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跨過淩晨,踏入最黑暗的黎明之前。


    穆康在工作室裏睡著了,呼吸均勻,雷打不動。手邊的煙灰缸滿覆煙蒂,苟延殘息,連能插針的縫都找不出來。


    滿地都是手稿,屏幕上的音軌卻沒多長,可見這位藝術家工作進展得不怎麽順利。


    手機正鍥而不舍地振動,一直振到沒電自動關機了,也沒能把他叫醒。


    經紀人王俊峰最好的品質就是絕不輕言放棄,折騰完手機,竟親自上門硬闖,才把穆康從睡夢中提溜出來。


    穆康憑一根煙勉強打起精神,下巴布滿胡茬,頭發奇形怪狀地支棱出雞窩,眯著眼睛對上王俊峰急切的表情,眼神裏似乎是在意了,又似乎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裏。


    王俊峰:“這個《長征組曲》……”


    穆康:“沒寫完。”


    王俊峰:“衛視有個音樂節目想請你……”


    穆康:“不去。”


    王俊峰皺了皺眉:“有個新的電視劇,講抗戰時期地道戰……”


    穆康吸了口煙,閉上眼睛:“不寫。”


    王俊峰苦口婆心:“承蒙人家看得起,指名道姓要你寫。這部劇製作方投資方都很硬,央視到時候會循環播半年。”


    穆康:“《長征組曲》還沒寫完,來不及。”


    王俊峰深吸一口氣,好脾氣地問:“還要寫多久?”


    穆康想了想,慢慢地說:“兩個禮拜吧。”


    王俊峰:“說好是今天交貨的啊。”


    穆康:“沒靈感,寫得太費勁了。”


    王俊峰注視著穆康,男人成熟的輪廓迷人又英俊,卻始終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他和穆康合作了三年多,自以為彼此已經挺交心了,卻時不時仍感覺自己在一頭熱地自作多情。


    王俊峰無奈地說:“好吧,我兩邊都再去溝通一下。”


    穆康點點頭,給他遞了根煙:“辛苦了。”


    王俊峰知道穆康這兒的奇葩規矩,遞煙基本就是送客的意思。他欲言又止地扭捏一番,還是抵不住穆康筆直的無視,轉身走了。


    穆康抽完煙,硬逼著自己又寫了幾小節,壓根不敢深想寫了些什麽狗屎。他忍著惡心把這堆狗屎混好,晨光微熹,天漸漸亮了。


    九點半,管小小的微信來了:


    -中午十二點翡翠樓。


    -穆康:好。


    今天是情人節,穆康和管小小自然不能免俗地要過一過。姑娘晚上不吃飯,一般進食類約會都在中午。


    穆康把電腦關了,也不管一地散落的樂譜,反正對他來說那些基本是各類“狗的排泄物”,待地板上都算抬舉了。他穿上外套,鎖好工作室,迎著冰冷的空氣和喧鬧人群,踏上早晨朝氣蓬勃的街道。


    走過三棵梧桐樹,路邊是一個穆康常去的蛋餅攤。


    賣蛋餅的大媽很喜歡穆康,不用出聲就自發往香腸和裏脊肉上抹了很多辣油,穆康不禁喜笑顏開地接過來。


    “小穆啊,我昨晚在電視裏看到你寫的歌啦。”大媽高興地說,“八點多那個文藝晚會嘛,那個誰唱的……”


    穆康本來被蛋餅哄得還算不錯的心情忽然又惡劣起來。他僵硬地對大媽笑了笑,也扯不出什麽鳥淡,隨隨便便敷衍地“嗯”一聲,啃著蛋餅去取了車,一路很不是滋味地開回家。


    一小時洗澡刮胡子弄頭發換衣服,穆康十一點再次出門時,已經人模人樣直逼業餘男模。


    他輕車熟路地把座駕停在香奈兒附近一個隱蔽的、勉強能供高手塞進去的、看起來很不像停車位的停車位,下車給管小小買情人節禮物。


    這間香奈兒分店的店員基本都認識穆康。穆先生隔三岔五就來給女朋友買包,大家都知道某位神龍見首不見尾、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的幸福女主角是香奈兒腦殘粉。


    由於常見的經典款和新款都被穆康買了個遍,店員隻好忍痛擺出幾個全城唯一的限量款。穆康花了兩分鍾,選了個看上去略微順眼的款式。從進店到買單走人,總共不到二十分鍾。


    到翡翠樓時十二點還差十分鍾,管小小訂了個室內花園裏的位置。穆康把包裝袋放在自己對麵、管小小的椅子上,點了杯美式,邊等邊發呆。


    管小小進門的時候,照例引起了一片隱晦的注視。


    這位姑娘實在太美,行走時帶起的風香而淩厲,眼神不像很多漂亮姑娘那樣或軟或熨帖,使得她整個人有一種睥睨眾生的距離感。


    她從進門起就直直看著坐在花叢間的穆康,而穆康卻沒有看她。


    穆康在看著花,直到管小小走近了才發現。


    他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說:“情人節快樂。”


    管小小看到了座位上的香奈兒白色紙袋,沒有笑。


    她慢慢把紙袋拿起來,再放到地上,似乎這玩意兒有千斤重。


    而後她慢條斯理地坐下來,淡淡地說:“謝謝。”


    依舊沒有什麽笑容。


    穆康有點摸不著頭腦,一切情況都表明女朋友現在心情欠佳,需要安撫。


    不是買了包了嗎?“包”治百病這會兒不管用了?


    坦白講,穆康談戀愛的招數即使掰開來分析,也隻有“買包”這一條,現下這種情況,令他頗為為難。


    管小小也沒指望穆康能說出什麽感人肺腑的話。她盯著穆康半晌,目不轉睛,穆康渾身雞皮疙瘩硬是被她盯了出來。


    管小小終於開口:“《長征組曲》寫得怎麽樣了?”


    穆康:“不太好。”


    管小小:“反正都是一堆狗屎,隨便寫寫得了。”


    穆康自嘲道:“當狗太多年,心塞得屎都他媽快拉不出來了。”


    這一番上不得台麵的混賬話讓管小小屈尊笑了出來,然而笑容隻維持了不到一秒,就仿佛沒存在過般地消失了。


    穆康一愣,幾乎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管小小漂亮的眼睛裏劃過一絲綿長又幽深的悲傷,穆康捕捉到了,內心忽然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管小小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分手吧。”


    穆康:“……”


    管小小:“我找到自己的第二春了,咱倆都別各自耽誤、互相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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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康覺得這姑娘似乎腦子進水了:“我沒……”


    管小小打斷他微弱地辯駁,冷不丁問:“你愛我嗎?”


    穆康接下這個神轉折,莫名其妙,自認為管小小隻是在鬧脾氣,飛速地說:“除了包你還要什麽?立刻都去給你買回來。”


    管小小笑了笑,平靜地自問自答:“你不愛我。”


    穆康一門心思地想:完了,真進水了,這可該怎麽哄。


    管小小直麵著穆康的沉默,本已經翻篇、正打算專心致誌迎接第二春的心忽然湧起一陣心力交瘁的無能為力。


    她以為這種感覺已經死了,沒料到還是在穆康麵前偷偷摸摸地苟延殘喘起來。


    “你這會兒大概在想著怎麽哄我。”管小小輕聲說,“穆大才子,你寫過那麽多風花雪月的故事,哪個故事裏的真愛是靠哄人和送包維係的?”


    穆康頭一回聽到一個姑娘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一時震驚了,一頭霧水地想:不靠哄人和送包?那還能靠什麽?精液和多巴胺嗎?


    他試探地問:“是覺得我對你不夠好嗎?”


    管小小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把自己隨身的包舉起來展示一番,問:“是你送的嗎?”


    穆康根本沒記住送給管小小的不計其數的包到底是什麽樣子,然而這種事自然是不能宣之於口,他幾乎沒外露出自己的猶豫,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別裝了,這是我自己買的。”管小小把包放下,冷淡地說,“我隻喜歡這個牌子的包,你送了那麽多香奈兒,我既不喜歡,也沒用過。”


    穆康:“……”


    管小小:“我一直等著你發現……等了這麽久。”


    穆康無言以對。


    “後來我發現,隻要我不說,你永遠都不會發現。”管小小壓住心底裏冒上的一點酸,“你真是個混蛋啊。”


    穆康終於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了一點兒管小小的委屈,狼心狗肺裏好不容易生出了慚愧,低聲說:“對不起。”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你的心就那麽針尖大,全都獻給了音樂,我當年也是因為這個才看上你。”管小小一臉過盡千帆後的淡然,“可惜我配不上它,它也看不上我。”


    穆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管小小看明白了他笑容之下的一言難盡,立刻指哪打哪地說:“現在那顆驚才豔豔的心泯然眾人矣,在操蛋的現實裏慫成了狗,就更沒什麽值得我喜歡了。”


    她說完這句話,誌得意滿地看到穆康露出慘痛的表情,終於覺得自己揚眉吐氣夠了,內心舒爽,遂招呼服務員過來,氣定神閑點了一桌愛吃的菜,又風卷殘雲地全幹完了。


    她擦完嘴補完口紅,想了想,理直氣壯地把香奈兒提在手裏,站起來說:“走啦。這包就當分手禮物吧,好歹能賣錢。”


    穆康品味著管小小一如既往的尖銳和直白,心想:這可真是逼得事情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了。


    他既做不到據理力爭,也不想垂死掙紮,雖然有些難過,卻又沒到撕心裂肺的程度。


    於是他認認真真地說:“對不起。祝你第二春幸福。”


    這約莫是他在這段感情裏說過的,最真心的一句話了。


    感情這東西,穆康活到三十多歲,還是兩眼一抹黑,什麽都沒明白。


    真是不可理喻,枉為才子,活該被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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