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和杭州一河之隔,渡船半個時辰就能橫跨渡過,兩州都是出了名的風雅之地,匯聚各大文人才子。


    素有傳聞高祖年間杭越兩州刺史互為好友,時常往來相聚飲酒、作詩,若是政務繁忙不得空時,兩人便隔江摻和,來了靈感做詩歌,便用竹筒貯之,交付渡船遞送,這就是盛名已久的“竹筒傳韻”的風雅趣事。


    路杳杳一踏入越州便能感受到濃鬱的雅致氛圍,挑的極高的招子,空氣中迷茫著的墨香。


    越州太守帶著大大小小幾十個官員早早就等在岸口,太子妃一下馬車就被人殷勤地帶去別院。


    “路夫人的墓,下官早已讓人清掃幹淨了。”越州太守水千森恭恭敬敬地帶人入了別院,“石峰山上的寺廟這幾日也都清場了,不會有人誤闖。”


    “隻是寺廟中的僧人會時常打掃陸夫人的墓地。”


    路杳杳點點頭,聞言笑說道:“辛苦水太守了。”


    “不敢當不敢當。”


    別院就在石峰山腳下,為了等太子妃入住早已收拾幹淨,水千森把人親自送到院門口,卻也不再跟了上來,彬彬有禮,極有分寸,等看著人入了門內,這才轉身離去。


    紅玉打量著院落不由驚歎道:“越州當真和長安不同,一路走來筆墨紙硯的店鋪頗多,路上書生打扮的人也是不少,這別院雖小卻處處透著雅致,雪後別有一番滋味。”


    路杳杳披著大紅色梅花小獸大氅,捧著手爐,笑說道:“越州讀書氛圍濃鬱,曆屆太守都開辦學堂,教化於民,乃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讀書聖地,每年春秋闈都有不少越州子弟結伴上長安趕考。”


    “那好生厲害。”能走到長安的秋闈那已經是過五關斬六將了,越州能形成結伴,想必也不少。


    “那今年秋闈可有越州子弟……”走在一側的綠腰突然低聲問道。


    路杳杳攏了攏披風,隨意地點點頭:“自然,李家是江南人。”


    “那看來越州也不過是徒有其表,學子也是汲汲名利的人。”綠腰臉上露出一點譏笑,不屑說道,“讀書學的是仁義禮法,為國效忠,為民請命。”


    三人繞過小院中的紅梅,踏入圍欄,眼前美景陡然一轉。


    從溫柔笑意的江南水鄉到富貴優雅的長安世家。


    層層飛翹的屋簷,蹲坐可愛的脊獸,紅牆碧瓦,富麗堂皇。


    “你看,讀書人若是獻起殷情那才叫麵麵俱到。”路杳杳站在遊廊台階上,看著被大雪覆蓋住的高屋建瓴,意有所指地感歎著。


    綠腰長歎一口氣。


    “那就說那個水太守不是好人嗎。”紅玉摸著手指,皺眉嚴肅說道,“我看他白白嫩嫩的,說話也斯斯文文,還以為是個好人呢,而且路上一個乞丐也沒有,看著比杭州還厲害呢。”


    路杳杳噗呲一下笑了起來,點了點紅玉的腦袋:“白麵團裏還有黑心的呢,還有水千森是李家扶持上去的,這幾日在越州可要謹言慎行。”


    紅玉揉了揉額頭,哦了一聲。


    “聽老農說這幾日都有大雪,娘娘不如等雪停了再去祭拜夫人。”綠腰撐著傘,和她一同邁入雪地中,朝著休息的小院走去。


    “嗯,東西都備好了。”路杳杳臉色一斂,淡淡問道。


    “早就備好了,寺廟中的僧人也打點好了,長明燈點了一年。”


    今年是路夫人去世的第十三年,傳聞點燈是為了照亮來世的路。


    “越州有醉鄉之稱,常聽人說求飲越酒,母親愛喝酒,你這幾日去外麵多買些酒來。”路杳杳入了屋內,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暖風,卻又沒看到屋內放著暖爐,眼角微微眯起,嘴裏卻是不停歇地吩咐著。


    “明日我帶人一同去打聽打聽,越州哪裏的酒最好。”綠腰接過她身上的大氅,掛了起來,“水太守也是費了大手筆,這暖壁可要花費大量的鐵礦和炭火。”


    路杳杳坐在羅漢床上,摸了摸墊子:“墊子哄暖了卻又不熱,燒炭的人好手藝。”


    “越州有兩個鹽池,自古就富裕,對了叫殿下送來護衛的人去查一下越州的鹽。”


    “還有,這一路上一個乞丐也沒有,你看看是不是把人趕走了,若是找到他們的落腳處,若是有難,記得安頓好。”


    她吩咐著,見綠腰奇怪便笑說道:“杭州有古怪,沒理由隔了一江的越州就平平安安,無事發生,杭州的江儀越是白家人,越州的水千森是李家人,常年隔著江打擂台,更沒理由雙方都各自略過此事。”


    “總要做點什麽。”她端起茶杯,吹了一口白煙,笑眯眯地說著,“畢竟來都來了。”


    等一行人都安頓妥當,衛風抱劍站在門口,路杳杳趴在床邊看著紅梅在雪中綻放。


    “去年你來的時候,越州也下大雪了嗎?”路杳杳問著窗旁的衛風。


    衛風看著鵝毛大雪沙沙而下。


    “嗯。”


    “南方的雪好像冷一些。”她伸直手接了片雪花,看著雪花落在手心,化在自己手心,咯咯了笑了一聲。


    衛風拿出帕子細心地給她擦幹淨手心的雪水。


    “南方濕冷,娘娘小心入了寒氣。”他一板一眼地勸著。


    “年紀不大倒是囉嗦。”路杳杳拿起案桌上的暖爐笑說著,“你還記得母親的墓地嗎?”


    衛風點點頭。


    “衛風,母親為何要葬在越州。”路杳杳撐著下巴,看著遠處被白雪覆蓋的石峰山,白雪皚皚,連綿起伏,好似一張雪白的畫軸。


    衛風搖頭。


    “哥哥說,因為母親喜歡越州。”路杳杳看著麵前紛飛的大雪,眨了眨眼,“為什麽喜歡越州呢。”


    “爹爹不是越州人,也沒在越州任職過,為什麽呢。”


    衛風依舊搖頭。


    路杳杳泄氣地長歎一口氣:“衛風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衛風帶著風雪的眉眼微微抬起,看著近在咫尺的姑娘,銳利平靜的眉眼壓著深褐色的眼珠越發沉默清冷。


    “算了,別在門口站著了,進來和我一起繡花吧。”路杳杳把手中的暖爐塞到他懷中,隨意說著,“過幾日是爹爹生日,我給他做個護膝。”


    衛風盯著暖爐上的梅花圖案,那雙眼驀地有些失神。


    “你在發什麽呆!”路杳杳久不見人進來,推開一點窗戶,探出腦袋不高興地問著,“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一起繡花。”


    她頗為警惕地看著沉默不語的衛風,眼睛滾圓如天真的幼獸。


    衛風看著她清亮的眼眸,倏地回神,帶著手爐入了屋內坐在紅玉一側開始麵無表情地挑選五彩線。


    屋內,紅玉綠腰正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路杳杳則是饒有興致地捧著一本花色冊,一本正經地說著:“這個太難了,你看看可以簡化嗎?”


    綠腰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哦。”她幹巴巴地收回冊子,重新挑圖案。


    “娘娘,杭州陳大夫送來一份信。”門口有侍衛低聲說道。


    紅玉放下紅線去門口拿信。


    “好好笑哦,之前給江先生看病的大夫差人送信來說,藥童辦事不精細,沒和娘娘說,江先生現在服用的藥有點古怪。”紅玉接過侍衛遞來的信,笑說著,“說是那藥吃了渾身帶參味,好奇怪啊,送我們這邊做什麽。”


    “還說味道會長久存在呢,斷了藥才會停,還有這等奇怪的事情。”


    路杳杳接過信掃了一眼,笑了笑:“大概是陳大夫做事謹慎,怕遺落了。”


    這些常年給達官貴人看病的大夫自然是事事小心,不肯犯錯。


    衛風拎著一根大紅色長線,視線不由落在那張信箋上,突然皺了皺眉,抬眸看向遠處那座雲繞雪蓋的沉默大山。


    大雪下了兩日還在下著,第三日終於隻下著細雪,卻還是沒有停。


    那一日路杳杳一大早就清醒過來,突發奇想,決定現在就去祭拜母親。


    “聽說母親喜歡看雪。”她認真說著,“我陪她去看最後一場雪。”


    路夫人的忌日就在今天。


    屏風後的衛風抬眸,嘴唇動了動。


    “現在去不安全。”綠腰勸著,“雪雖然停了,可路還有些濕滑,現在上山不安全。”


    路杳杳皺眉:“這雪還要下好一段日子呢,等化雪的時候才不安全,不如趁著今日難得雪停了。”


    “上雪山的馬車還未準備呢。”一直沉默的衛風也開口勸著。


    路杳杳想了想:“那就騎馬上山吧。”


    “騎馬也太冷些。”綠腰聽得直搖頭。


    “沒事,我多穿點。”路杳杳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堅定,“不知道為何,我就想今日上山。”


    綠腰張嘴還要勸,就被路杳杳揮了揮手打斷了。


    “就今天吧,而且我有點想殿下了。”她看著屋外的雪景,臉色微微一紅。


    距離她來越州已經五天了,殿下倒是日日送信來,黏黏糊糊的。


    綠腰無奈,隻好下去準備,衛風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卻又阻止不得,隻能沉默地跟了上去。


    雪雖然停了,山內卻還有點積雪,不能坐馬車,隻能騎馬上山。幸好上山的那條路修的平整又寬曠,且不陡峭,一行人一路無礙地上到石峰山的最高頂。


    路家夫人就安葬在這裏。


    從這裏往下看去,越州之色盡收眼底。


    偌大的越州城在此刻也顯得格外擁擠狹小,好似可以放在手心把玩的玩具一般。


    這個位置不在風口,處在凹陷處,兩側又有高木擋著,不受風雪侵擾,倒也隔出一片寧靜。


    路杳杳站在那座陌生的墓碑前。


    她從不曾來越州祭拜過母親,路家好似從沒有這個念頭,但每年護國寺的價值千金的長明燈卻是一盞接著一盞。


    路家陷入一個奇怪的循環。


    路杳杳靠近墓地,擺上香案瓜果,卻是發現這裏似乎有人祭拜過了,雖然打算的幹幹淨淨,但還未燒盡的紙錢,以及未來得及被覆蓋的折痕。


    墓前甚至插了幾株梅花,空氣中還彌漫著一點熟悉的味道。


    路夫人生平最愛梅花。


    “想必又是周圍的僧侶祭拜的。”綠腰想起水千森的話。


    “好熟悉的味道。”紅玉動了動鼻子,小聲說道,“我怎麽問著有點像人參的味道,還有點酒味,好香的酒啊。”


    “胡說什麽,大概是哪裏的樹木被雪壓斷了。”綠腰上前打算清理掉墓前的東西,打斷了紅玉的話,“至於酒不酒的,我看你自己想喝酒了。”


    紅玉吐了吐舌頭。


    路杳杳卻是一愣,盯著被白雪覆蓋住的盛開梅花,在大雪中嬌嫩欲滴,顯眼鮮豔。


    梅花尤帶著一點水漬,清爽明豔,一看便是剛摘下不久。


    “紅梅啊。”她喃喃自語。


    “這一帶有紅梅嗎?”路杳杳急迫又不安地抬頭看了一眼周圍。


    白雪皚皚,隻見周圍高大樹木落滿積雪的模樣,遍地都是大雪覆蓋的模樣,視線所及沒有一點豔麗的花色。


    “也許是僧人從外麵摘來的。”綠腰正打算收拾掉紅梅,安慰著。


    “別拿,就放著吧。”路杳杳驀地有些失落,懨懨地點點頭:“都收拾到一邊去吧。”


    衛風拿起那簇梅花,低垂的神色帶著複雜之色,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側。


    路杳杳站在那座潔白整潔的墓前,神思恍惚,久久沉默。


    “咦你們是誰,這裏不能隨便給人亂碰的。”


    隻見三個小孩穿過樹林,站在不遠處警惕地問道:“你們怎麽又來了,一天不能祭拜兩次的。”


    路杳杳失笑:“我什麽時候又來的,我才剛來。”


    其中一個小男孩皺眉小大人一般打量著她,隨後和另外兩個小女孩說道:“好像真的不是之前那人。”


    “這裏不能隨便祭拜的,會被太守罵的,你們趕緊走吧。”年級最小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說著。


    “那你們怎麽在這裏啊。”路杳杳見那小孩小臉圓嘟嘟的,可愛極了,忍不住拿出一小塊糖果,對著年紀最小的小女孩揮了揮手,“來,給你糖吃。”


    小孩看到糖,眼睛都亮了,對視一眼後,別別扭扭地走了上來。


    “我們是替僧人哥哥來辦事的啊。”


    “對啊,我們幫他們給這個墓碑的主人上香。”


    “剛才也有個哥哥來了,給了我們糖也叫我們先到一邊去玩呢。”


    小孩們一時被糖果誘惑說漏嘴了,一時間有些害怕。


    “哥哥說不能說的。”小女孩不高興地指責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手指攪著,突然不好意思:“我是看那個人病懨懨的,不像壞人,而且快哭了,我才同意的,可沒有做壞事。”


    兩個小女孩齊齊點頭,擔憂又害怕地看著路杳杳。


    路杳杳捏著手中的糖果,心中那點不受控製的思緒再一次飛遠,且在此刻達到一點頂端,讓她不由出聲重複道:“有個哥哥來過啊?”


    “對啊,但是感覺要死了,都吐血了。”小男孩跑到墓前扒拉了一下,果然從雪中冒出一點血來,得意地直笑,“你看,他咳嗽得厲害,後來就吐血了。”


    “才不會,哥哥這麽好看怎麽會死?”最小的小女孩憋著嘴,不高興地大聲質問著。


    “可我看他就是會死,臉比雪還白呢。”小男孩反駁著。


    路杳杳看著那點血跡,手指僵硬,抱著暖爐的手在微微顫動,眼底閃過一絲懷疑。


    “他長什麽樣子?”路杳杳強壓著心裏湧上來的激動,連聲問著。


    三個小孩麵麵相覷,為首的那個小女孩喏喏說道:“就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啊。”


    路杳杳滿腹心思,卻又聽得哭笑不得。


    “啊,哥哥身上還有一股木頭清香的味道,有點好聞。”年紀最小的小女孩一拍手,高高興興地說著。


    “不說過是人參嗎,爺爺不是在雪地中抓過參娃娃嘛,咦,怎麽還有味道,難道不是那位哥哥身上的味道,是這裏也有參娃娃嘛。”年紀稍大的女孩突然眼睛亮起,“那我們等會叫爺爺來挖吧。”


    “這麽一說,哥哥這裏也有一點紅紅的痣呢。”小男孩一直打量著路杳杳,用手指戳著自己的眼皮子下麵的位置,樂嗬嗬地說著。


    大雪紛飛,滿山寂靜。


    路杳杳隻覺得耳鼓一陣陣地在響,吵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發抖,全身血液都被寒冷的天氣凝固,冷得她在發抖,可心底確實騰出一點火苗,了。


    “咦,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像這位姐姐,這裏好像,這裏也好像。”年紀最大的小女孩盯著她看,又拿手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眼睛和嘴巴,傻傻地笑問著,“你們是兄妹嗎。”


    一直抱劍沉默的衛風自角落中抬起頭來,臉上難得露出一點慌亂之色,緊緊盯著麵前白色背影。


    啪嗒一聲,暖爐跌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原本三個小孩窸窸窣窣的聲音頓時停住,驚恐不安地看著麵前麵無血色的人身上。


    “娘娘。”綠腰眼皮子一跳,連忙上前扶著人。


    紅玉慌亂不安地站著。


    衛風手指緊握長劍,眼底翻滾著千言萬語,卻又跟著大雪一樣被深深地壓抑住,最後隻能把視線落在腳邊的那幾枝渾然不知事,依舊綻放的紅梅上。


    “是他。”路杳杳搭著綠腰手腕的手微微一顫,眼眶微紅,眼尾泛出一大片紅意,比著雪地上的梅花還要耀眼。


    “江月樓。”


    她身形搖搖欲墜,到嘴邊的話卻隻能輕不可聞地念出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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