眼瞧著那男人要當場發作,拿著一遝獎金的吳主任突然走了進來,直接皺了眉頭道:“怎麽回事?”


    “醫生,這男孩實習的吧?連藥都不會開也不怕丟你們三院的臉啊?”


    吳秋一一看這女嬰呼吸困難的樣子,語氣都變冷了:“先給她查體,然後去化驗。”


    “憑什麽啊?哎你別動她!”


    “醫院有直接拒治的權利,”吳秋一盯著這對夫婦道:“你們不配合檢查,我們是不可能隨便開藥的。”


    “不開就不開!真當自己是大爺呢?!”那女人忽然惱怒了起來,起身就帶著孩子往外走。


    岑安還在用靈識看這三個人的關係——他剛才甚至還在想想,如果這孩子是他們撿來或者偷來的,他就直接報警了。


    可那孩子的魂火都沾染著父母的顏色,顯然真是他們兩人親生的。


    “吳主任……為什麽?”


    “以後碰到這種病患,也絕對不要心軟。”吳秋一簡短道:“不確定就去找葉醫生。”


    如果不是她在,這孩子但凡跟這小醫生沾上一點關係,隻要最後不治身亡了,都將是小岑醫生的全責——這對父母會直接控告醫院救治不力害了他們的女兒,然後借此訛上一大筆錢。


    吳秋一行醫多年,早就見慣了這種借著嬰兒為自己謀好處的醜惡行徑,心裏都隻覺得厭煩和鄙夷。


    這些人為了鬧事要錢,不光肯犧牲自己的孩子,還可能要毀掉一個年輕醫生的一輩子——實在是太人渣了。


    岑安還沒回過神來,突然間臉色發白,直接推開凳子衝了出去。


    “小岑?小岑你去哪裏?!”


    他剛才用靈識感知到,那對夫婦在下樓之後,竟然直接把那孩子扔在了後院門口的垃圾車裏。


    ——他們怎麽敢做出這種事情!


    岑安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衝下樓,在跑下樓梯的時候還連著撞到了好幾個人,一路跑到醫院的後門。


    還沒有等他靠近牆角裏臭味熏天的垃圾車,那對夫婦就已經坐上出租車揚長而去了。


    不要死,你還可以活下去——


    他直接伸手去翻開垃圾,發餿的泡麵與爛菜葉子把白大褂都蹭上了髒汙。


    那小孩便被埋在中間,呼吸已經微弱到幾乎沒有了。


    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來了。


    剛才那女人把孩子抱得太遠,他甚至沒辦法查看清楚她具體的病症,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


    先天性房間隔缺損,發紺情況嚴重,而且還有嚴重的呼吸道感染問題。


    幼小的生命在不斷地變冷,魂火已經越來越微弱。


    “你撐住——”岑安把複蘇氣囊貼近她的口鼻,指尖開始釋放靈力去保護她的心脈。


    嬰兒的心跳聲微不可聞,連胸膛的起伏都在變得平緩。


    “撐住——我會救你的——”岑安直接用靈力引出她鼻腔和器官內的痰液,讓複蘇囊的氧氣進入她的身體。


    不夠,還是不夠——


    葉肅在回到診室的時候,剛好看見岑安匆忙跑下樓的背影,他下意識地看向診室,發現吳主任也在這裏。


    “發生什麽了?”


    “剛才有個孩子被送過來,”她簡單解釋了幾句,神情有些擔憂:“然後他突然就衝出去了。”


    葉肅眸子一緊,匆匆應了一聲就順著氣息快步下樓。


    當他一路追到醫院後門的時候,兩個鬼使已經站在了那白袍醫生的身後。


    鬼使手中拿著引魂索和歸安幡,在看見葉肅時一臉的為難:“這孩子不肯放她走——他太年輕了。”


    岑安還擋在他們的身前,機械地重複著心肺複蘇的動作。


    可哪怕他已經釋放出足夠的靈力,那孩子的意識也已經漸漸消失不見,連胸膛中的火焰也終於熄滅。


    “不……”他喃喃道:“你明明是可以活下去的……”


    先天性房間隔缺損是可以被治愈的。


    但凡那對夫婦肯鬆手,讓他當時直接檢查那個孩子的情況,事情都不會到這一步。


    他們把這個孩子當成了什麽?訛詐醫院的工具?沒有用就直接扔掉?


    “岑安。”葉肅開口喚了他一聲道:“鬆手。”


    “不,”岑安還在調整著氧氣罩的位置,身體在微微發抖:“她還有救……心肺複蘇還沒有做完……”


    “岑安。”葉肅看了一眼那個已經渾身冰冷的孩子,示意鬼使過去把魂靈帶走:“她已經離開了。”


    穿著黑色長袍的鬼使抬手一搖歸安幡,薄霧般的一團氣體便從女嬰的胸膛上升了起來。


    岑安本能地想要伸手去保護它,兩頰有眼淚在不住地往下淌:“不可以——你們放過它——”


    “結束了,岑安。”葉肅脫了自己的那身白大褂,把嬰兒包好抱在懷裏,輕聲道:“作為醫生,你需要記錄她的死亡時間。”


    每一個做醫生的,都必須要接受生死的輪回,也必須目睹一個又一個靈魂的離開。


    這便是他們無法逃離的宿命。


    岑安低頭不語,拳頭握的很緊。


    “岑安。”


    “死亡時間,十五點三十分。”青年啞聲道:“我記下了。”


    那團薄霧升到歸安幡上,化作一道淡淡的銘文,如同被記名寄存了一般。


    “生死有道,命理難究。”另一位白袍的鬼使歎息一聲,立在岑安的麵前:“年輕人,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看開些。”


    岑安下意識的搖著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也罷,”那白袍鬼使抬頭看了一眼葉肅:“行醫百年也未必能放下執妄,這原本便需要頓悟。”


    葉肅麵無表情地轉身就走,不與他們再多言一句。


    岑安下意識地跟著他一起往回走,紅著眼眶一言不發,一路都沒再開口說話。


    吳主任等候在診室裏,在見到葉肅懷裏的白色繈褓時就已經了然,起身去幫他們辦太平間的手續。


    “我已經報警了,”她低聲道:“警方會以遺棄罪起訴他們的。”


    岑安低頭簽了自己的名字,安靜的接過那個小孩抱在懷裏,仿佛她隻是甜甜睡去。


    “小岑,”吳主任帶著他們往地下一樓走,語氣溫和而平靜:“三院的婦產科在每一年,都會收到好幾個棄嬰。”


    她不清楚葉肅為什麽會突然轉科,但也接受他的選擇。


    “有的母親在生產之後會連夜離開,把孩子一個人扔在醫院裏。”


    “也有人直接把繈褓扔在醫院門口,不作任何的解釋。”


    岑安抱緊了那個孩子,深呼吸著忍住情緒。


    吳主任原本想和他談談,可見他還沒有緩過神來,也隻能作罷。


    “我等會陪他走走。”葉肅開口道:“您受累了。”


    “沒事,”她示意工作人員把那孩子接走安置好,轉身給岑安一個溫暖而堅定的擁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葉醫生在第一次遇到死亡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她輕聲道:“作為成年人,我們都是被迫學會麵對這些事情的。”


    “上天從來不會優待任何人。”


    他的白大褂上沾滿了髒汙,還散發著一股來自垃圾桶的漚臭味道。


    可她如長輩般抱緊了他,傳遞著無聲的力量。


    “岑安,你會做一個好醫生的。”


    等吳主任離開之後,葉肅把最後一道手續簽完,帶著他往外走。


    他看了一眼他的狼狽樣子,那白袍上的髒汙便在轉過牆角的那一刻消散幹淨,連布料都重新變得柔順而服帖。


    “跟我來。”


    岑安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隻依言照做。


    這是葉肅第一次帶著他走遍整個醫院的住院樓。


    四樓的病人剛剛在呼吸衰竭中斷了氣,三樓的生產室裏便誕下一個健康的女嬰。癌症晚期老人躺倒在床上,孝子孝女圍了一圈痛哭流涕,樓上icu的某間病房裏,有小孩握著輸液杆獨自一人寂靜的呼吸著。


    岑安目睹著一對夫婦抱著孩子笑的幸福而滿足,又有親兄妹為了遺產在辦公室門口大打出手。


    這裏的病人很多,多到讓這裏如同一個微縮的人間。


    他們有截然不同的表情與狀態,麵對死亡時也可能重歸釋然或者陷入絕望。


    在走回診室的時候,葉肅停下了腳步,看了一眼岑安的樣子。


    他原本覺著這笨蛋該多被澆幾桶涼水,可在真的這麽做了之後,反而心中覺得有些煩躁。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先前等著的病患都去了其他診室,清潔工開始打掃清理大廳和窗口,日光燈也被一盞盞的熄滅。


    岑安幫葉肅收完桌子上的雜物,啞聲開口問道:“葉醫生,人的生死是早就定好的嗎?”


    葉肅思忖了幾秒,如實道:“不是。”


    “不是?”


    “生死簿上的歲數,隻是劃出了下限和上限。”


    業債定首,福德深末,可最終能活多久,還是要看深不可究的命數。


    一個本應活到八十三歲的人,即使吃齋念佛誠心修善,如果日日摧殘身體如同自戕,一樣可能活不過四十歲。


    青年低頭應了一聲,半晌才開口道:“謝謝你當時來找我。”


    他今天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也是第一次見到鬼使。


    如果葉醫生沒有來,他真不知道自己會因為慌亂做什麽事。


    葉肅眉頭一挑,帶著小青年關燈鎖門走了出去。


    “回家做飯吧。”他簡短道:“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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