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在無數跑警報的人群裏,看到了北海先生。此時的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頂著一張與傅先生一模一樣的臉,穿著樸素的灰藍長衫,抱著一堆書,跟廣大學子一樣跑得氣喘籲籲。


    飛機在城中轟炸,他們在郊外逃命。


    許白掃過每一個人的表情,接觸到他們深邃的眼眸,聽著那不絕於耳的轟炸聲,頭皮發麻。


    這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不曾想象過的。


    轟炸的聲音不斷在許白耳邊放大,盡管是在城外,許白仍然感覺到一絲緊迫,仿佛死亡緊隨其後。


    “走吧,我帶你去城裏看看。”說罷,商四再次搭上許白的肩膀,轉瞬間便帶他到了城裏。


    這之後的記憶,許白有點不願回想。總之他被商四帶離書中時,背上都滲出了冷汗。睜大的雙眼終於緩緩閉上時,一股酸澀讓他差點掉下眼淚來。


    轟炸卷起的煙塵,和躲在郊外的土洞裏,仍不忘作詩的年輕人的臉,時刻交替著在他腦海中顯現,讓他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陸知非遞過來一杯溫熱茶水。


    許白愣了愣,接過來猛喝了一口。待感覺到直入肺腑間的那絲暖意,才好像回到了現實世界。


    “謝謝。”許白謝過,隨後他便告辭離去——他需要回去好好整理整理心情,好為明天做準備。


    回到家裏躺在床上,許白把葫蘆娃交給將軍和爬山虎照料,自己把自己鎖在了書房裏。打開手機,傅先生還是沒有給他回信,他便直接道了聲謝,而後將手機放進抽屜裏。


    整整一個晚上,許白沒有從書房裏出來。等到第二天薑生遲遲沒在片場見到他,來隔壁找他的時候,書房裏才有了一絲動靜。


    爬山虎弟弟飛快地給薑生開了門,薑生忙不迭衝進去,就見房內一片狼籍。無數的書散亂地落在地上,而許白獨自一人坐在書架前。他看起來很頹廢,垂著頭,頭發亂糟糟的,赤著腳,衣服也像是昨天的沒有換過。


    他的手裏還握著一隻鋼筆,而在他的手邊,是無數稿紙。那些稿紙有的空白,有的寫滿了字,有的畫滿了線條,雜亂無章。


    “許哥!”薑生嚇死了,也擔心死了,連忙奔過去想把許白扶起來。可他剛一動,許白便忽然抬頭斷喝,“別動!”


    薑生頓時僵住,保持著抬腳的姿勢,一動也不敢動。


    許白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眼底一片青黑,微蹙著眉,看起來憔悴不堪。可是他的眼睛卻很亮,就像是終於在無邊的大海上望見了燈塔的水手。


    他深吸一口氣,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站起來,用相對溫和的語氣說:“這些東西都別動,等我拍完戲回來自己整理好了。”


    “嗯嗯!”薑生連忙點頭,而後略帶遲疑地問:“那許哥……我、我能動了嗎?”


    許白看著他金雞獨立的姿勢,扶額,“動動動,我還動次打次呢,快回片場去。”


    朱子毅給他招助理的時候,是不是漏掉了智商這一項?


    兩人趕去片場,原本薑生還問許白要不要吃點東西、洗把臉,都被許白拒絕了。東西越吃越餓,形象越頹廢越好,也省得撲那麽多粉不是?


    況且,他們已經遲到了。


    “姚導!抱歉,我來晚了。”許白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歉然地笑笑。


    姚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透著一絲驚喜。他不知道許白怎麽一晚上就把自己搞成這樣,可這對他來說是好事,於是他趕緊讓小莫姐幫許白做妝容上最後的修飾,好狀態可遇不可求。


    許白卻沒急著去化妝,而是把他從書房裏帶出來的那一疊稿紙遞給姚章看,並在一旁小聲解釋。


    姚章起初還蹙著眉,後來越聽越覺得有意思,兩人逐漸討論起來,足足過了半個小時,才終於有了定論。


    他們要稍稍改一下劇本,嚴格來說,是改一下男主角煎熬、掙紮的表現形式。


    原來的情節裏,許白在最初的爆發過後,隻是坐在一片狼藉的書房中,陷入自我掙紮。可許白昨晚想了一夜,也掙紮了一夜,最終琢磨出一個更好的方法來。


    沈青書雖說是個生在亂石中,有信仰的讀書人。可他畢竟年輕,在遭遇那樣的打擊後,想要在一個晚上那麽短的時間裏完全蛻變,最終走向結局,是很困難的。


    許白在傅西棠的某本藏書上看到了兩個字——慎獨。


    一個人,哪怕是心智再堅定者,獨處時最容易想差,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沈青書需要一塊浮木,需要一盞明燈,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將他指引向正確的方向。


    如此想著的時候,許白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北海先生提起他那些奇思妙想時,光彩照人的臉。


    於是,正式開拍時,許白一改之前枯坐的姿態,改成了跪坐。


    姚章全神貫注地盯著機器畫麵裏的許白,不,現在應該說是沈青書。他跪坐在一片狼籍的書房裏,雙肩垮下,整個人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掙紮中,無法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他動了。


    他如同忽然瞧見泉水的沙漠中的旅人,撲向掉在書桌旁的鋼筆,緊緊地攥著它,雙眼微紅。他微微喘著氣,雙目無神地四處搜羅著,而後終於在書房一角看到了散亂的純白稿紙。


    他站起來踉蹌著走向稿紙,抓著稿紙,他就開始書寫。


    不停地寫、不停地寫,急促的、不安的,仿佛下一秒他就會失去手中的筆、手中的紙,包括他所有的信仰和堅持。


    他將他心中所有的詩篇寫出來,一筆一畫,用那一個個墨色的字,寫出他的焦慮,表達他的無助。


    他寫了許多毫無意義的字。


    畫了許多雜亂無章的線條。


    一滴滴眼淚從他的眼眶裏落下,打濕了他的稿紙,將墨色暈染。他緊緊地攥住那張紙,緊咬著牙,“唰——”的一聲,筆尖透紙而過,劃拉出一道長長的黑色線條。


    線條是昂揚向上的。


    夜風從窗戶裏吹來,吹起滿地稿紙,紛紛揚揚。


    “好!”姚章激動地站起來,連準備的琅琊榜都沒用上,“就按這個感覺,再來補拍一點鏡頭!快快快都動起來!”


    聞言,許白卻沒有動。他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中,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走出來。


    姚章趁熱打鐵,又補拍了幾個鏡頭,還有他覺得可以改進的地方,也讓許白一並拍過。一群人折騰了大半天,終於把這段最難的戲份給過了。


    姚章很開心,大手一揮,宣布今天許白可以提早收工。


    薑生送許白回到隔壁,見到許白仿佛仍然沉浸在戲中的模樣,便一個箭步衝到電視機前,播到了農業頻道。


    他相信感受一下農民伯伯豐收的喜悅後,許白就自然而然會恢複了。


    可是站在電視機前的薑生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那種令人窒息的威壓又從小樓的各個角落裏冒出來,給人一種熟悉感。


    他連忙回頭,就見多日不見的傅西棠正緩步從樓上走下來。


    “大、大大大老板?!”薑生驚呼。


    許白正在出神,聞言抬頭望去,便與傅西棠來了個四目相對。


    傅西棠看著許白此時的狀態,微微蹙眉。


    許白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想到書房裏那一片狼籍,連忙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傅先生去過書房了嗎?那個……我本來是想拍完戲回來之後收拾的,沒想到你忽然就回來了。”


    見到傅先生的喜悅衝淡了縈繞在許白心頭不肯退去的傷感,隻是短短片刻,他就從戲裏走了出來。


    感覺到他的變化,傅西棠淡淡地應了一聲,說:“沒關係,阿煙在收拾了。”


    可許白怎麽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兒當大爺,於是主動往樓上走,說:“那我去幫忙。”


    許白想得很簡單,他想他是喜歡傅先生的,那就更不能給他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傅先生是個愛書的人,他把他的書房弄得那樣亂,於情於理都不該不管。


    但是當他走過傅西棠身邊時,傅西棠卻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目光掃過他那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說:“整理書房並不是大事,你先去洗澡,準備吃飯。”


    掌心透過薄薄的襯衫傳來的溫度,與傅西棠清冷的氣質形成鮮明的對比。許白的目光忍不住往傅西棠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上瞧,明明隻是一點肢體接觸,他的心跳得有點快。


    哎喲媽呀,處男談起戀愛來真要不得——他心平氣和的自我反省著。


    “那我先上去洗澡了。”許白展現著影帝級的表演,兀自鎮定地在傅西棠的注視下上樓。不急不緩,身姿挺拔。


    如果忽略他微紅的耳垂,他的表演幾乎天衣無縫。


    半個小時後,許白整理好心緒,穿著米白色的家居服從樓上下來,驚喜地發現今天居然是傅先生親自掌勺。


    他可剛回來呢,真是太勤勞了。


    許白湊過去,帶著一身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問:“傅先生,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傅西棠正挽著袖子,在切土豆絲,刀法快而準,“噠噠噠噠”的節奏似乎包含著某種特殊的韻律,叫人聽得入神。


    許白從來不知道有人切個菜都能那麽好看,鋒利的刀、白皙修長的手指與每一根都大小相同的土豆絲相映成趣。目光往上,今日的傅先生將領口的一枚扣子解開了,露出了隱約的鎖骨。


    “餓了嗎?”傅西棠問。


    許白連忙回神,摸了摸肚子老實交代:“餓了。今天中午劇組的夥食不大合胃口,又是青椒雞蛋和雞腿。”


    天知道許白一點兒都不喜歡吃青椒,也不大愛吃炒熟的雞蛋,對雞腿也興致缺缺。


    驀地,許白又想起傅先生曾在批注裏批評過他挑食,於是趕緊閉嘴。


    好在傅西棠沒有回頭看他,隨手招來一個盤子裝好土豆絲,便去鍋子上看他煮的湯。打開鍋蓋,熱氣撲麵而來,隻是刹那便讓他的眼鏡蒙上了一層白霧。


    傅西棠頓了頓,自然地回過頭來,說:“過來,幫我把眼鏡摘了。”


    許白看著他一手鍋蓋一手湯匙,拚命說服自己傅先生隻是真的空不出手而已。這樣想著,他強自鎮定地挪到傅西棠麵前,伸手捏住鏡架緩緩將眼鏡摘下。


    他們靠的那麽近。


    蒙著白霧的眼鏡,就像一麵薄紗,遮擋著他們,卻又被他輕輕摘下。鏡片後,是傅西棠那雙冷月般的眼眸。


    四目相對。


    劈裏啪啦。


    傅西棠熱著的油,不甘地發出了叫喚——我熱啦!快來炒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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