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認識到對方應該是一個性格惡劣而又危險的人,剛才雖然幫了忙,但不代表他就會一直站在自己一邊,光看無緣無故笑的這麽}人,就得謹慎點才行。


    沒想到杜明舟很痛快地答應了:“那就麻煩喬醫生再為舍弟費心了。”


    其實剛才喬廣瀾誤會了,杜明舟平時並不是一個特別愛笑的人,他剛才笑著的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隻是看見喬廣瀾覺得心裏高興而已。好像活了這二十多年,今天是他最高興的一天,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黑暗中跋涉的旅人,機械地前行,隻知道向前走,不知道能夠走到哪裏,不知道為什麽要去走,但突然有一天,他在遠方看到了一團溫暖的火光——原來的活著隻是活著,現在的活著有了盼頭。


    這真的是太奇怪了,但是杜明舟不討厭這種奇怪。


    喬廣瀾要求獨自進去,既然杜明舟都沒說什麽,另外兩個人當然更不會有意見,他換了衣服之後直接去了病房,方濟河戴著呼吸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喬廣瀾看了一下他的各項生命指征,並沒有任何的問題,杜明舟說他沒有心髒病史,是毫無征兆突然陷入昏迷,而李主任同樣說手術做的很成功,沒有任何技術性的失誤,病人的身體狀況也很不錯……那麽他醒不過來,總得有個原因吧?


    喬廣瀾解開他胸口的扣子,扒開衣服後看看前胸後背,光滑的皮膚上什麽都沒有。他若有所思地給對方重新把衣服整理好,手指忽然一頓。


    在他手邊的那一塊衣服上,有一個淡淡的爪子印。


    喬廣瀾仔細地盯了爪印一眼,臉色微變,直接上手,把方濟河給扒了。


    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那件衣服,一共在上麵發現了五個同樣的爪印,每一個都是小小的梅花形狀,乍一看還有點可愛。


    然而喬廣瀾忽然覺得脊背有點發涼。


    這並不是普通小動物留下來的痕跡,事實上,如果喬廣瀾不是個專門遊走在生死邊緣和鬼怪仙魔打交道的人,那他根本就不會看見這些東西。


    方濟河之所以會昏迷不醒,心髒衰竭,不是生病,是中了某種詛咒!


    他是被家人送到醫院之後才換的病號服,算上在家裏昏迷的第一天,那麽身上應該已經一共出現過六個爪印,而七,詛咒往往以七為界……明天才是第七天,如果明天他的身上又多一個爪印的話,那就足可以證明自己的猜測沒錯。


    喬廣瀾琢磨了一下,沒時間再等到午夜零點驗證這個想法,他直接將胸口的玉簡拿下來,咬破手指,用鮮血在上麵畫了一個小符號,手指一扣,輕聲念道:“靈心祝頌,倒轉陰陽。”


    隨著他的話一出口,以整個房間為界,周圍的環境瞬間出現了變化。


    窗外還是豔陽高照,房間裏卻一下子陷入了漆黑,外麵的光線沒有一絲一毫可以透進來,半空中驀地出現一輪明月,月亮像表盤一樣,表麵上漸漸浮出十二刻度三指針。


    整副景象奇詭幽美,難以形容。


    喬廣瀾放下玉簡,背著手仰望明月,像是在等待什麽,月光把他如畫的眉眼罩上了一層輕紗般的顏色。


    “嗒、嗒、嗒、嗒”……秒針轉動,時間重合。


    表盤上麵,十二點到了,如喬廣瀾的意料,方濟河的衣服上果然又多了一個爪印。


    他淡淡一瞥,沒有采取措施阻止,於是心電圖瞬間變成了一條直線,周圍的空氣一下子陰寒起來,還有股淡淡的潮氣,屋子的一個角落,漸漸凸顯出一黑一白兩個身影,。


    黑白無常,到。


    喬廣瀾長笑一聲,雙手依然背在身後,隻向著屋角的方向微微頷首,朗聲道:“二位陰差來得好快,沒想到匆匆一別,這麽快就又見麵了。兩位近來如何?廣瀾十分掛念。”


    黑白無常變成了兩隻青無常。


    因為平時多項業務重疊,立場又不同,他們地府的人和這些捉妖點穴的術士們關係從來不是很和諧,而要說出來辦差最怕碰見的人有哪些,喬廣瀾這個難纏的小煞星絕對當屬黑名單首位。


    黑無常和他剛剛見過不久,這時看看外麵的天色,再看看屋子裏的月亮,恍然大悟,想發脾氣又有點抹不開臉,委委屈屈地說:“你、你、你騙我們。”


    他其實不討厭喬廣瀾,因為他是個結巴,一開始剛打交道時還聽說這個喬少主毒舌,很擔心他會嘲笑自己,可喬廣瀾在同他交談的時候,從來就沒有表現出嘲笑或者輕視的意思。


    黑無常漸漸發現他雖然言行無忌,但從來不拿別人的先天缺陷開玩笑,所以他老覺得喬少主其實是個好人,對喬廣瀾也就狠不下心。


    白無常知道同伴的尿性,把黑無常一推,自己上陣跟喬廣瀾寒暄:“上回沒能把喬少主帶到閻王殿去做做客,心裏遺憾,並不太好。不過少門主,你今天這樣耍弄我們兄弟,有點太不夠意思了吧?”


    喬廣瀾笑了:“當初那件事可不是我不守規矩,我因為意外魂魄離體,也算是命該如此,本來都打算老老實實跟著二位走了,是你們兩個半路把我給扔下不知道哪裏去了,我才會莫名其妙來到了這個世界,謝陰差,你這話說的可就有些無賴了啊。”


    白無常沒法接話,但是心裏苦。


    其實喬廣瀾說的也沒錯,事情表麵上看還真就是那個樣子的,但不是他們玩忽職守,大概是他和黑無常命不好,好不容易這位沒出幺蛾子,另一頭又有人鬧起來了。


    當時喬廣瀾本來魂魄離體,按理說就算是已經死了,黑白無常本來想把人直接拘走,沒想到正趕上路珩起香案召喚陰差,他們隻好先過去,一到地方就被路珩困在了法陣裏,等出來的時候,喬廣瀾已經不在了。


    路珩原本是個鬼差們最喜歡打交道的人,他知情識趣,處事圓滑,人又好說話,跟他接觸辦起事來既方便又輕鬆,直到這件事一出,再加上那以後的強改生死簿,大鬧冥王殿,簡直讓一群鬼們認為自己以前認識的是個假路珩。


    不過這種事事關機密,白無常肯定不會跟喬廣瀾解釋,隻說:“好吧,舊事我不跟少門主提,今天你強行逆轉時間,錯亂這個方……濟河的死期,又是什麽意思?”


    喬廣瀾搖頭:“二位大人要是這樣想,我可就傷心了。我是那種隨隨便便搗亂的人嗎?”


    黑無常和白無常一起想:“你是你是。”


    喬廣瀾看他倆的表情,就知道他倆是個什麽想法,所以根本沒給兩隻鬼說話的機會,迅速把自己的話接了下去:“二位請看,這個方濟河生辰為戊辰年,甲寅月,丙辰日,己亥時,命局中土過強,易有愚蠢固執,好逸惡勞的行為,一生之中有小惡,無大傷,少年富貴,中年運勢回落。而且他先天命盤裏的水力量偏弱,偏偏名字中又非要凸顯出來,水對應腎髒係統恐怕會有病症,因此大約會於五十歲以後疾病纏身,最終病亡。我說的這些可不是信口開河吧?”


    他把方濟河的病曆本扔了過去,上麵寫著對方的出生日期,黑無常見他隨口道來,侃侃而談,看似一分鍾多餘的思考時間都沒有,卻偏偏能把所有的事說的清清楚楚,無一字疏漏,心生激賞,誇獎道:“對、對、對,少門主果、果然不愧是從小就被被被被誇獎‘橫絕一、一世之、之才’的、的人啊!”


    白無常暗暗籲了口氣,覺得他再沒誇完,自己就要被憋的厥過去了。


    喬廣瀾神色如常,耐心聽完,微笑道:“範陰差謬讚,我靠這個吃飯,也是不得已。”


    黑無常露出難得的笑容。


    喬廣瀾繼續說:“所以你們也看到了,方濟河今年剛剛二十九歲,陽壽未盡。這是有人通過詛咒改變他的命盤,如果兩位陰差把他拘走,一旦詛咒反噬,恐怕你們也要受牽連,倒不如行個方便?”


    他一邊說,一邊從衣兜裏掏出幾樣金銀箔紙折成的元寶用打火機點著了,化成幾股青煙。


    黑白無常吸了幾口青煙,手中出現了金光閃閃的元寶,白無常猶豫了一下,口氣有些鬆動:“但詛咒既然成立,就是我們今天暫時不把他拘走,他也早晚有送命的一天,除非你找到背後下詛咒的那個人,用他的血液破解,要不就殺了他,這才算是真正將隱患清除。”


    喬廣瀾知道他是怕自己出爾反爾,等到下次方濟河快死了又用什麽陰招強行留人,他保證道:“這一點謝陰差可以放心,詛咒的事我肯定會解決。”


    黑無常道:“我我我相信少、少門主的話,謝大哥,走、走吧。”


    帶著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貨,白無常深覺再多聽兩句,自己可能就要放著好好地鬼差不當,想不開要投胎轉世當個人了,他很快說:“那好,喬少主一向一諾千金,你的人品我們兄弟還是信得過的,那就希望少門主你盡早把事情解決好吧。”


    喬廣瀾拱了拱手:“多謝二位。”


    兩名鬼差的身影逐漸變淡,消失在房間裏,喬廣瀾一揮手,將月色拂去,玉簡重新掛回胸口,上麵的字跡已經變成了“二人對飲”。


    喬廣瀾失笑,這一次更加好猜,兩個人對飲,是兩張“口”,飲茶用的是“幾”,合起來這就一個“咒”字,果然。看來這個世界他要做的事就是找出下詛咒的人,解決方濟河的問題了。


    黑白無常雖然走了,心電圖顯示的仍然是一條直線,那是方濟河的魂魄因為詛咒同**相分離,但時間被喬廣瀾強行錯亂,所以詛咒沒有完全成型,魂魄卡在一半,出不出進不進,整個人變成了一具活屍。


    喬廣瀾走到旁邊的抽屜裏,找出三根注射器,拔出頂端的尖針,直接把針分別紮到了方濟河臉上的三個位置,低聲喝道:“魂兮歸來,唯魂是索。何為四方,離彼不祥!”


    “嘀!嘀!嘀!嘀!”心電圖上的直線漸漸有了曲折,開始波動,三根針好像被什麽東西腐蝕了一樣,軟遝遝地搭在了方濟河的臉上,方濟河茫然睜開眼睛,目光發散,沒有焦距,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掙紮著醒來,又無法擺脫目前的困境。


    喬廣瀾的手拂過他的眼皮,重新把方濟河的眼睛合上,輕聲道:“睡吧,等再醒過來的時候,你的病就好了。”


    方濟河的眼睛閉上,過了片刻,表情回複平靜。


    喬廣瀾把那幾根針拔下來扔掉,走出了重症監護室。門口,杜明舟正一個人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腳步僅是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剛才不緊不慢的速度,最後停在了杜明舟的旁邊。


    杜明舟的唇角不自覺揚起,心中溢出莫名的喜悅,轉過身來,那張讓他隻看了一眼就難以忘記的臉出現在眼前,然而他自己這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看見喬廣瀾居然是件這麽讓他開心的事。


    喬廣瀾把之前那身黑西裝換下來了,穿著白大褂的他看起來似乎和剛才又有些不一樣,這身衣服更加把他襯托的眉眼精致俊逸,好看的不像話。


    喬廣瀾的雙手抄在衣兜裏,見杜明舟看著自己,就漫不經心地衝他點了個頭:“杜先生,病人沒什麽大礙,估計很快就可以醒過來了。”


    杜明舟看著他,唇角挑起一絲笑:“喬醫生果然是有本事的人,你的老師和師兄費了那麽大的勁都沒把我表弟治好,你一出手,馬到功成。”


    他這句話有些不對味,似乎暗藏深意,喬廣瀾心裏提高警惕,淡淡地說:“杜先生這可太過獎了,方少本來就沒什麽大問題,我看與不看,結果都是一樣的。”


    “哦?”杜明舟的唇角微微勾起個戲謔的弧度,聲音低沉溫柔,如果不知道他說話的內容,一定會以為他嘴裏吐出來的是什麽纏綿的情話,“喬醫生看了那麽久,原來沒有作用啊?醫生……”


    他湊的離喬廣瀾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我表弟的胸……好摸嗎?”


    喬廣瀾一頓,眼中閃過的錯愕很快變成了哂笑,一瞥杜明舟:“眼睛挺好使。杜先生從一開始的仗義幫忙,到現在的耐心等待,實在讓我受寵若驚,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杜先生,您——到底想幹什麽啊?”


    兩個人距離極近,近到杜明舟甚至可以聞到喬廣瀾衣服上麵殘留的洗衣液味,仿佛是薰衣草的香氣,很淡很淡,若有似無,反倒更讓人心裏癢癢。


    喬廣瀾要比他矮一點,瞥過去的時候眼角上挑,頭頂白熾燈細碎的銀光映入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杜明舟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心頭好像陡然被那幾點碎芒點起一把火,五髒六腑,又熱又痛,胸中似乎有某種乍然的情緒就要呼之欲出,卻又捕捉不到那個點。


    在這恍惚的片刻裏,雙手手腕突然被人並攏攥住,往前一推,杜明舟下意識地想反擊回去,結果腦子裏一下子閃過喬廣瀾吐血的畫麵,心頭莫名其妙一緊,居然沒舍得反抗,直接被他推到了牆上。


    杜明舟調整了一下心緒,笑道:“頭一次被人壁咚,還是這麽好看的一個人,感覺不錯。”


    這是喬廣瀾頭一次看見他真正展顏,不得不說對方長了一張很不錯的臉,這樣粲然一笑,讓人竟有種耀目生輝之感。


    他冷笑:“那下一秒你的感覺會更好。”


    杜明舟一愣,對方已經把臉湊了過來,呼出的氣息吹得臉有點癢,他的心髒怦怦直跳,竟莫名有些期待。


    喬廣瀾道:“別閉眼睛!又不是要親你。”


    杜明舟:“……”


    喬廣瀾扒開他的眼皮研究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還奇怪,為什麽我明明已經設下障眼法,你還能看見我的動作,原來杜先生是陰陽眼啊。這麽說剛才車禍中死去的祖孫倆,還有黑白無常,你都看見了?”


    杜明舟其實心裏麵真的很失落,但他到底是個人物,雖然對於這麽快就被對方看透很是驚訝,但恢複之前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也就是幾秒鍾的事。


    他笑了笑:“既然你看出來了,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喬醫生真是深藏不露,不單醫術好,連術法方麵的事都懂。”


    他的態度坦然,喬廣瀾反倒也沒什麽好說的,鬆開杜明舟重新站直,微涼的風見縫插針,從兩人之間浩浩地穿了過去,沒了互相的體溫,稍微有一些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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