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康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


    他抬起手臂擋住眼睛,意識遊蕩於醒與不醒之間,冬日陽光在窗外張牙舞爪,無聲地提醒他還有事要做。


    有什麽事兒來著?穆康模模糊糊地想。


    十點整,電話響了。


    他掙紮地伸手摸到手機,眯眼對焦了半天,看到來電聯係人“林衍”正在屏幕上歡快地跳躍。


    穆康瞬間就精神了,立馬接通電話:“阿衍?”


    “還在睡?”林衍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像在室外。


    “剛醒,怎麽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隻餘呼嘯風聲。


    穆康:“喂?林衍?”


    林衍說:“我……在你宿舍門口。”


    穆康:“……”


    他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我操,你……等我一會兒。”


    林衍“嗯”了一聲,電話掛斷了。


    穆康把手機一扔,赤身**衝進浴室,在刷牙和洗頭之間猶豫半秒,艱難地選擇了前者。


    林衍站在寒風中曬太陽,身體被冷風吹得發抖,頭頂又被太陽曬得發燙,真是好一種冰火兩重天的體驗。


    他拿不準穆康這是在唱哪出。


    不是約了管小小練唱嗎?


    他昨晚輾轉反側到半夜,一顆心被穆康攪得又酸又疼,一會兒垂頭喪氣,一會兒又堅忍不拔地叫囂著不要放棄。


    林衍想來想去,想到天邊開始泛白,終於做了決定。


    還是再……努力一下吧。畢竟穆康那麽耀眼,自己真的是,非常喜歡啊。


    機智的林指打算一大早和穆康來場偶遇,然後順理成章地一起去和管小小練唱,盡可能減少這對青梅竹馬獨處的時間。


    有沒有用另說,至少要開始做,一步一步來。林衍早就過了談戀愛靠猜的年紀,追人追得正大光明理直氣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也算不出穆大才子的戲。林衍用圍巾捂住半張臉,在穆康宿舍門口鬼鬼祟祟地從八點徘徊到十點,連男主角影兒都沒見著。


    他幾乎可以肯定穆康是還沒起床了,打電話一問,果然如此。


    計劃失敗。


    雖然那一刻林衍的心情幾乎是崩潰的,但當他在j院研究生宿舍門口站定,重新圍好圍巾露出整張臉,又和若幹激動的路人合影後,情緒已經從崩潰轉為了鎮靜。


    他淡定地想:如果他問我來幹什麽,我就直說想來見他,喜歡他而已,有什麽不好說的。


    林衍其實多心了,穆康一丁點兒“他來幹什麽”之類的想法都沒有,好像林衍一大早過來找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穆大才子飛速地刷牙洗臉,心有餘悸:老子的形象啊……幸好他先打了個電話。


    他本來還想梳梳頭換身衣捯飭一下自己,又記掛著林衍在外麵等實在太冷,隻好先隨便套了件家居舊t和大短褲,裹上大衣,趿拉兒一雙拖鞋頂著亂發出門接人。


    一走到門口就看到林衍在和不知道是誰合影。


    林衍身高腿長地站在那裏對著鏡頭微笑,圍一條灰色格子圍巾,趁得臉蛋愈發英俊,陽光拍在上麵,笑容仿佛在發光,實在是養眼。


    穆康眯著眼欣賞了幾秒,發現林衍雙頰正泛著紅,一看就凍得不輕。


    他嘖了一聲,大步走上去:“林衍,進來。”


    那位不知道是誰還算識相,拍完照就走了,林衍飛快跑進來:“真冷。”


    穆康看著他:“臉又凍紅了。”


    林衍歎了口氣:“老是這樣。”


    “太白了吧。”穆康說,領著林衍走進電梯刷卡。


    “卡洛斯老嘲笑我比他都白。”林衍無奈地說,“有次一個陌生白人老太太當街把我攔住了,教育了我五分鍾,說這麽白不健康得多曬太陽。”


    穆康笑了半天:“老太太說得對,是得多曬。”


    林衍絕望地說:“曬不黑,越曬越紅,紅完立馬又白回來了。”


    電梯停在六樓,穆康帶林衍走到房間門口,一開門迎麵而來一股暖意。


    倆人一進去就把外套脫了,林衍穿著毛衣長褲,指指穆康起碼破了三個洞的t恤:“這是……時尚?”


    “著急去接你嘛。”穆康說,把t恤脫了露出**上身,“隨便坐。”


    他擔心林衍著涼,轉身去燒水了。


    穆康的宿舍不大,擺上床、書桌、書架、衣櫃、鋼琴後就沒什麽空間了。一進門是個小廚房,一邊連著浴室,南邊帶陽台,采光很好。


    說隨便坐其實也沒什麽地方好坐,林衍選了琴凳坐下,不著痕跡地觀賞穆康漂亮的背,別有用心地說:“我以為你去找管小姐了。”


    穆康正把幾個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速凍包子和雞蛋放上電飯煲的蒸架,聞言手一頓:“管小小?”


    林衍酸溜溜地說:“嗯。”


    “啊,虧你提醒我。”穆康設置好電飯煲,隨口說,“我忘了。”


    林衍:“……”


    “你幫我看看手機。”穆康說,往茶壺裏加熱水。


    林衍:“在哪兒?”


    穆康:“鋼琴上,或者床上,你找找。”


    林衍給穆康打了個電話,循聲從被子下翻出手機。


    “看看管小小有沒有信息。”穆康邊說邊洗杯子。


    穆康的手機錄了林衍的指紋,裏麵的輔助作曲軟件有寫曲記錄,林衍經常要看。他熟練地解鎖點開微信,管小小的對話框亮紅,八點半有條信息。


    “她說‘起來了叫我’。”林衍念給穆康聽。


    穆康把茶倒出來,試了試水溫,走過來遞給林衍,說:“先暖暖,湊合吃點速凍食品。”


    他沒問林衍有沒有吃早飯,自以為是地默認林衍和自己一樣都餓著肚子。林衍也特別喜歡這種自以為是,因為他確實快餓昏了。


    穆康接過手機給管小小回微信:剛起。


    管小小回得很快:


    -一小時後見?


    -穆康:好。


    書桌前的椅子臨時充當了茶幾,兩人一個坐琴凳一個坐床,邊吃邊聊,就著茶幹掉了味道不怎麽樣的速凍包子和蒸過頭的雞蛋。林衍身體裏的冷意慢慢散了,渾身冒出暖呼呼的勁頭。


    他有點受不了眼前半身**秀色可餐的穆康,起身去看書架上的手寫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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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看什麽?”穆康說,“第一排是交響樂,第二排是室內樂,第三排是solo和人聲。”


    林衍抽出一個穆康寫給鋼琴、大提琴和單簧管的三重奏,隨手翻了翻,直接坐到鋼琴前,打開琴蓋。


    對於學音樂的人來說,冬天裏,一雙暖和、不僵硬的手非常珍貴,一分鍾都不該浪費。


    林衍單用一架鋼琴演繹這首三重奏,對於他而言,有多少聲部並不重要。


    他隻需要走一個呼吸,就可以不差分毫地悟透穆康想表達的和聲,甚至能理清那些穆康隻是在潛意識裏浮現過的、並沒有清晰脈絡的複雜線條。


    林衍有看總譜的眼睛和聽樂團的耳朵。這部室內樂作品的三個聲部被他信手拈來地駕馭在指尖,仿若天生就知道哪些音符可以在和聲和線條的表達中暫時省略。


    就像是用林衍的聲音,在講穆康寫的故事。他一擊即中地講到穆康心尖上,講到穆康都被筆下人物翻湧而出的濃情蜜意震撼,鐵石心腸頃刻成了繞指柔。


    穆康閉上眼,美滋滋地想:阿衍真是天下無雙。


    上午十一點半,管小小穿著全羊三件套之羊皮短靴、羊毛裙、羊絨大衣,風姿綽約地在琴房門口等人,十分鍾內打發掉了三名要微信的勇士。


    她驚恐地看到穆康和林衍並肩走過來,連笑容都忘記保持了。


    穆康:“給你個驚喜。”


    林衍:“你好,管小姐。”


    驚喜已然脫韁成了驚嚇,管小小緊張地說:“林、林、林……”


    穆康不明白為什麽這姑娘一見林衍就成了個結巴:“別林了,你這輩子估計都林不出來了。”


    穆康接過管小小帶來的譜子,封麵紅色襯底,搭配白色手寫字體traviata。


    林衍:“約瑟芬的拿手好戲。”


    穆康:“排過嗎?”


    林衍:“排過很多次。”


    管小小更緊張了。


    穆康把自己琴房的門卡遞給管小小:“先進去,我抽根煙看看譜子。”


    管小小渾身緊繃地先去開嗓,留下兩個大男人迎風翻譜,姿態淩亂。林衍側身給穆康擋風,好讓穆康能順利點著煙。


    穆康叼著煙評價道:“這鋼琴配得真不錯。”


    林衍:“卡洛斯配的。”


    穆康:“……”


    他翻到封麵,carlosm?st幾個字就在giuseppeverdi下麵。


    林衍又伸手把譜子翻到第二幕第二景,說:“這段是我寫的。”


    穆康:“哈哈哈哈,難怪難怪。”


    穆康抽完煙,兩人一起進了琴房,管小小也準備得差不多了。穆康在暖氣上把凍僵的手活動開,大刀闊斧坐到鋼琴前,說:“開始吧。”


    林衍靜靜坐在一旁。


    管小小:“就先……第一幕吧?”


    穆康:“好。”


    管小小猶豫了一下,小聲對林衍說:“林指,辛苦你了。”


    林衍溫和地說:“沒事,我很期待。”


    《茶花女》是威爾第的三幕歌劇,改編自小仲馬於1848出版的同名小說。主要角色為女高音violetta,男高音alfredo,女中音flora,男中音giorgio。女高音最重要的唱段在第一幕,講述violetta發現自己陷入愛情後的矛盾心情。


    鋼琴聲響起,穆康隨手用幾個小節陳述前情,管小小放鬆腹部,繼而高聲歌唱起來:


    estrano!estrano!


    她的音色漂亮極了,低音厚實,高音清亮,轉折流暢,音準精細,共鳴沒有一絲雜音。


    如此悅耳,讓林衍都不禁微笑起來。


    管小小纏綿地唱道:


    “ah,forseluichnima(啊,或許就是他)


    solingumulti(點燃我愛情的人)


    godeasoventepingere(曾經多次在夢裏遇見)


    desuoicoloriulti!(朦朧色彩的人影!)


    luichemodestoevigile(這個木訥又害羞的人)


    allegresoglieascese,(堅守在我的病床邊)


    enuovafebbreese,(將我病痛的高燒)


    destandomiamor.(轉為愛情的熱火!)”


    這段幾乎是毫無瑕疵,管小小把深陷愛情的女主角甜蜜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每一個呼吸都是繾綣滋味,林衍忍不住為她鼓掌:“brava!”


    管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穆康麵不改色:“繼續。”


    接下來的一段是violetta驚覺現實沉重後的感歎,管小小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


    “follie!follie!(傻瓜!我真是傻瓜!)


    deliriovanoequesto!(像我這樣的女人)


    poveradonna,sabbandonata(聲名狼藉的風塵女子)


    inquestopopolosodesertocheappenoparigi,(在這燈火酒綠的巴黎)


    chesperoorpiu?(我竟然在幻想?)


    chefardeggio!(我在幹什麽?)”


    接下來的一句“gioire”還沒上去,鋼琴聲忽然停了。


    “這幾句不行。”穆康說,“你的情緒是什麽?”


    管小小:“夢中驚醒,感悟現實。”


    林衍:“聽出來了,表現得很堅定。”


    穆康:“但violetta其實並不堅定。”


    管小小看看穆康,又看看林衍,沒說話。


    林衍解釋說:“第一幕裏,alfredo才是在情感中領路的角色,violetta的情緒其實一直處於掙紮和後悔之中。”


    管小小疑惑地問:“後悔……愛上alfredo嗎?”


    “她從不後悔愛上alfredo。”林衍安靜地說,“她後悔的是,自己淪落風塵,可能無法回應alfredo真摯的情感。”


    “雖然旋律是愉快的,心裏得很難過才對。”穆康說,“特別是gioire,divoluttaneivorticiperire這兩句高音。”


    林衍:“不要太過於追求音色,高音有雜音也沒關係。”


    管小小想了一會兒,問:“笑著哭?”


    穆康:“是哭著笑。”


    管小小點點頭:“我試試。”


    三人邊唱邊討論,時針悄無聲息走到中午兩點,一位名叫管嘯的外賣小哥貼心上門,給饑腸轆轆的練唱三人組送來了subway。


    “湊合吃吧,反正等會兒就去包餃子了。”管嘯說。


    幾個人剛勉強填飽肚子,李重遠就打電話來催人了:“在哪兒?我們先過去行嗎?”


    管嘯:“剛起?通宵了啊。”


    李重遠:“必須的。”


    陸西峰在電話那頭喊:“要他媽餓死了。”


    看來這幫人是等不及打算投奔穆太太了,穆康提醒李重遠:“記得買花。”


    穆太太脾氣比穆康好不了多少,但還算有機可乘:特別愛花。捧花上門雖然不見得能獲得好臉色,至少可以規避被打出門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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