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鹽價的事情不宜聲張,溫歸遠隻讓旭陽把幾個暗哨留在安州、雲夢等地,之後便隨著路杳杳和大部隊一起入了長江,前往杭州。


    長江千裏,煙淡水闊,掛著東宮旗幟的大船一入水便被水波推著朝東而去,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長江上的朦朧水霧騰空而起,冬日不甚熱烈的日光被擁擠的濕氣所包裹著,沿岸而走,盡是濤瀾洶湧,風雲開闔之勢。


    路杳杳卻是無暇觀賞這樣的美景,因為她暈船,暈得厲害,整個人焉噠噠地趴在床上,聽著溫歸遠捧著一本話本,輕聲念給她聽,連最愛的糕點也不吃了,遠遠推到一邊。


    “讓大夫來看看。”溫歸遠翻開一頁後,見她已經眉目疲倦,臉頰沒了血色,出聲建議著。


    “不用了,就是暈船而已,鬧出動靜,張懷又要整天站我門口了。”


    路杳杳上船後一開始還是很興奮地看著兩岸青山的壯麗景致,隻是沒多久就開始頭暈,最後竟然直接吐了,差點一頭栽下去,被衛風眼疾手快拉住。


    這一變故可把張懷嚇壞了,一連站她門口站了三日,最後被旭陽趕了回去。


    “張懷大概也是察覺出安州不對勁,這才匆忙離開,見你暈船的慘烈模樣,自然以為是出事了,這才慌了沒了分寸。”溫歸遠揉著她的肚子,笑說道。


    路杳杳不僅是太子妃更是路家女,張懷雖然年輕有為,但卻是一介寒門出身,是萬萬不能得罪擁有這兩個身份的人,所以路杳杳是不可能也不被允許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的。


    路杳杳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悶悶說道:“這條水道好熱鬧,到處都是大型商船,都是從江南出來的嗎?”


    溫歸遠摸了摸她的臉頰:“長江徑流諸多州縣,商船南來北往運送各地商品,不過天下富饒半江南,這一帶的商船肯定是最多。”


    “可惜我都沒機會看看。”路杳杳撇著眉,垂頭喪氣地說著。


    溫歸遠捋了捋她的秀發,安慰著:“會有機會的。”


    “騙人,他們都說暈船不會好的。”路杳杳長發散落,細軟的頭發貼在臉上,氣惱地眨眨眼。


    “那我們下次走山路,沿著長江的山路一路看過去。”溫歸遠笑說著,“山上的景色也很美。”


    他說得言辭懇懇,路杳杳聽得眯眼直笑。


    “休息吧,睡了就不難受了。”坐在床沿邊上的人伸手理了理被子,哄著人睡下。


    屋內四個角落裏放著的三足千鶴銅暖爐散出暖意,暖洋洋的氣氛加上船身破開水波的蕩漾感,讓人不由昏昏欲睡,路杳杳也緩緩地閉上眼。


    門口傳來三聲敲門,兩長一短,緊接著,門口就傳來旭陽溫和的聲音:“娘娘。”


    “進來吧。”路杳杳自睡夢中睜開眼,在迷糊間掙紮著應了聲,很快就整個人陷入被窩中焉焉地閉眼小憩。


    溫歸遠不由失笑,點了點她的臉頰。


    路杳杳一縮腦袋,半張臉埋進被子裏。


    “安州傳來消息。”旭陽推門後站在屏風後,低聲說道,“安州共有三百萬人口,官鹽原本需要一半從江南購買,一半來自雲夢鹽池,但從弘文太子仙逝後便江南一帶鹽價高漲,雲守道溝通許久後都不能按照往常價格購買。”


    “後來他便睜一隻閉一隻眼,允許安州私鹽流通,隻是不準私鹽外流和哄抬高價。”


    溫歸遠捏著那本話本,臉上笑意微微斂下。


    “雲守道倒是有一手,私鹽一旦外流就犯了聖人大忌,隻要私鹽不外流,便又傳不出去消息,怪不得安州風平浪靜。”他淡淡說著,“他之前和誰聯係的?”


    “不知,當時全程都是雲守道親信在辦此事,且通過雲家掌握地河道送行入江南。”


    “可有查到他最近都有和誰來玩?”


    “跟往常一樣,這幾日倒是開始準備上長安的厚禮,其中收了不少茶葉和玉石,看樣子確實要去路家拜訪。”


    路相喜苦茶,太子妃喜玉石。


    “巡鹽道使克扣官鹽那他為何不上奏。”路杳杳不知何時睜開眼,好奇地問著。


    雲家不算第一流世家,但因為占據著安州,安州又是大晟眾多河流必經之地,千湖之地,豐饒肥美,而雲家來自雲夢澤,長江入口,加之是悍匪出身,掌管天下過半漕匪,雖被高文帝招安,但在民間依舊有水龍王之稱。


    溫歸遠漫不經心地卷著書本的頁腳,平靜地說道:“雲守道性格沉穩,唯利是圖,是個十足的真誠小人,能讓雲守道忌憚的事情一定不簡單。”


    “難道被人威脅了?”路杳杳撲閃著大眼睛,看著頭頂床帳上的花紋,突發奇想。


    “還是發現了什麽秘密?”她一掃之前的萎靡之色,興致勃勃地猜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真的打算這次入京拜見爹爹嘛。”


    溫歸遠眼波微微一動,但是手中的書卻是蓋到她臉上:“不是說累了嗎,好生休息,這些事情等到了杭州就知道了。”


    路杳杳拿下書,不高興地斜了他一眼,乖乖閉眼睡下。


    幸好,這趟長江之遊並不長,且一路順風,五天時候便到了江南東道杭州。


    杭州太守江儀越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相貌依舊斯文,留著兩撇胡子,不說話時便顯得格外傲氣。


    他早早就帶人等在碼頭上,遙遙看到東宮的旗幟,原本倦懶隨意的神情倏地一掃而空,立馬開始站直身子,一臉恭敬謙卑。


    “爹爹。”


    他身邊站著一個女子,穿著粉色鳳尾百褶裙,外罩雪白的織錦鑲毛鬥篷,襯得顏色極為嬌嫩,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應著冬日寒風呼嘯而過,吹紅了眼尾,顫動眼睫,眼波流轉間,生動嬌媚,連江邊寂寥淩冽的冬景都黯淡不少。


    “娘娘會不會不喜歡我啊。”她嬌滴滴地小聲問道,滿頭珠釵叮咚作響。


    江儀越半斂著眉,微微一跳,露出一點精光,聞言隻是微微笑說著:“娘娘一向溫柔大方,但能不能讓人喜歡就看我兒自己的本事了。”


    粉色衣裳的女子捏緊手中的帕子,咬了咬唇,隨後那雙秋水翦瞳眸露出一點驕傲笑意:“自然,早就聽聞太子妃娘娘未出閣前便是長安第一美人,秋兒早就想見識一下了。”


    江儀越笑著不說話。


    江意秋是他第八女,在杭州城也是自小就有美名。


    路杳杳睡了一覺精神很好,且暈船的反應也輕了不少,一時間神清氣爽。


    綠腰上前給人打扮了一番,還特意選了件水紅色的四喜如意裙。


    “怎麽穿這麽豔啊?”路杳杳疑惑地問道。


    紅玉捧著首飾盒子,眨眼說道:“衛風說岸上站著一個穿粉色衣服的年輕女子。”


    “女子?”路杳杳視線從銅鏡中移開。


    “沒娘娘好看!”紅玉信誓旦旦地保證著,“衛風說的!”


    路杳杳摸著手中的珠釵,突然視線微微一動,朝後看去,正巧和溫歸遠的視線轉在一起。


    溫歸遠見狀,隻是微微一笑:“我現在是秀娘。”


    無辜又自然。


    路杳杳冷哼一聲,陰陽怪氣說著:“我可沒聽說杭州有什麽女年輕的官員。”


    完全被無妄之災波及到的溫歸遠隻是坐在她身後笑著,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完美詮釋沉默花瓶的模樣。


    “不穿這件,把那件大紅色的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拿出來,還有爹爹送的銀灰色妝緞狐膁褶子大氅拿出來。”路杳杳一邊說一邊接過紅玉的首飾盒子,頗為挑剔地挑選了一下,“都不好看,我的那套白玉掐絲牡丹琺琅頭麵呢,去給我找出來。”


    紅玉連忙哎了一聲,臨走前,不由悄咪咪地掃了一眼太子殿下。


    隻見太子殿下依舊是保持溫柔的笑,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太子妃,臉上紋絲不動,毫無波瀾。


    大寫的無辜。


    等路杳杳裝扮完畢,大船才剛剛挺穩,很快外麵傳來杭州官員請安的聲音。


    “我好看嗎。”路杳杳卻是不急著出去,隻是懶懶掃了一眼窗外,正巧看到那個粉色女子半垂著的精致側臉,挑了挑眉,站在銅鏡前,轉了一圈,歪著頭問著身後的溫歸遠。


    溫歸遠含笑地點點頭。


    “好看。”


    “我好看還是那個外麵那個女子好看。”她隨口問道。


    溫歸遠笑意越發無辜真誠:“自然是杳杳千秋絕色。”


    “你怎麽知道她不好看。”路杳杳卻是抱胸冷笑著。


    送命題。


    溫歸遠臉上笑意一僵,最後快速地拿起一旁的蛟紗鬥笠帶到頭上,白紗後傳出一個冷靜的聲音:“沒看到,但在我心中無人能及娘子。”


    “就知道甜言蜜語,男人的嘴……”


    溫歸遠上前一步,掀了頭上的紗帽,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朝著那張張張合合的小嘴覆了上去,輕輕咬了一口,疼得路杳杳哼了一聲。


    “饒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溫歸遠摸著她的細膩小臉,無奈苦笑著。


    路杳杳眼底的紅痣泛出紅意,襯得淺色眸子越發水潤清亮,精心打扮的角色容顏好似一顆絢爛的明珠,隻需站著便已經是熠熠生光。


    “我……哼,我才不要她呢。”路杳杳斜了他一眼,哼哼唧唧著。


    “我也不要。”溫歸遠和她額頭相抵,漆黑的眼眸深邃而認真地看著她,溫柔地笑說著,“我隻要你。”


    路杳杳如鴉羽般下垂的睫羽顫了顫,眼尾微微眯起,歡喜嬌羞之色蘊含在眼底。


    “娘娘,張將軍催了。”衛風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路杳杳忙不迭把人推開,看了眼銅鏡中的自己,最後又掃了一眼溫歸遠,點了點唇邊的胭脂,瞪了他一眼。


    一直在角落裏沉默的綠腰立馬拿出口脂給人補了上去。


    溫歸遠滿臉含笑地看著人離開,臨出門前,抹了一下唇上沾染上的口胭,大紅色的胭脂順著唇紋,染紅了他的唇色,最後甚至連唇角的皮膚上都暈開一點刺眼的紅色。


    他最後看著指尖沾染上的顏色,一向溫和含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揚間眨眼間露出滿滿的邪氣,他漫不經心地彎腰撿起地上的紗帽,隨手帶到自己頭上,最後跟著路杳杳的腳步閑適輕鬆地走了出去。


    “起來吧。”路杳杳上了岸,看著杭州百官微微一笑,委委佗佗,霞光蕩漾。


    等候多時的江意秋狀似不經意抬眸一看,不由愣在原處,手中的帕子倏地捏緊。


    一側的路杳杳自然感受到她的視線,偏偏置之不理,隻是和著杭州太守說話,等最後要上馬車的時候,這才微微側首,琉璃色的眸子看向江意秋,嫣然一笑,灼若芙蕖。


    “這是?”


    江儀越連忙介紹道:“這是小女江意秋。”


    “杭州前幾日剛下了雪,去越州的路還在結冰,要等雪化,娘娘在杭州的幾日,不如就讓她帶您在杭州逛逛。我家小女性格溫順,娘娘隻管使喚。”他笑著介紹道。


    江儀越上前行禮,動作行雲流水,姿態優雅好看,挑不出一點錯來。


    路杳杳笑著讓人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有勞江娘子了。”她的視線隻在那人身上一掃而過,隨後對著江儀越漫不經心地謝道。


    姿態高傲矜貴,連著眉梢都不帶動一下,完完全全的視若無睹,好像此刻站在她邊上的人,真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鬟。


    江儀越在杭州素來是被人捧著人,何時受過這樣的無視,但看到爹爹警告的視線,不得不壓著脾氣忙道不敢。


    路杳杳點點頭不再說話。


    “秀娘呢,與北宮一同上馬車。”路杳杳上馬車的時候,視線往後轉了一圈,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都要走了,本宮要和她再說幾句。”


    溫歸遠原本早已躲得遠遠的,此刻不得不捏著鼻子上前,和她一同上了馬車。


    “我沒看。”


    “也不想看。”


    “這事都聽你的。”


    他一上馬車就先忙不迭地表總心,一副大義凜然的正直模樣。


    路杳杳噗呲一聲笑起來,一雙眼睛宛若被打磨過的琥珀金玉,此刻促狹地看著她,挑了挑眉:“你慌什麽,我隻想問你什麽時候走。”


    “你這個態度難道我很會吃醋嗎?”


    溫歸遠這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討好地朝她笑著。


    “明日便走,我已經讓旭陽安排好了,到時候張懷若是派人送我,不必阻攔。”


    “哦,太子衛隊什麽時候到。”路杳杳問道。


    “三天後。”


    路杳杳點點頭,馬車內陷入沉默。


    “你剛才說沒看她,那不是也沒看我。”路杳杳冷不丁地問道。


    幸好溫歸遠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一臉真誠:“但我眼裏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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