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後,宋時就回到了漢中。


    冬閑這幾個月他將各府都走過一遍,撿著有礦的重點府縣親身考察一番,開發了幾項重工業和配套的輕工業。因不是朝廷把持的金銀銅鐵礦,就叫當地政府搞了招標,選出有本錢、肯下心力研究開發這業務的大戶商人投資。


    前期的基礎設施自有那些大戶承辦,他回到漢中便挑選精英、培訓技術,把技術人員安排到各處主持生產。


    不過這些不算朝廷產業,隻怕學生不願意去。


    如今漢中經濟學院已經在他們兩口子和之前畢業生的努力下打開了知名度,內地各省,特別是江南地方的官府、巨室都來招人,畢業生雙向選擇,肯定是先挑條件好的。他們陝西這些剛起步的地方企業,待遇隻怕爭不過人家,強令學生留省,隻會造成逆反心理。


    宋大人既是本地牧民官,又是學校校長,自然兩方都不能委屈,於是折衷一下,把畢業後分配工作改成了實習。


    從這一屆開始,每個學生畢業前要加半年到一年的實習期,實習由本校老師、工業園管理層和技術骨幹帶領,工作地點就在在本省各處新建的工業基地。


    實習結束後既可在當地工作,也可以回來再尋更好的工作。而且這幾個月就在省內,若出了什麽難處理的問題,自有學校老師甚至校長出手替他們擔著。這些學生離開學校和運轉成熟的漢中經濟園,在外頭有一段近乎獨立的實習期,將來聘到外地也就能獨當一麵了。


    宋校長組織技術學院全體師生開了個會,將這個安排通知了下去,並不容反抗——不僅要實習,實習回來還要交上一份不低於三千字的實習報告,記述實習期間的工作內容和取得的成績。內容要詳實準確,要帶數字和圖表,同一批實習生的內容要經過查重,不許抄襲……


    漢中經濟學院的名聲是他們兩位校長、數十位老師和前麵所有畢業的師兄師姐們掙來的。在座的學生們也要以師長為榜樣,盡己之能,做個於天下有用的人才。


    不論他們將來是在哪位大人幕中做事,或是受雇於富商大戶,亦或自己憑才幹立足,都要記著自己不是普通的工匠,而是漢中經濟學院的學生,胸懷誌氣要配得上自己的母校。


    宋校長一大碗雞湯灌下去,忽悠的學生們胸中熱血澎湃,以為天將降大任於己,恨不能立刻往那些邊遠之地發揮才學,以報校長對他們的信任。


    也就沒人在意他們莫名其妙地加了一段實習、一篇實習報告的事了。


    看著這些學生意氣風發地散會離開,宋校長也深深感歎道:“我遇上當今之世,當今這些學生,甚至幸運。”


    這時代的學生真是老實懂事,老師喂個雞湯就肯聽話,讓加多少工作就加多少工作。要是在他們那年代,他敢開這個會,不用等散會就能被學生掛滿微博,圈遍有影響力的大v,還不知道有多少要實名舉報他的。


    他越想越覺得學生淳樸,不可辜負,回去得多寫幾張帖兒給那些開礦、辦工廠的大戶,替實習生們多爭取些補貼。


    身後的老師也能感覺到他對學生的深情,雖然不知道真正原因——也幸而不知道真正原因,心裏對校長的感動佩服才不至於變質。


    老師們恭恭敬敬的說:“是這些學生得逢盛世,遇上大人這樣的不拘一格教人才的名師,才有出息的一日。”


    是啊,大家互相成就吧。


    宋校長感動地抹了抹眼角,吩咐道:“等安排好實習時間,便叫食堂殺一口豬、幾腔羊,叫廚師安排些拿手菜,算我這校長為實習的老師和學生們壯行。在家補好身子,才不怕在外吃苦。”


    草原小肥羊暫時還殺不起,但漢中原產的小肥羊是能隨便吃的。


    如今桓大人去草原出差,宋校長不能隨行,也不好去周王府蹭飯,天天在家裏指點餐單,倒是讓家裏的廚子研究出了不少傳統的、地道的草原美食:


    烤羊腿!羊肉燒麥!手扒肉!涮羊肉!血腸!羊雜湯!哈達餅!黃油餅!焙子!涼粉兒!


    照著他上學時在一位內蒙新北方學校優秀畢業生開的正宗草原餐館裏的菜色上!


    他家那廚子本是河北人,卻跟著他們父子從廣西到福建跑了一圈,又跟著他到陝西,已經習慣了到處學習地方風味菜肴,隻聽聽做法,就能還原出來。宋時指點了他幾回,他做出的菜色便有模有樣,味道不知合不合蒙人口味,反正是合宋大人口味的。


    宋校長將大廚貢獻出來,讓他親自傳授學校的廚師草原菜品,做出了一窗口色香味俱佳的正宗蒙古美食。


    準備實習的學生們和幾位主管老師飽餐了內蒙美食,懷揣著一肚子鮮香肥嫩的羊肉和報效國家的理想上了車,從此便要往外地去,開始最艱難的創業工作。


    宋校長雖不舍得這些年輕人,但為了建設大西北,也為了他們的前程,仍是忍痛割愛,將他們送出了漢中。


    這場送別雖令人傷感,然而剛回到衙內不久,卻又有個好消息緊隨著傳來——驛馬從涼城給他捎了個木匣子來,沉甸甸的,擱在桌上時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鈍響。


    這是桓僉憲從草原上捎回的東西,驛站知道要送給是宋三元的,不敢耽擱,挑的最好的馬,叫人日夜兼程,連換了幾匹馬趕著送回來的。


    匣子用小銅鎖鎖著,蓋上貼了封皮,看得出沒人動過。鑰匙被那驛卒掛在頸間,拿下來雙手遞與宋大人,請他查驗。


    他聽說裏麵是一匣子書信,大人看看東西可對。


    宋時正恨不得立刻看見小師兄送的什麽,又有點擔心打開太快,別人笑他不矜持,如今得了這個查驗書信的借口,當即點頭:“也罷,本官便先看一眼。你們叫人給他拿些點心吃,招呼他吃過飯再回去吧。”


    他對驛卒這個職業是有曆史感情的,眼前這位又是給他送家書的,自然招待得更客氣些。


    那驛卒千恩萬謝的下去了,宋時拿著個查對匣中之物是否有損傷的理由,就直接在公堂上打開匣子看了起來。


    那些簡直不是書信,而是一匣子書,包著藍色書皮,封皮上標著“某部習俗”“某地鳥獸”“某地地貌”“某部傳說”等分類。紙張、墨痕新舊不齊,字體時用楷體、時用行草,筆跡也不都特別工整,有幾處甚至染了墨色,分明看得出是在馬上匆匆寫就。


    這是特地為他收集的資料!


    這孩子在草原上奔波之餘,竟還分心寫這些,自己不知道累麽?晚上寫字時燈光亮麽,傷不傷眼?寒天凍地的在外頭寫東西時是怎麽握筆的,不會脫了手套,凍傷了他的手吧?


    宋時一頭埋怨桓淩不懂事,叫宋叔叔擔心,一麵又不可自抑地在腦海中勾勒著他為自己記錄下這些資料時的模樣。他甚至能想象出桓淩一手托紙,一手提筆,坐在馬背上看著地形地勢、草原特有的珍禽異獸,低聲問話,一麵記錄下其蒙漢名與形象的姿態風神……


    他那時一定是穿著大紅官袍,頭戴烏紗,外罩輕裘,雙手脫韁,隻用腿夾著馬身,瀟灑自如地提筆疾書。


    雖然他親手給桓淩備了軍大衣,雖然他後來又送了幾箱迷彩服,但在他的想象中還是要給桓淩穿上最風流的衣裳,像古裝劇裏的大俠一樣,帥得不接地氣。


    人比二級保護動物兔猻更值得看。


    宋時手中的文稿半天沒翻過一頁,堂上的門子和差役自不敢提醒他什麽,但外頭馬同知等人聽到桓淩寄書過來的消息,都匆匆趕到大堂,上前行禮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桓大人寄來家書,他是否要去對麵王府,稟告周王殿下與桓王妃一聲?


    還有一件私事……桓大人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寫的書信詩詞都曾在各地傳唱過的,這回寄來這麽多,是否也可讓他們欣賞一番?


    宋時垂眸看了一眼手裏的野生動物誌,微微搖頭,謙虛地說:“這回桓師兄寄來的是草原遊記,如實記了些草原人說話,文字略顯淺近,隻怕文采比不得舊時。”


    這些是按著他給晉江投稿的格式寫的,比白話文運動時的文章還白話,隻怕外人看了要誤會他的文章功底倒退。


    小師兄為了幫他掙錢,冒著大雪寒風寫了這麽厚厚的一箱文稿,他可不能讓他的名聲折在這上頭。他搖了搖頭,含笑說道:“這些文章是在草原上匆匆寫就,稿紙上尚有些淋漓墨痕,怎好與諸賢同賞?我打算重新謄抄一遍,配上圖畫,印製成書再與天下才子共賞。”


    馬同知暗道了聲可惜,可惜不能欣賞桓大人的書法,卻也識大體地不再多問。


    宋大人這幾個月沒見過桓大人,隻得了這麽一匣子書稿,自然要把它當寶貝藏著,舍不得讓別人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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