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學士固然是這一朝權位最高的幾人之一,但閣老辭官時也可以無聲無息。


    桓閣老上了奏章,隻說自己年邁不堪為官,願告老還鄉,長子通政司參議桓敬也要服侍自己歸鄉養老,故而一並請辭。他長房那三個孫子中,因長孫桓升還在國子監坐監,就留在京中,二孫兒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並帶回老家,以免他又在京中鬧出什麽亂子——


    若非當初桓文在福建欺人太甚,桓淩也不會去福建,和宋家也不至於有這麽深的積怨。雖不好說他們家和這個三元及第的少年才子關係能否回轉,至少桓淩不會與他這個祖父離心,一意孤行地去福建,也就不會受了那邊南風影響,愛上宋時……


    說不得二房此時都有了兩三個孫子了!


    若早給他娶妻,京中自有好人家,又何必受馬家的鼓動,要從外官中尋人,以至於又被馬家養的禦史上本彈劾?


    可這回被彈劾還能全身而退,也多虧了宋時不計前嫌幫助他們……


    兒女都是債,孫兒孫女也是債。


    他半生雄心壯誌化作流水,心氣頹然,也沒什麽精神與同僚、故友周旋,上本後便回家指揮上下收拾行李。桓參議與桓淩這兩個做子孫的也照樣上了請辭的奏本,但因有桓閣老在前頭撐著,天子亦會給些麵子,不必寫明辭官的緣故,隻上這道本,等聖上發落就是。


    李氏夫人看著院裏院外忙忙碌碌收拾東西的下人,欲哭無淚,低聲與丈夫商量:“咱們就不能不辭官麽?現在外頭都傳遍了元娘她訂婚的宋大人跟淩哥兒相好的事,皇上也知道,那咱們老太爺怎麽就不能拿這話辯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會幫咱們……”


    桓參議怒道:“糊塗!這是元娘怎麽入宮的事麽?這是針對周王而來的!咱們家出了這麽大的紕漏,給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潑天的大禍,你們女人家還隻想著什麽情情愛愛!你快些收拾東西,帶著升兒、清兒、文兒回鄉,爹與我、淩兒能不能走,還要看聖上發落呢。”


    他也愁得連連歎息,發作了老妻,又跑到父親書房外轉圈,卻不敢進去。


    桓閣老並不召他,也不去見親友故舊,更不理馬尚書子弟在門外遞上的拜帖,隻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反思舊事。


    若當初不曾指望入閣,好好兒地把孫女嫁給宋時,又豈會有今日之禍。那時節他孫兒爭氣,孫女婿又是個三元及第的當世賢才,他哪怕不能入閣,隻當著禮部侍郎,也有一身人脈可以將這兩個孩子扶持起來……


    那時節周王安安穩穩登基,他們家雖不做不得皇親國戚,也有前途無量的佳子弟在朝,如何會落到今日這淒惶待罪的下場。


    他越想越揪心,又恨自己一時貪念走錯路;又盼著能順順當當辭官,將這樁彌天大禍壓下去;深心中卻還是盼著聖上能挽留,再在朝中多任幾年閣老。


    他這麽糾結著,險些給自己糾結出病來,幸好當今天子仁厚英明,他一早遞的奏章,還未過午就批複下來——


    許他辭官歸鄉。給支路費三百兩銀,綠呢大轎、轎夫六名,仍授金紫光祿大夫散職,辭官後俸祿封賞一如在朝時。


    聖旨中也允許他長子桓敬歸鄉侍奉老父,同樣賞給轎夫、金銀,但並不剝除官職,而是許他在鄉裏冠帶閑住。


    至於桓淩,卻不許辭官,仍須在都察院任職,協辦邊將馬誠等人之案。


    聖上果然沒有挽留他的意思。好在一家祖孫三代,總算保下了一個,還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他們桓家還不算全盤倒下。


    桓閣老心裏暗暗出了口氣,叫人拿出銀子謝過來傳信的太監,起身吩咐兒孫:“加緊收拾東西,三日內起身。咱們這‘辭官’二字隻是遮遮羞臉,其實是避罪而走,還是走得快些好。若拖得時間太長,叫聖上厭煩了,隻怕就想平安離開也不得了。”


    吩咐完長子一家,又叫桓淩:“你……你去把宋狀元帶來吧。我這就要離開京城,有些事也該交待清楚了。”


    桓淩道:“祖父之意是……”


    是要跟他賠禮認錯,求他以後步步高登,庇護孫兒孫女一二,這等事還能跟自家孫子說麽!


    桓閣老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吩咐道:“立刻去把他請來!”


    桓淩聽清楚了那個“請”字,搖了搖頭,輕歎一聲:“祖父總算想明白了,這些年又何苦來哉?”


    自從元娘入宮後,他們家人做了多少對不起宋家的事,祖父卻因權勢二字蒙眼,直到如今才肯承認當年之錯。若非時官兒天資縱橫,如錐處囊中,自然脫穎而出,是否如今就被埋沒在了南方?又可還等得來祖父這場悔悟?


    他滿腹心思,出門先去酒樓訂了一席席麵,又到翰林院外尋人請宋時出來。


    桓閣老還兼著翰林院侍讀學士一職,宋時在院裏跟著編大典書目,又有幾位學士的副座師、房師,自然第一時間聽到了他家辭職的消息。


    昨天他聽說周王被遷到宮外,就猜到這事肯定要連累桓家這個王妃外家,隻是他散值時聽說桓淩已經在家了,不好上門找他。如今見說桓淩在外頭等他,哪兒還等得了,當場就扔下手頭《藏書紀事詩》,向堂前學士請了假,一溜小跑奔出院門,見麵便先問了一句:“你沒辭官吧!”


    桓淩原本心思沉重,見著他這般關切,臉皮不覺緩和起來,將要露出個笑容,答道:“我也辭了,隻是聖上不批。”


    幸虧他說話不愛大喘氣,宋時拍了拍胸口,放心地問道:“這件事究竟怎麽回事,怎麽周王就突然要搬出宮來,桓老先生和你就要辭官?我在院裏聽他們說擬聖旨,一直不知背後是怎麽回事,正想找你呢。”


    桓淩道:“確實有大事。我此來正是受了祖父之命來請你,祖父如今也知道當年做得不對了。”


    翰林院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宋時去後院取了自家的馬,又叫院中雜役替他捎個口信回家,便隨桓淩去了桓家。


    分明是桓閣老自己要見他,聽見他來了,又有些羞意上臉,叫孫兒先在外頭招待,自己要先換身衣裳,盤算盤算見人如何說話。


    桓淩早訂了酒菜讓人送來,此時也不是什麽闔家招待貴客的時候,便領著他到自己房裏坐了,遣退下人、關緊門窗,低聲給他講起了這兩天宮裏暗傳流言,說他妹妹元娘“不嫁少年才子,要嫁少年天子”,卻被人傳入當今天子耳中,一怒之下將周王貶出宮之事。


    他們身為元娘的娘家人,出嫁女傳出這等流言,是必定要辭官以擔下這場幹係的。


    宋時吃驚道:“這不是別人傳的流言嗎?怎麽不查是誰說的,就讓你家辭官?何況這流言怎麽傳起來的,咱們倆都搞、都結拜了,你怎麽不上個本說是我看上你了,主動退婚的呢?我一個男的……我又不結婚,還要什麽好名聲啊!”


    這豈隻是一點風流名聲,隻要沾了皇權二字,不死也要脫層皮,連聖上未許將這句話明發旨意,他怎麽肯讓宋時沾上?


    求天家富貴就是火中取栗。


    當初他便勸祖父不該貪求權勢,卻勸不動祖父和元娘。既然那時要攀求富貴,得了做周王妃外家的好處,隨後而來的種種結果也隻能自家受著了。


    他苦笑一聲,搖頭道:“你不懂,這是皇家……”


    “我有什麽不懂的,不就是奪嫡嗎?”宋時雙眉一挑,站起身指點江山:“這流言肯定是後宮裏哪位皇子的母親傳出來的,為的就是把周王拉下馬,自家兒子好上位。我看多半兒就是齊王、魏王之母做的;不過也可能是更小的皇子的母妃,拿那兩位年長的皇子擋槍,自己帶著孩子在後麵暗暗積蓄力量,引導聖上懷疑齊、魏二王,等二王失寵,那位皇子也長大了,正好名正言順接任皇位……”


    他當年可是從《雍正王朝》看到《延禧攻略》的人,二月河的康雍乾三部曲都看過原著,什麽宮鬥技術沒見過?人家可是“九龍奪嫡”,大鄭朝把剛進青春期的初中生齊王都歸攏進來也才三龍,能玩兒出什麽高級宮鬥來?


    他在別人家裏慷慨議論著皇家的事,桓淩卻替他懸心,前前後後地隔著門窗查看了好幾回有沒有偷聽的。


    雖然擔心,卻也舍不得打斷他的話,畢竟宋時在他心裏一向見事分明,對宮中事分析的也頗有道理——雖然別人心裏也這麽想,但聽他說出來就似乎比別人說得更有道理些。


    他等宋時說得累了,才端上一盞晾得溫涼正好的茶水,虛心問道:“此事是我家行事不謹,我家人辭官去職其實也是應該的,卻不該連累周王失去聖上寵愛。周王聰明寬仁,性情簡易,不好奢侈享樂,正是難得的賢王,不該受我家事牽累,可有什麽辦法麽?”


    雖言或許能查出來,或許查不出背後推手,可就是查出來也必定是後宮妃嬪皇子,無法處置。他隻求能讓周王別再為流言所累,哪怕不能複寵如舊,也別在聖心中留下一根他要做“少年天子”的刺。


    宋時這一回卻沒能像剛才那麽痛快地回答。


    他們手中的線索太少,按著宮鬥套路猜測一通容易,真想出陷害之人是誰,再想出對策精準對付她也難。何況周王還隻是個孩子,沒聽說有皇子、皇子妃鬥庶母的,電視裏也沒有這個套路。宋時對著桌上一盤蒸魚琢磨了半天,劃拉掉半條魚身子,才終於琢磨了一個俗套的,但經過無數實踐和電視劇論證,無論古今中外宮鬥裏都一定有效的方法:


    就是生個“好聖孫。”


    做兒子的不行,就隻能上孫子了。遠的說《康熙大帝》最後一集裏,四爺的兒子乾隆最後就被康熙牽上了小手,憑自己的寵愛把爹拱上皇位;近的說平行世界的明仁宗朱高熾,就是憑著大學士解縉一句“好聖孫”壓倒了倍受父皇寵愛的弟弟朱高煦,繼位為皇。


    雖然他足可算半個宮鬥專家,但進不去內宮,沒法理論聯係實際。那些電視劇裏看來的經驗一時半會兒也無處施展,隻能先從最穩妥的法子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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