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鎮到音樂廳車程僅二十多分鍾,穆康剛開竅的腦袋瓜功率不足,什麽都沒琢磨出來。好在這場音樂會沒有開場前的社交性應酬環節,穆康麵無表情跟在蒂姆和歐根身後走進音樂廳,一路維持著低頭看地的沉思者造型。


    穆康的座位在貴賓席,同蒂姆和歐根的位子隔了好幾排,三人進場後分頭就坐。穆康左邊的座位空著,右邊是被他這番憂鬱作曲家派頭唬住的史蒂夫。


    史蒂夫試探地問:“你好嗎?康?”


    穆康抬起頭,態度不錯地說:“你好史蒂夫。”


    史蒂夫:“排《létranger》時都沒見到你,evan說你有事要忙?”


    “是的,很忙。”滿腦子都是“怎麽才能和阿衍成為partner”的穆康早就把在林衍處吃的癟拋到了腦後,跟個音樂會萌新似的問,“evan呢?”


    史蒂夫微怔:“在後台啊。”


    穆康也愣住了,和史蒂夫麵麵相覷半晌,恢複了些許理智,笑著說:“你說得對。”


    史蒂夫關心地問道:“你還好嗎?康?”


    穆康擺擺手:“沒事,我就是……太激動了。”


    “我明白。”史蒂夫理解地點頭,“《létranger》真的很棒,非常感謝你,康。”


    “沒關係,我也很期待evan的詮釋。”穆康說,“不好意思史蒂夫,能借你的節目單看看嗎?”


    穆康被自己和阿衍的可期未來弄得魂不守舍,進門時連印有作曲家本人長篇介紹、頗具紀念意義的節目單都忘拿了。


    這場音樂會上半場首演兩部原創作品,分別是《livingikeside》的作者克裏斯蒂安·裏奇的新作《rhapsodyinthemountaintop》以及穆康的《létranger》;下半場的曲目則是德彪西的《夜曲》和《大海》。由於上半場要做現場錄音,舞台四周布置了很多收音話筒。


    史蒂夫介紹說:“錄音應該是明年初發行,封麵你有什麽想法嗎?”


    穆康挑挑眉:封麵?


    他忽地心生一計,厚顏無恥地說:“用我和evan一起的照片。”


    史蒂夫:“……”


    作曲家克裏斯蒂安·裏奇正檢完票準備進場,滿心期待和史蒂夫口中“親切友善”的新朋友見麵,哪曾想到自己地位這般不堪,還未登場就被戀愛腦穆大才子徹底忽略了。


    聰明絕頂如林衍都算不出穆康的戲,第一次見識到的史蒂夫更是沒轍。他想提醒穆康“這場還要演克裏斯的作品”,又被“維持體麵”的社交精神縛住手腳,覺得直接點出來似乎有點唐突。


    穆康渾然不覺,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史蒂夫幹笑道:“哈哈……”


    穆康:“需要我一會兒直接上去拍照嗎?還是以後再拍?”


    史蒂夫:“這個……”


    穆康:“嗯?”


    史蒂夫:“……”


    他為難地看著穆康,在對方的目光逼視下如坐針氈,忽地瞟到穆康身後出現了一名救星。


    史蒂夫以逃命的速度站了起來:“克裏斯!這裏!”


    克裏斯蒂安·裏奇笑容滿麵地走了過來。他有一頭亞麻色長發,在腦後綁了個整齊馬尾,先同史蒂夫打了招呼,又興致勃勃地對穆康說:“你一定是穆先生了!”


    棋差一招。穆康遺憾地想:忘了還有這個人。


    他站起來伸出手,禮貌地說:“你好裏奇先生,很高興見到你,叫我康吧。”


    “叫我克裏斯。”克裏斯同穆康握手,活潑地說,“真高興見到你,聽史蒂夫提過好幾次了!”


    “我也對你慕名已久。”穆康真誠地說,“《livingikeside》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很期待你的新作。”


    “謝謝。雖然沒聽過你的作品,但我相信史蒂夫和evan的選擇。”克裏斯說,“我也期待你今天一鳴驚人。”


    史蒂夫趁機說:“克裏斯,不如我們再給康介紹幾位新朋友?”


    穆康沒再提封麵的事,史蒂夫總算鬆了口氣,暗道克裏斯來得太是時候了。


    這場演出由於要首演兩部新作品,貴賓席裏除了那些有莊園有遊艇的讚助商,還多了一些專家與媒體。古典樂界的樂評人們向來吹毛求疵難以取悅,穆康對他們來說又是個不知深淺的新人,史蒂夫和克裏斯合夥吹噓了半天,那頭的態度仍僅止步於禮貌,絕對算不上熱情。


    樂評人a一臉冷漠地說:“你好。”


    樂評人b興致缺缺地說:“你好。”


    穆康事不關己地說:“你好。”


    三方談話走過一輪假惺惺的“你好”之後便暫停了,誰都沒有開啟新話題的意思。


    克裏斯:“……”


    史蒂夫:“……”


    被捧的人一點都不走心,克裏斯隻好接過話頭,向樂評人介紹起了自己的新作。


    穆康身在觀眾席心在舞台上,眼神遊移地不停往台上看,明知道林衍這會兒不可能出現,仍像得了強迫症似的老想找上一找。


    七點二十分,開場鈴準時打響,音樂廳入口緊閉,人員進場結束。


    台下燈光漸熄,眾人結束交談回到座位上坐好,觀眾席漸漸安靜下來。


    樂團首席首先走出來,朝觀眾鞠躬後帶領樂團對音。音樂會開場的流程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地來到指揮登台時刻。


    全場鴉雀無聲,人人屏息以待。


    穆康積重難返的心悸病卷土重來,張牙舞爪得要人命。


    他緊張到手腳發冷、呼吸困難,像個命不久矣的絕症患者,緊緊盯著身著燕尾服大步走到聚光燈下的林衍。


    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台上台下一如既往地響起無數尖叫聲,克裏斯小聲驚呼道:“天哪,他沒帶譜子?”


    兩首從未麵世、配器完整的管弦樂新作,加起來總長近四十分鍾,林衍拿到譜子至今不超過兩個月,卻並未區別對待,依舊牢記下了每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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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康了然地想:他當然不需要譜子。


    上百個湖邊的寂靜夜晚,穆康都參與其中。他或許在跑步、或許在看書、或許在寫曲,而林衍則雷打不動,永遠在鋼琴前邊彈琴邊研究譜子。


    林衍常常一動不動地看整晚,有時放音樂,有時隻彈琴,有時和穆康說說話,有時不發一語。


    台上的指揮家受盡萬物寵愛,身姿筆挺、舉止優雅、笑容溫和;台下的指揮家活得簡單枯燥,每天除了睡覺、運動和吃飯,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工作。


    台下的指揮家,唯有穆康親眼目睹。


    愛情美輪美奐,明亮又滾燙,即便天縱英才如穆康,在它麵前依舊卑微得毫無底氣。


    好久不見啊,阿衍,明明才過了幾小時而已。


    穆大才子惶惶情怯地想:你這麽好,我真的……配得上你嗎?


    穆康這輪脫胎換骨似的精神掙紮林衍自然不知曉。他利落走上指揮台,背對觀眾,拿起孤零零躺在譜架上的指揮棒,環顧全團。


    指揮棒在空氣中輕巧跳躍,指揮家和演員們於三拍中完成呼吸同步。


    第一首演出作品,《rhapsodyinthemountaintop》。


    作曲家克裏斯蒂安·裏奇熱愛探討音樂與自然的聯係。《livingikeside》歌唱的是自然與情趣生活,《rhapsodyinthemountaintop》則更進一步,希望借音樂表達自然與極端自我。全曲一開頭是克裏斯擅長的旋律寫法,第一小提琴奏出的第一主題極富民族性,音樂優美恬靜,象征歐洲平原的壯闊瑰麗。


    雙簧管在主題的最後一小節不甘示弱地加入,戲劇性轉折來得毫無征兆,乍然揉亂弦樂鋪陳的美好氛圍。與山下之人不同,登山者奔赴道路盡頭,追求的是另一種風景、另一種心情。


    這首狂想曲描述的是登頂之後的風景陡轉,以及人類通過領悟自然獲得的無限自由。林衍將一切狂想具現化展現給聽眾,音樂每營造出一種景象,緊隨而來的下一樂句便對應出全然相反的強弱。


    因為這份自由來源於世界的顛倒:腳下的平原成了俯視的平原,仰視的山成了腳下的山,天邊的太陽成了頭頂的太陽。


    地球上有無數山巔,穆康雖然不清楚克裏斯想要表達的是哪座山,但他知道林衍演繹的是哪個山巔。


    他們曾站在空無一人的阿爾卑斯山巔一同仰望大地,周身滿覆冰雪,意境荒涼悠遠,回憶起來卻充滿甜蜜與喜悅的觸感,有比夏日天空更美的藍。


    《rhapsodyinthemountaintop》結束在一個宣告狂想結束的fff短促重音,林衍手臂重重揮出最後一拍,觀眾席幾乎同時響起了興奮的喝彩聲。


    音樂廳裏掌聲震天,氣氛熱烈極了。樂評人a對樂評人b說:“裏奇先生名不虛傳,畫麵感太強了。”


    “不僅如此。”樂評人b說,“這部作品比他之前的作品更大膽。”


    “是一場冒險。”樂評人a感歎道,“幸好是evan指揮。”


    樂評人b點點頭:“evan功不可沒。”


    克裏斯激動不已,含著淚拚命鼓掌,隔著穆康朝史蒂夫吼道:“evan真是太不思議了!以後我還能請他指揮嗎?”


    史蒂夫大聲說:“這要看他有沒有檔期。”


    “evan太忙了。”克裏斯打趣道,“有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個美國人,看起來東南亞和非洲才是他的故鄉。”


    穆康的新作《létranger》是上半場的壓軸。這部作品不僅對那些沒聽過穆康名字的人來說很神秘,也令慘遭林衍排擠的作曲家本人頗為好奇。


    林衍的秘密贖罪計劃,沒向穆康透露分毫。


    秘密之所以為秘密,是因為它總有麵目晦暗之處,不該公之於眾。


    林衍將指揮棒指向單簧管聲部,同演奏員進行了長約五秒的目光交流。


    單簧管首席輕輕點頭,林衍深吸一口氣,棒尖彈出精致弧度。


    穆大才子專屬第一主題,時隔七年,再一次在專業音樂廳響起。


    加繆的中篇小說《létranger》講述了主人公莫梭在荒誕世界的荒誕一生。他失去親人、觸犯教條、錯手殺人,種種不公加諸己身,仍冷漠無情神神叨叨,在被判處死刑時,將一切歸咎為“都是太陽惹的禍”。


    莫梭孤立自我,和世界格格不入,連靈魂都沒有歸處;穆康的《létranger》同樣描寫了一個孤立自我、沒有歸處的靈魂。可與莫梭不同的是,穆康的音樂是一出殘忍的自我剖析,以局外人的姿態描述異鄉人的故事,尖銳深刻、不加掩飾,和荒誕無關。


    因此,這不是莫梭的故事。


    這是穆康自己的故事,林衍從一開始就看透了這一點。


    音樂體裁依舊是穆康最擅長的賦格,但聲部之間不再有呼應。穆大才子專屬第一主題被用在了e小調,由單簧管的solo引出陳述前情,情緒沉鬱,持續十六小節。隨之而來的大管和弦樂層層堆疊,構建出不和諧的刺耳和聲,直擊心靈,震懾了在場所有聽眾。


    聞所未聞的和聲未被解決,調性頃刻瓦解,穆大才子專屬第二主題由大提琴奏出,出現在升c小調,和第一主題毫無聯係,直接推翻全部前情,轉身跨入新一輪陳述。


    這輪陳述本該跟隨小號不間斷的三連音,那是穆康對自己的錐心拷問,一遍一遍地嘲諷道:又軟弱又矯情的你,算什麽東西?


    穆大才子漠視尊嚴已久,既軟弱地無法掙脫,又矯情地不願屈就。


    他恨不得把過去的自己剁碎掛到城門口喂烏鴉。


    林衍哪裏受得了心上人這般枉顧自尊自我摧殘,看在眼裏疼在心上,流著淚對他說: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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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管聲聲不息的三連音,每個音都是單吐,每個音都是重音,就好像穆康每說出一句妄自菲薄的話,林衍都要高聲回答一句:我不同意。


    沒有一帶而過,沒有渾水摸魚。


    第二主題仍在低處緩緩流淌,林衍並未否定穆康的沉淪過往,隻執著地用音樂表達出指揮家貫徹始終的不反複、不妥協、不退縮。


    陰陽怪氣的自我嘲諷,硬被林衍演繹成了永不低頭的自我對峙。


    《létranger》全曲最後一小節是低音單簧管的長音和弦樂的撥弦,指揮棒點出最後一拍,停在半空,時間霎那靜止,隻餘一千多名聽眾的心間回聲,在抽象空間裏無盡蔓延。


    仿佛天地間一切造物,都被林衍和穆康心靈交融的深切情感密密包圍。


    絕望被希望取代,音樂的方向清澈透明,直指朗朗乾坤。


    穆康想:就像他的眼睛。


    音樂廳裏一片寂靜,眾人先是被作曲家的和聲洗滌了感官,又被指揮家的全情投入悍然釘在了原地。本該沉湎的林衍,成為全場第一個抽離其中的人。


    他滿頭是汗,有些滴在地上,有些流進眼裏,讓他為眼眶的酸澀找了個好借口。


    這一曲終了,屬於他的夏日美夢也結束了。


    沉默有罪,我便不再沉默。


    這份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林衍輕輕歎了一口氣,眨掉眼角壓不住的一滴淚,率先轉過身麵對觀眾席,不懼現場少有的長時間沉默,胸有成竹。


    他坦然直視黑暗,微微一笑,猶如從天而降的上帝之子一般光耀萬丈。


    克裏斯流淚滿麵地捂著嘴;史蒂夫狠狠攥住穆康的肩膀;樂評人a喃喃自語道:“我的上帝啊。”


    樂評人b猛地站起來,高聲喊道:“bravo!”


    “bravo——”


    “bravo!!”


    貴賓席裏的專家全都站了起來,接連不斷的“bravo”從前排如潮水般散開,喝彩聲在各個角落絡繹不絕地響起,觀眾一個接一個地起立,所有人都在用力鼓掌。


    林衍走下指揮台,欣然向眾人點頭致意,看起來和經曆過的幾百場演出沒什麽不同。


    穆康身處場地中心,耳邊掌聲如雷,四周好多人都在看他。


    左手邊的克裏斯哭得像個孩子,右手邊的史蒂夫正在對樂評人大聲嚷嚷,穆康忽然之間成為了全場第一主角,卻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台上站著他的天下無雙,讓他輾轉反側、目不轉睛,什麽狗屁社交禮儀統統都要靠邊站。


    音樂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化身英雄的林衍,不僅用音樂重塑了穆大才子的自尊,更喚回了他駕輕就熟的放肆與恣意。在愛情麵前,演出之前的他有多麽卑微如塵,此刻他就有多麽固執堅定。


    隻因穆康聽懂了,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呼吸裏,都是林衍想對他說的話。


    永不低頭。


    一生對峙。


    今時已不同往日,穆康的後背不再是酒精編織的黃粱一夢。他披星戴月找到林衍,人生從此有了堅實依靠。


    他手握一份深埋地底、終在秋日破土而出的美好信念,平分秋色、蓬勃生長。


    穆大才子不通扞格、不辭冰雪、不畏神佛。


    老子才不管什麽阿衍願不願意。


    老子才不管什麽配不配得上。


    老子就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老子就是要做他的伴侶。


    隻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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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曲:nocturnes,l.91,有時候也寫作troisnocturnes,三樂章交響作品,德彪西(udedebussy)完成於1899年。


    大海mer,l.109,三樂章交響音畫,德彪西寫於1903-1905年。歌單裏是阿巴多和l團原型合作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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