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遠酒勁兒一過就後悔了。


    淩晨三點,他在黑暗裏遽然睜眼,猛地爬起來狂奔書房,開燈開琴盒檢查無辜受到波及的大提琴。


    好在是尾針著地,地板也不硬。李重遠先是撥了半天弦聽聲音,又把琴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摸了三遍,終於確定琴弦振動如常,琴身磕痕依舊是原來那四個,寶貝樂器內外無憂。


    他抱著心愛的大提琴靠在椅背上,重重歎了口氣。


    喝酒誤事,居然都他媽掄琴了。


    琴比命重要,掄命也不該掄琴啊!


    李重遠手指在指板與琴身連接處不停摩挲,心有餘悸、悔不當初,一邊告誡自己再不可犯此大錯,一邊思考自己該不該去向鄰居道歉。


    他先是想:告白可以,強吻太過頭了,打他一頓合理。


    後又轉念一想:但是掄琴還是過分了。alex也喝了酒,可能隻是一時衝動。


    他把“強吻”和“掄琴”放在心頭衡量對比了一番,結論是“掄琴”還是比“強吻”略過分了一點,遂決定等天亮就去同alex道歉,順便觀察一下兩人還能不能做朋友。


    早晨八點,李重遠洗漱完畢穿戴齊整,一臉平靜地敲響了alex家的房門。


    敲了三分鍾都無人應答。


    他皺了皺眉,靠著門聽了一會兒,音樂家的耳朵沒捕捉到任何動靜。


    李重遠站在門外躊躇半晌,琢磨著要不要回房拿鑰匙。


    兩人關係很好,又是鄰居,都在對方家裏留了一片鑰匙方便相互照應,之前alex出差時李重遠就用過一次。他考慮了幾分鍾,認為此刻局勢不同以往,直接拿鑰匙開門不太合適,隻好從門縫裏塞了張紙進去,上書“看到了同我聯係”,將道歉行動暫且延後。


    李重遠收到alex信息已經是三天後,l團即將飛往中東巡演的登機前夕。


    信息內容隻有簡短的一句道歉。李重遠坐在候機廳,手速飛快地回複說自己馬上去中東巡演了,一個月後回來再談,alex一分鍾內回複了個“好”。


    同鄰居約莫暫時還不會友盡。見事情穩住了,李重遠鬆了口氣,安安心心跟著樂團去了中東。


    大部分歐美樂團去中東巡演都以以色列為據點,l團也不例外。李重遠第一次來特拉維夫,對這座以猶太居民為主的現代化城市頗為好奇。第一場演出當天下午,樂團花了不到一小時與當地的客座指揮進行最後磨合,隨後原地解散。離放飯時間還有一段距離,初來乍到的李重遠飽含遊客情懷,甩開了同事,一個人在劇院裏愜意地溜達閑逛。


    這座音樂廳是以色列愛樂的主場,整體設計采用了特拉維夫常見的現代主義建築風格,外觀利落簡約,內裏精致講究。二樓設有賣樂器、樂譜和唱片的小店,一樓中央則是一個大展廳,四麵牆分別布置了四個小型展位。


    李重遠興致盎然地來到西邊展位,同工作人員點頭微笑了一下,開始繞著大廳走馬觀花地看展。


    西邊是以耶路撒冷曆史主權為主題的當地主旋律展區。李重遠津津有味地簡讀了一遍第一次中東戰爭,悠閑走向靠北的展位,腳步倏地停住了。


    北麵布置了一個小型攝影展。照片色調濃鬱沉厚,背景多為黃沙廢墟與矮破平房,鏡頭下的主人公大部分是貧民女性與孩子。


    李重遠震驚地望著展板上alexgerber的名字,心想:是重名嗎?


    他慢慢移動視線,將目光鎖定在了第一張照片。


    那是一名側躺在床上的女孩近照。她凝視著自己的芭比娃娃,雙頰泛紅,眉頭微蹙,眼神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


    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注解:她躺在避難所的“一站式中心(onestopcentre)”,感冒了很多天,沒有醫生,一直沒好。標注的日期是兩年前。


    典型的alex拍照風格,不刻意煽情、不捕捉淚水,隻用鏡頭記錄真實的人生瞬間。


    李重遠嘴角泛出一抹無奈笑意:毫無重名的可能性。


    他大老遠來到中東,居然也能猝不及防地同鄰居的攝影展打上照麵。


    戰地攝影師常就近在特拉維夫辦大大小小的攝影展,李重遠撞上alex的展覽雖有些湊巧,但也算合情合理。人心觀察家本就很欣賞alex的照片,此刻透過攝影師的鏡頭,更是獲得了無數可供觀察的對象。


    滿臉塵土的孩童、懷跑嬰兒的婦女、瘦骨嶙峋的男人、雙目無神的老人……有些人在發呆,有些人在張望,每張麵孔背後都有一個與李重遠所理解的世界背道而馳的人生。


    他一邊回顧著alex同自己講的故事一邊看照片,每張臉、每個人都看得極為認真,看到最後一組照片時已經快到飯點了。


    劇院的工作人員過來朝他打招呼,說自己快要下班了,展覽不會收,請他自便。


    李重遠置若罔聞,專注地看著最後一組照片。


    工作人員順著李重遠的目光望過去,了然道:“這組是黑白照片。”


    不僅僅是黑白照片。


    總共五張照片,雖然光線和背景不同,但都是一個男人彈鋼琴的側影。手型似乎不算特別漂亮,然而整體姿態放鬆,一看就是常年彈琴的樣子。


    李重遠既沒見過alex拍黑白,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會彈鋼琴的朋友。


    他喃喃地說:“他是誰?”


    工作人員介紹道:“他是(was)一位業餘鋼琴家,在s國和i國很有名。”


    李重遠看了一眼工作人員:“was?”


    “他已經去世幾年了。”工作人員搖搖頭,語氣遺憾地說,“因為違背了當地教義,被處死了。”


    李重遠皺皺眉:“什麽教義?”


    工作人員躊躇了一會兒,低聲說:“聽說他是攝影師的戀人。”


    李重遠手指一縮,心像被肘擊了似的狠狠顛了一下。


    與工作人員道別後,李重遠在那組照片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十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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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觀察家,最擅長透過現象看本質。隻要拋出線索,他便能順藤摸瓜地摸透行為背後的心路曆程。


    譬如在這短短十分鍾裏,李重遠通過前情、照片、與回憶洞察秋毫,逐漸理解了alex來找自己學鋼琴時的走投無路、對自己反複說“音樂家大多有一個誠摯的靈魂”時的哀傷懷緬,以及……和自己告白時的破釜沉舟。


    “……除了怕錯音,還覺得有點孤單。”


    “……是不是我一加進來你就敢往下走了?……不覺得孤單了吧?”


    “……是的。”


    李重遠握緊雙手,感慨地自語道:“這貨怎麽可以裝得滴水不漏。”


    “老子這他媽是在瞎幾把撩人。”


    他在這一秒親手觸碰到了alex純粹而勇敢的真心,心頭翻滾出愧疚與酸楚,直覺自己這事兒幹得比傻逼穆還要混蛋。


    “掄琴”比“強吻”過分太多了。


    一定得道歉了,沒得商量。


    李重遠三周後結束巡演,回到l市家中時正值早上八點。他把琴放回自家書房,掉頭就去敲alex家門,敲門聲從禮貌版漸強為粗魯版,咚咚咚了兩分鍾仍沒有回應。


    李重遠嘖了一聲,站在門口給alex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冷漠的女聲告訴他說:“你好,你撥的號碼無法接通。”


    李重遠:“……”


    他眯起眼,冥冥產生了一種微妙預感:這貨不會是搬走了吧?


    李重遠隻猶豫了兩秒,火速回房翻出了鄰居家的鑰匙,手勢果斷地打開門,未經主人允許徑直闖了進去。


    撲鼻而來一股家具在灰塵與陽光中靜置已久的寂寥氣味。


    李重遠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環視了一圈空無一物的客廳,繼而大步走向臥室,將公寓裏裏外外轉了個遍,終確定此處已無人居住,攝影師所有的生活痕跡幾乎都被抹掉了。


    唯餘一本薄薄的純白封麵畫冊,像是被遺忘了一般,孤單躺在玄關處,上麵壓了一個空酒瓶。


    李重遠深吸一口氣,將畫冊拿了起來。


    那是一本影集,內容不多,都是alex給李重遠拍的生活記錄照片。色調比在特拉維夫展覽的戰地記錄照片輕快了很多,取景構圖依舊是alex一貫的自然真摯。李重遠一張張慢慢翻閱著這些談不上多珍貴的往昔日常,發現自己不僅記得每個場景,甚至能回想起當時alex舉起相機對著自己的姿態。


    影集最後夾了一張便簽紙,上麵工工整整寫了幾句話:


    本來打算當禮物送給你,但大概找不到機會了。


    文件我已經刪了,這是世間僅剩的一份。我知道自己既沒資格留著它,也沒資格毀掉它,它的處置權屬於你。


    非常抱歉讓你感到困擾。


    大提琴家李重遠在二十多年人生裏,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性向,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會愛上男性。


    但這並不妨礙他被一個善良而溫暖的靈魂感動。


    李重遠把影集抱在懷裏,站在秋日清冷的朝陽中,低聲感歎道:“我怎麽舍得毀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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