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康認識林衍快兩年,雖然見麵次數不多,但非常投契,已是極好的朋友。“靈魂伴侶”這四個字,大家當著穆康的麵說過無數次,可還沒人敢在林衍麵前提。


    畢竟水平卓絕的指揮,樂團裏人人都會有點兒敬畏。


    編外成員穆康倒是完全不在乎。他大張旗鼓地拐走了林衍,又拉著人家徹夜長談,這股不見外的精神,讓樂團成員深感憂慮。


    淩晨一點,陸西峰獨闖穆康的琴房,手裏提著一個飯盒,內附一大份麻小。


    林衍坐在鋼琴前,正專注地聽穆康說話。那畫麵和諧美好,簡直讓旁人插不進去。


    陸西峰偏要插一腳:“來來來,吃麻小。”


    林衍:“麻……小?”


    穆康起身,一把搶過飯盒:“這玩意兒明明叫口味蝦。”


    林衍:“口味……蝦?”


    穆康從裏麵拿出手套,遞給林衍:“就是一種辣味的小龍蝦,起源於我家鄉。”


    陸西峰:“放屁。”


    三人開始毫無形象地吮吸起小龍蝦。穆康耐心地指導林衍:“看這是尾巴,從中間這裏外兩邊剝……對了,沒錯,先吸一下這裏,然後吃裏邊的肉……”


    林衍從蝦殼裏吸了一口辣油,眼睛一亮:“挺好吃。”


    穆康麵不改色:“很一般,太淡了。”


    “你他媽變態,我專門要了加辣。”陸西峰吃了幾個就被辣得滿臉通紅,“不吃了。”


    穆康:“隨你便。”


    陸西峰取下手套,猛灌幾口可樂,盯著穆康和林衍的頭頂,兩人正在埋頭狂吃。他躊躇了一下,慢慢地說:“那個,差不多就……回去睡覺了吧,快兩點了。”


    林衍動作一頓:“這麽晚了?”


    穆康:“是嗎?”


    陸西峰:“吃完就走吧?”


    穆康想了想:“……行吧。”


    陸西峰鬆了口氣,心裏怒讚自己的機智。天知道幾小時前,當他在飯桌上接到“把林衍從穆康身邊帶走”這個任務時,內心是多麽恐慌。


    邱黎明:“我已經去過五次了。”


    管嘯:“我去過四次。”


    李重遠:“我去過三次。”


    被拉來一起吃飯的方之木:“我居然也去過一次……”


    邱黎明總結道:“為了樂團明天的排練能照常進行,你必須得去。”


    彼時彼刻,陸西峰腦子裏閃現張老板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悶聲喝掉一罐啤酒,選擇了屈從。


    此時此刻,穆康吃完了麻小,陸西峰完成了任務,二人皆是心滿意足。


    穆康和陸西峰迅速收拾好殘羹冷炙。林衍把鋼琴蓋上,悉心整理好桌上的樂譜,再穿上外套,關燈,一切動作行雲流水,如在自家似的隨意自然。


    陸西峰眼前仿佛飛過無數個“靈魂伴侶”的彈幕。


    三人走在淩晨的校園,一月寒風淩冽,路邊光禿的樹幹蒙了層灰,愈發無精打采。林衍裹緊大衣,臉有一半被領子蓋住,露出英挺的眉眼。


    穆康迎著颯灑冷風,好不容易點著了煙,火光在路燈下微弱閃爍。他吸了一大口,舒爽地輕歎:“憋死我了。”


    林衍沒說話,露出的眼睛顯示他在笑。


    陸西峰:“林指,那個,明天,哦不,今天早上,記得要排練喲。”


    穆康眼睛眯了起來,像一隻護食的野貓。


    林衍看著陸西峰,眼裏笑意更濃了:“我知道。”


    嘴埋在領子裏,聲音悶悶的,有點幼稚,完全沒有運籌帷幄的指揮風采。


    穆康:“我明白了……你小子,處心積慮啊……”


    陸西峰:“……”


    林衍:“嗯?”


    穆康狠狠指了指陸西峰,陸西峰卻忽然對天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真冷啊,是不是林指?快下雪了嗎?”


    三人在樓口分道揚鑣,林衍回教師公寓,穆康和陸西峰回研究生宿舍。李重遠住在校外,邱黎明和管嘯正巴巴在宿舍門口等著。


    兩人看到穆康和陸西峰,先是鬆了一口氣,繼而火速轉身走了。


    陸西峰:“……”


    怎麽沒有表揚?


    穆康:“……這幫孫子,本來還想提前告訴他們……”


    陸西峰:“告訴什麽?”


    穆康再次眼神凶狠地指指陸西峰,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邱黎明第一個到了排練廳,驚恐地發現穆康正坐在自己樂團首席的位子上,左手拿油條,右手翻樂譜,神采奕奕。


    “早啊。”穆康抬起頭,“吃早飯了嗎?”


    邱黎明:“你來幹什麽?”


    穆康:“嗬嗬,幹你屁事。”


    邱黎明:“我是樂團首席,排練廳裏就沒有不歸我管的事。”


    穆康無所謂道:“哦。”


    邱黎明:“……”


    穆康:“……”


    邱黎明語氣軟了點兒:“喂……”


    穆康把油條吃完,拿起豆漿:“看看阿衍排練總行吧。”


    邱黎明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阿衍”指的是誰。


    “來這麽早,居心叵測啊。”邱黎明懷疑地打量穆康,坐到副首席的位子上,開始整理要排練的譜子。


    穆康專心致誌地看樂譜,邱黎明瞄了一眼,是一首交響曲。


    “新作?”他好奇地湊過去。


    “嗯。”穆康把譜子擺到譜架上,“把琴拿出來,拉拉這一段。”


    樂團成員陸陸續續地來了。大家紛紛向邱黎明打聽林衍會不會來,又在得到肯定答複後,不約而同地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抹好鬆香對好音,邱黎明踹了穆康一腳:“讓座。”


    邱黎明坐回自己的首席專座,凝神看著總譜,穆康站在譜架邊,給邱黎明講了講情緒。


    邱黎明夾著琴,點頭道:“知道了。”


    和他平凡無奇的外貌大相徑庭,邱黎明的琴聲多情大膽,尤其演繹那些浪漫片段,讓人覺得像聽情詩一樣直白。


    他剛拉幾個音,排練廳裏的人都不自覺放緩了呼吸。


    怕打擾到他,怕琴聲停止。


    可穆康不怕。


    “這幾個小節不要揉弦。”他翻過一頁譜,淡淡地說。


    琴聲的呼吸亂了一秒,很快調整過來,邱黎明目不斜視,放任琴聲變得平直。


    翻過五頁,穆康抬手:“行了,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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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黎明放下琴:“怎麽樣?”


    穆康:“很理想。”


    除了林衍,人基本上都到齊了。陸西峰和管嘯無師自通地合奏起邱黎明剛剛拉的片段,錯了好幾個音,大夥兒都在笑。


    邱黎明站起來:“什麽幾把玩意兒,對音對音。”


    李重遠坐在邱黎明對麵,沒有笑,對穆康說:“又寫交響曲?”


    穆康:“嗯哼,是交響詩。”


    李重遠:“寫了有什麽用?誰排?誰給你演?”


    穆康正在樂譜上修改,隨意道:“老子愛寫,幹你屁事。”


    李重遠盯著穆康半晌,慢慢地說:“真的……不幹我的事?”


    穆康抬頭看了他一眼,表情高深莫測。


    李重遠還想再問,排練廳的門忽然被推開,卷進一簇冰冷的空氣。


    所有人都瞬間噤聲,林衍快步走了進來。穆康站在指揮台邊,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股微弱的烏木香氣,和林衍相視而笑。


    林衍的臉頰被風吹得略微泛紅,配上蒼白的皮膚和真誠的笑容,整個人顯得有點兒純真。他氣都來不及喘,脫下外套,在台上坐定,環顧樂團:“人到得很齊啊,對好音了嗎。”


    邱黎明:“好了,指揮。”


    林衍:“我先說件事。”


    穆康忽然挺起了胸。


    “除了《火鳥》,我們還要排一個新曲子。”林衍安靜地說,“下周的音樂會,協奏曲不演了,換成一首交響詩。”


    穆康直覺想摸煙,又想起排練廳裏禁煙,手指不耐煩地搓了幾下。


    林衍:“我和院長說好了,上半場,我們演穆康的新作品。”


    眾人:“……”


    樂團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一部分人對著林衍發呆,另一部分人對著林衍身邊的穆康發呆。


    穆康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


    “逗我們呢?”陸西峰大聲說。


    林衍看著他笑:“沒逗你們。”


    穆康嘖了一聲:“別緊張,一首交響詩,二十幾分鍾而已。”


    李重遠喃喃道:“我就知道……”


    林衍:“現在穆康給你們發譜子,練一小時,上午就排這個了,《火鳥》下午排。”


    穆康變戲法般變出了一大摞分譜。各聲部首席如夢似幻地接過,又如夢似幻地分發。林衍一聲令下,大夥兒如夢似幻地練起來。


    交響詩名叫“困惑靈魂的叛變”(lerenégatouunespritconfus),看起來就非常裝逼,是穆康某日看加繆時的靈光乍現。故事裏的傳教士不覺間改變了信仰,卻又被新的信仰割掉舌頭。雖然他自己看完這個故事也是一頭霧水,但無所謂,靈感和理解本來就不是相互依存的。


    就像他一直盲目崇拜加繆,可連加繆到底算不算存在主義者都沒有頭緒。


    這首作品傳承了一個神經兮兮的短篇故事的名字,卻並沒有多晦澀難懂。穆康自命不凡地品出了加繆的人道感性,再放在音樂裏,將一切變得合理浪漫起來。


    沒人對排穆康的作品有異議,大家都在瘋狂研習樂譜。穆康挑了張椅子在邊上坐好,最後一遍檢查總譜。


    林衍也跟了過來。


    穆康:“別別,讓我再檢查檢查。”


    第一次讓完整編製的管弦樂團演自己的作品,他心裏沒底,遠不如表麵那麽平靜。


    林衍:“昨晚我試了好幾遍了,很完美。”


    穆康呼吸一頓,抬起頭,撞上林衍深邃的眼睛。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林衍輕輕地說:“真的,非常完美。”


    穆康盯著林衍,忽然問:“怎麽你的臉還是這麽紅?”


    林衍:“……”


    穆康:“太熱了嗎?”


    林衍:“……嗯。”


    “我也覺得挺熱。”穆康把總譜合上,遞給林衍,“既然你都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出去抽根煙。”


    穆康幾乎是飛速站起來走了出去,沒再看林衍。他已經緊張了一個晚上,然而心率似乎在剛剛和林衍對視那一刻達到了頂點。


    寒風清醒了他的頭腦。穆康哆嗦著點煙,尼古丁的刺激讓他平靜下來。他盯著煙頭微弱的火光出神,有點困惑。


    困惑於自己毫無頭緒的悸動。


    排一首交響詩而已,至於嗎?


    想了一會兒什麽都沒想明白,穆康嘖一聲,扔掉煙頭回了排練廳。


    事實證明林指永遠是對的。三個小時的排練走完了一大半作品,非常順利,穆大才子又一次震懾全場、揚眉吐氣。排練結束後,大家都在長籲短歎。


    “真他媽就沒他寫不出來的。”邱黎明收好樂器,無奈地對李重遠說。


    李重遠聳聳肩,老謀深算地觀察指揮台邊,穆康和林衍正說話。


    大部分時候,穆康都是以一種“老子並不很在乎”的半放空態度和人交流,可他非常在乎林衍,和林衍說話時,穆康的眼睛專注到會發光。


    林衍顯然知道穆康在乎自己,他對穆康講話的語氣也會和別人略有區別。然而李重遠不確定,林衍對穆康的這種“在乎”了解多少。


    他是否知道,穆康從來沒有這麽在乎過一個人。


    李重遠盯著林衍漂亮的臉幾秒,移開了目光。


    一如既往的無懈可擊,他摸不透林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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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鳥:thefirebird,法文loiseaudefeu,芭蕾舞劇,俄羅斯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igorstravinsky)的代表作,1910年6月25日於巴黎歌劇院首演。


    困惑靈魂的叛變:lerenégatouunespritconfus,阿爾貝·加繆(albertcamus)1957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集《放逐和王國》(lexiletleroyaume)裏的一個故事。小說是真實有的,曲子是我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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