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約翰內斯的光頭肌肉男從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變成了唯唯諾諾的代駕小弟,開著穆康租來的車把兩人送回了家。熱情的女主人出來迎接,溫柔擁抱約翰,看起來並不清楚自己丈夫和兒子在外麵做的是賣命的營生。


    約翰對母親說了幾句什麽,女人點點頭,朝林衍和穆康招手,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說:“快進來!”


    看起來賣命的營生也不好做,這個用木頭搭得很抽象的家當真是家徒四壁,比城中村裏的危樓還要寒磣,牆漆吊頂水晶燈大型家電統統沒有,水管抱著山路十八彎的精神從屋外不知道哪兒接進來,浴室簡單分配到了一個支流做淋浴,居然還是露天的。


    這他媽要是下雨怎麽洗澡,穆康邊衝冷水邊想。


    林衍先洗好了,換了身從穆康行李裏隨便拿的衣服,在看起來大概是客廳或者餐廳的空間裏和女主人聊天。穆康過去的時候,女主人已經不見了。


    林衍獨自坐在餐桌前,一邊吃芒果一邊看照片。他嘴角帶有一絲笑,身姿一如既往,是穆康記憶裏指揮家的優雅從容;右手正在努力戳一塊芒果,手法笨拙,戳了好幾下都沒戳起來,林三歲似乎被固定在了身體裏,沒有長大。


    時光好像並沒有在林衍身上留下多少痕跡。穆康想:他還是和以前一樣。


    他走過去坐到林衍身邊,一眼就看到林衍白皙的手臂爬滿密密麻麻的傷口,猙獰斑駁,有些還在滲血。


    劫後餘生的喜悅慢慢淡了,穆康心頭那股原本已經泄了的無名火又冒了上來。


    他凶巴巴地說:“手上不處理一下?”


    林衍一愣,把照片放下了,問:“什麽?”


    穆康指指林衍觸目驚心的手臂。


    林衍瞥了眼手臂,不在意地說:“一點小傷,沒事。”


    穆康瞪著他:“小傷?我他媽一輩子都沒受過這種傷。”


    林衍笑著搖搖頭,遞給他叉子,又把盤子朝他推了推:“吃芒果。”


    穆康沒接,冷聲說:“處理一下。”


    “真的沒事,都是些皮肉劃傷。”林衍淡定地說,“總不能把手都包起來吧?這裏天氣悶熱,包起來容易化膿。”


    穆康煩躁到有點坐立不安,隻能又看了看林衍的傷口,好半天才說:“對不起。”


    林衍莫名其妙:“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穆康悶聲說:“……讓你經受這些。”


    “和你有什麽關係。”林衍把叉子強行塞給穆康,“吃芒果,很甜。”


    時間已經到了中午一點多,兩人吃完芒果,神出鬼沒的女主人端上來兩盤米飯和水果混合物,既沒肉也沒菜,吃起來發現居然連鹽也沒放。


    林衍吃得津津有味,穆康吃得難以下咽。


    “這他媽是什麽玩意兒?”穆康頭一次吃米飯吃得一嘴又甜又酸,“太難吃了。”


    林衍小聲解釋說:“米飯已經是這裏最高級的食物了。”


    穆康忍著惡心拚命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含糊地說:“太艱苦了。”


    林衍:“我還見過有人吃樹葉。”


    穆康:“……”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震驚地重複道:“樹葉?”


    林衍點點頭,隨口道:“上次綁我的人,就在我麵前直接吃樹葉。”


    穆康扒飯的動作停了,心裏忽然一突。


    他轉頭瞪著林衍:“什麽?”


    林衍:“……”


    “上次?”穆康沉聲問,“綁你?誰綁你?”


    “沒什麽。”林衍馬上說,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照片,“你看,這就是安娜和……”


    穆康眼疾手快把照片搶過來,冷冷道:“說清楚。”


    林衍不出聲了,看都不看穆康,悶頭扒飯。


    穆康一把奪走了林衍手上的勺子。


    林衍抬頭看了穆康一眼,移開目光,淡淡地說:“之前我說過,這裏大部分人都沒工作。”


    穆康看著他,慢慢皺起眉。


    林衍注視著穆康手上的照片:“很多家庭都是靠……搶劫為生。”


    穆康:“你被抓過不止一次?”


    林衍承認道:“三四次。”


    穆康一下子站了起來,把照片猛地拍到桌上。女主人在外麵喊了一聲,林衍忙大聲對她說:“我們沒事。”


    穆康氣得渾身發抖,來回走了幾圈,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說:“林衍,你是不是有毛病?”


    林衍著急地說:“你別生氣。”


    穆康:“我就說今天見著你的時候你怎麽還笑得出來,原來是經驗豐富啊。”


    林衍:“我……”


    穆康:“你什麽你,聖母病重症患者嗎?這裏是有絕代佳人還是有遠古寶藏啊值得你不停地以身犯險?”


    林衍:“我每次都……”


    “別他媽狡辯。”穆康憤怒地說,“你難道不知道危險?”


    林衍沒說話。


    穆康盯著他,眼裏仿佛有火,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你他媽心知肚明這是玩兒命的事。”


    林衍懇求地看著穆康:“對不起,你先坐下來,可以嗎?”


    那目光和七年前一樣,清澈柔軟,好像從未被生活的心不甘情不願降服,妥帖地直戳穆康心尖。穆康像被紮了一針的氣球似的火氣忽然就散了,心裏湧起一陣無可奈何。


    他重重歎了口氣,坐了回去。


    林衍小心翼翼地問:“吃飯?”


    穆康繃著臉把勺子還給他,兩人重新開始對著那兩盤一言難盡的食物奮鬥。


    林衍把照片遞給穆康:“這是安娜和特雷西。”


    照片上是兩名大概七八歲的深皮膚女孩兒,坐在家門口,手裏都拿著長笛,笑得非常開心。


    穆康並不在乎誰是安娜和特雷西。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不喜歡這裏的人,更無法認同這個家的謀生方式,何況約翰內斯還打過林衍、弄傷了林衍的手。


    那可是拿指揮棒的手。


    對穆康而言,這種行為罪大惡極,淩遲都不足以謝其罪。


    可安娜和特雷西的笑容實在是……太燦爛了,燦爛到讓穆康不禁默默看了很久。


    他在這個地方待了三天,見到了很多人:船家、漁民、漁民的孩子、開民宿的家庭、犯罪分子,還有這個家的女主人。無論男女老少,很多人都對他笑過,卻沒有人笑得像安娜和特雷西這樣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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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一成不變毫無希望,兩個女孩好像是從天而降的兩束火光,點燃了四周廣闊無垠的黑暗。


    穆康的狼心狗肺好不容易開了竅,竟然理解了中年人哭著說的那一句“她們像天使一樣”,也領悟到中年人眼中深深的惶恐從何而來。


    都是因為林衍。


    如果林衍再也不願過來,這樣純真明媚的笑容大概很快也會湮滅吧。


    “基金會花了兩年才同市政府達成協議,和ngo一起把樂器送進了學校。”林衍平靜地說,“安娜和特雷西是長笛首席和副首席,她倆很喜歡長笛,也很有天賦。”


    “我們用兩年多的時間建立起這支樂隊,今年應該就可以出去演出了。”


    “這或許是他們其中很多人走出去的唯一機會。”


    “穆康,我是唯一的指揮,我一定要來。”


    穆康把照片放回桌上,悶聲幾口把飯吃光了。他放下勺子,點點頭說:“知道了,什麽時候過去?”


    林衍驚訝地望著穆康。


    穆康泰然自若道:“去視察你的工作成果。”


    約翰內斯家離學校不遠。兩人交代約翰內斯把車開到林衍住處,慢慢步行去學校,快走到時已經下課了,幾個瘦小的身影正在校門口焦急地左顧右盼。


    一看到林衍,小朋友們一股腦都衝了過來,邊跑邊叫“林先生”。林衍像個孩子王似的,一瞬間就被團團圍住,帥氣瀟灑的穆康遭到了無情的無視。


    穆康跟著被孩子們簇擁的林衍,經過在林衍手機屏保上出現過的學校主樓,主樓旁邊有一棟比約翰內斯家更抽象的、一看就是臨時搭起來的木頭房子,裏麵已經坐了大大小小四五十個學生,正在熱火朝天地練習,譜架椅子看起來都挺正式,聲部也非常齊全。


    林衍一進來,所有人都即刻噤聲。他筆挺地站在樂團前,給小成員們介紹穆康:“今天有新的老師來。”


    穆康人渣味太重,小孩緣極差,頭一次被這麽多小朋友注視,居然覺得略尷尬。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你們好。”


    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對穆康說“你好”,一個長頭發的手持小號的小男孩問:“先生,你是幹什麽的?”


    穆康:“……”


    他一時語塞,心想:作曲的?好像說出來不是很合適。彈鋼琴的?好像管樂團不需要鋼琴。


    林衍嚴肅地說:“穆先生是作曲家。”


    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哇”、“好酷”。長發小號男孩又問:“先生,你是來給我們寫曲子的嗎?”


    幾十雙童真的眼睛期盼地看過來,把穆大才子硬生生逼上了梁山,他隻好僵著臉說:“是。”


    小成員們呼啦啦一陣熱烈歡呼,十萬個為什麽長發小號男孩大聲說:“已經寫好了嗎先生?現在可以排了嗎?”


    穆康:“現在還不行,我要先聽聽你的表現。”


    “林先生說我們很酷。”一名拿著長笛的小女孩說,“很快就可以上台表演了。”


    女孩麵龐幹淨整潔,眼裏透著不服輸的倔強驕傲,居然有點神似姑奶奶管大小姐。


    穆康知道她。


    她叫做安娜,旁邊那位就是特雷西,她倆有個名叫約翰內斯的哥哥,父親和哥哥一起經營一個犯罪團夥,靠搶劫殺人為生,自己和林衍剛剛從他們手裏死裏逃生,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穆康一陣感歎,對“爬在飛機上和女朋友的爸爸打架”的小蜘蛛俠生出了某種怪異的深有感觸與同病相憐。


    林衍:“之前的曲子大家練得怎麽樣了?”


    一幫人齊聲說:“非常好!”


    林衍點點頭:“好,那就開始吧,先來《超人組曲》。”


    不是貝多芬,不是舒伯特,不是勃拉姆斯,也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johnwilliams寫的好萊塢電影音樂《超人組曲》。


    穆康理所當然地想:好曲子。


    小樂團立刻安靜下來,有條不紊準備好譜子,所有人都訓練有素地抬頭,認真看向林衍。


    林衍手上沒有指揮棒,隻是簡單抬起了手,朝向小號和圓號。長發男孩把小號高高舉起,以非常專業的姿態緊緊盯著指揮。


    銅管聲氣勢磅礴地跨入寂靜空間,節奏和強弱緊緊跟隨林衍清晰的手勢,直到所有聲部加入,樂團精妙地為唯一一名聽眾展現出了電影畫麵般的激動人心和豐富多彩。


    曲子改編成了更適合小朋友演奏的版本,各聲部技術要求都不高,但出來的效果依舊很震撼。


    林衍連譜子都沒有,空手而來,卻仍然可以準確無誤地講出小節數。穆康看在眼裏,心道阿衍是真的很重視這個管樂團啊,我一定要給他們寫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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