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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嘉諾哈達機場實在不算發達,來接機的人發短信給穆康,讓他到外麵14號停車點等。穆康一身短打獨自走出機場,出口處橫七豎八塞滿旅遊大巴和無牌出租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太陽直射赤道,炎熱潮濕的天氣讓他剛走兩步就悶出一身熱汗。


    一名穿西裝的深色皮膚小年輕氣喘籲籲跑過他身邊,一陣妖風忽然拔地而起,把年輕人抱在懷裏的資料一股腦吹到了穆康臉上。


    穆康:“……”


    他手忙腳亂地扒拉了半天,穿西裝的小年輕麵色焦急地連連道歉,倆人好不容易才合力把爬滿穆康臉上和脖子上、被汗水黏住死活不願下來的紙都給撕了下來。


    每張紙都跟通了靈似的貼得死緊,仿佛在無聲叫囂:看我,快看我!


    穆康費勁扯下最後幾張紙,無意間瞥了一眼,發現是一份看起來很正式的文件,最上麵有兩個紅色單詞:leefoundation。


    他把資料還回去,小年輕不停地一邊道歉一邊道謝:“對不起先生,謝謝你先生,對不起先生,謝謝你先生……”


    穆康擺擺手打算走了,年輕人還在滿頭大汗地說:“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太緊張了,對不起先生……”


    穆康不耐煩地說:“沒關係,祝你好運,再見。”


    年輕人跟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對不起先生,請問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的手機……沒電了。”


    穆康愣了一秒,恍然大悟,自己這是遇上了印尼版詐騙招數啊,先撞人再借手機,下一步大概是偷指紋和轉賬了吧?


    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邊走邊想:小朋友演技太稚嫩,還得去進修。


    誰知年輕人跟個牛皮糖似的跟在穆康身後,嘴裏喋喋不休:“求你了先生,你是個好人,我今天要接一位貴賓,可是手機沒電了查不到航班狀態,你隻要幫我查查航班還有多久降落和行李轉盤號就行了……”


    穆康充耳不聞。


    年輕人低聲懇求:“我好不容易才通過實習期得到這個機會,是第一個從貧民窟(slum)來的……”


    穆康猛地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這位偶遇的疑似騙子實為話癆。


    年輕人懷抱一堆還未整理的資料,套著不怎麽合身的西裝,眼神清澈,棕色麵龐布滿汗水,執著地說:“please,sir。”


    穆康問:“航班狀態直接進去看信息屏不行嗎?”


    年輕人輕輕笑了:“先生,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不知道,蘇嘉諾哈達機場的航班告示屏更新不穩定,並且經常出錯。”


    或許是因為那聲不加遮掩的“slum”,或許是因為那份署上了leefoundation的文件,或許是因為穆康實在想不出查個航班能埋下什麽詐騙陷阱。


    又或許隻是因為這一刻,年輕人眼睛裏有一份似曾相識的幹淨和清澈。


    穆康掏出手機,問:“航班號?”


    年輕人馬上說:“ek356。”


    穆康在搜索框裏輸入ek356,航班信息立刻彈了出來,是一班從迪拜飛來的航班。


    “已經在降落了,大概還有十分鍾落地,3號行李轉盤。”穆康說。


    年輕人感激地點頭:“謝謝你先生,謝謝你先生,你是個好人。”


    穆康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住在……slum嗎?”


    年輕人大大方方地說:“是的,先生。”


    穆康:“是北邊有洪水那裏嗎?”


    “是。”年輕人笑容淡了一秒,馬上又樂觀地說,“不過雨季快過了,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穆康點點頭,掏出煙盒給年輕人遞了一根煙。年輕人驚訝極了,如獲至寶:“太謝謝你了,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他把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才珍惜地放到了襯衣口袋裏,活像個正在經曆戒煙考驗的老煙槍。


    黑白通吃的社交禮儀之“你遞煙來我點火”居然沒得到應有的回應,穆康隻好把憋了一路的煙癮暫時壓回去:“我想去那裏看看,該怎麽去?”


    年輕人想了想,熱情地說:“先生,我給你一個號碼,你打過去問他們吧。”


    穆康一愣:“什麽?”


    “是我朋友開的旅行社。”年輕人從懷裏淩亂的資料中神奇地翻出一張白紙,又不知從哪兒摸出了筆,飛快寫下一串號碼遞給穆康,“我叫路易斯,就說是我介紹你去的。”


    “價格絕對合理。”路易斯狡黠地眨眨眼,看了看表,“我要走了,謝謝你先生,祝你旅途愉快,再見。”


    穆康:“……再見。”


    他找到14號停車點,接機人還沒到。穆康放鬆地點了根煙,一邊享受地吞雲吐霧,一邊暗自琢磨:怎麽還是有一種疑似被忽悠了的感覺?


    最後穆康還是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又不是打不贏實在打不贏還可以跑”的想法,按路易斯給的號碼打了過去。那邊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社,而是個給獨立導遊介紹工作的中介機構。


    穆康通過他們找到了一位接私活兒的深色皮膚小哥,說想體驗一下常年被洪水浸泡的貧民窟。小哥叫做辛吉,英文講得不錯,對此要求也是見怪不怪,談好價格後二話不說,直接把穆康帶上了一艘看起來快散架的小木船。


    雅加達的雨季從十月到來年三月,持續近半年。北部貧民窟幾乎每年都要遭受洪水襲擊,居民們卑微地在抗爭和等待中艱難度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漸意識到他們既抗爭不過洪水,也大抵等待不到救援。


    貧民窟在那裏,他們的家便也在那裏。**無力,ngo勢單力薄,居民們隻能被迫學會和洪水和平共處,拚命把房子搭得高一點,再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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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隨心所欲地在腥臭的水中漂流,時不時與塞滿落難者的同款小船、努力在水中跋涉的摩托車、勉強能露出車頂的小汽車、以及不怕淹死的遊泳健將擦身而過。


    真是隨波逐流啊,穆康想。


    水麵上熱氣蒸騰。小船掠過一排排髒亂差的民居,居民們目送穆康的小船遠去,又雙目無神地轉頭望向另一邊。年輕女人頂著烈日在及膝髒水裏賣力地洗衣服,不知道到底想洗掉什麽。她們樓上坐著未嚐酸甜苦辣的兒童,和忘記今夕何夕的老人,家門口汙濁的水永不退去,就像人生永不褪去的悲苦。


    辛吉歎息著說:“幸好,雨季快結束了。”


    穆康在奇幻的喧鬧和無止盡的熱浪中發呆,陽光曬得他靈魂出竅,依稀中似乎觸碰到天國的聲音。


    avemaria。


    舒伯特的魂魄,李斯特的血肉。


    此情此景,滿眼人世艱辛,都指望被這樂聲安撫。


    穆康的鐵石心腸居然倏忽酸澀起來。他回過神,花了一分鍾沉澱情緒,驚訝於胸口霎那湧現出的陌生觸感。


    然後他聽到了。


    有人在彈鋼琴。


    琴聲悠遠動人,仿佛來自天堂。


    辛吉忍不住說:“真美。”


    “過去看看。”穆康說。


    小船穿過淩亂擁擠的民居,前方地勢漸高,慢慢露出一片幹裂平地,幾棟可以算是危樓的建築零星分布。辛吉把船停下,示意穆康下船步行。


    鋼琴聲弱了下去,像行人放慢腳步,回頭等待著什麽。


    緊接著,一道稚嫩又自信的人聲響起,代替了鋼琴左手的旋律,高聲吟唱出那首耳熟能詳的歌曲。


    德語發音很不熟練,音準隻是馬馬虎虎,共鳴更是毫無深度,那道在低處的鋼琴卻把一切都映襯得純淨而神聖。


    美極了。


    周遭不絕於耳的喧鬧到了此處仿若遇到斷層,雜音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來自天堂的音樂。


    辛吉赤腳站在穆康身後,眼眶通紅。他的衣服又髒又破,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棕色麵龐布滿紋路和汗水,指甲裏卡著淤泥。


    他不自覺已淚流滿麵。


    穆康走向最近的一棟危樓,門窗寥落得隻剩下框架,讓陽光輕易穿過,一個女孩兒沐浴其中,正閉眼歌唱。


    她穿著一身一看就是從髒水裏洗出來的衣服,卻宛若天使,旁邊是一群同樣蓬頭垢麵的孩子,徜徉其中安靜聆聽。


    而她身後,有一架隻剩下骨架的鋼琴,和一個坐得筆直、彈鋼琴的男人。


    琴聲在他指尖流淌,遮掩不住的大師氣息隨風而來,把穆康溫柔包圍。


    是了。穆康靜靜地想,當然是他。


    隻能是他。


    這抹身影在穆康腦海裏出現過那麽多次,多到穆康隻需一眼,就了然於心,不敢再看。他漠然轉過身,背靠灰塵滿覆的外牆,眼前是熱氣蒸騰的洪水,和默默流淚的辛吉。


    音樂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飛向遠方,正嚐試拯救世間綿綿不絕的疾苦。


    赤道陽光殘酷又刺目,孜孜不倦妄圖灼傷他習慣黑暗的靈魂。穆康痛苦地閉上眼睛,心裏有某種東西正轟然崩塌。


    他和林衍此刻隻隔著一道牆,卻好像隔了一個世界。


    林衍在天上。


    而他沉淪於濁濁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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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vemaria:原名ellensdrittergesang(ellensthirdsong,d.839,op.52,no.6),弗朗茨·舒伯特(franzschubert)根據walterscott的詩歌《thdyofthke》所作的七首歌中的第六首,寫於1825年。弗朗茨·李斯特(franzliszt)後來改編了三個鋼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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