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前京師出了一件大事,讓風雪裏添了許多的人聲,似乎是太過沉甸甸,連這風聲載著,也變得緩了,不再那麽凜冽。國子監裏更是一片的歡欣鼓舞,他們開始為著過年不能回家而高興起來。


    明朝的國子監監生,於此年間,可以說待遇是十分優厚的,每月不僅可以補貼數鬥米,還有魚、肉等等獎勵,甚至還可以領取一些俸祿。這聽著像是獎學金,但這絕對不是後世大學的概念。不單是要穿規定的襤衫,也就是校服;而且出去要獲得教員的批準,領“出恭入敬”牌;吃飯時不許議論夥食的好壞……


    不然的話,“痛決”、“充軍”、“打五十竹篦”、“處斬”、“割了腳筋”、“罪至死”等等的刑罰便在那裏候著。當然,如丁一門下弟子那些掛個名的蔭監、貢監之類,那算是有關係人脈,並且現時不是明太祖的年代,隻是走個手續,然後方便授官罷了。


    但舉監生們,卻就依然是這樣的生存環境來著,過年想回家?那得皇帝親批!


    所以,不要想太多了。


    但這一年,他們卻都歡欣鼓舞。


    因為朝廷下了旨,國事艱難,為使野無遺賢,所以開恩科,舉監生全部得以參與,兩京十三布政使司的士林名士,也可由縣學之類的機構提名雲雲。隻不過考試時間就定在三日後,別說廣東廣西這些邊陲之地了,就南直隸那邊。傳旨過去,三天都跑不了一個來回吧。這樣的風雪。


    所以基本上也就是國子監的舉監生與京師左近的舉人、士林中人能夠參與。大抵為了防止其他地方的士子不滿,又說明年六月會再開一次恩科,到時這次報名應試的人,便不得參與雲雲。


    “朕要取丁如晉。”景帝對被定為這庚午恩科主考的禮部尚書胡濙,很直接地問道,“計何如?”他不是問胡濙的意思如何,是問他要實現這目標,要用什麽手段。景帝麵對於謙是弱勢。但並不是對於所有大臣都這樣,不見他給首輔陳循燒竹瀝去?


    老胡濙聽著不禁苦笑,這哪有皇帝來問主考,怎麽舞弊的?不管怎麽樣,數朝老臣胡濙或者熱衷薦方士、薦什麽占星術,但他還是要臉的,所以想了想。卻是開口答道,“教丁如晉這數日好好苦讀,將一身所學融會貫通,料來身負海內人望,絕非虛士,榜上有名當無難阻。”


    景帝碰了個軟釘子。但這數朝老臣,即使沒有噴他,真的也不聽他的,景帝實在也是無法的,難道叫他辭官麽?胡濙在正統年都要辭了。是英宗苦勸才留下,還想他再辭職啊?再說換個人。不定就敢取丁一,因為取丁一的風險實在太大,會被罵趨炎附勢的機率是極大的。


    除了胡濙這樣的數朝元老,普通官員真的不太扛得住。


    景帝也想過找陳循的,但陳循哪裏肯?推說年關將近,部務繁瑣就拒絕了。


    此時聽著胡濙的話,景帝臉色就有些陰沉了:“若如晉不中,廣西軍務就煩請胡先生提督了!實在朝中無人可用,便有能臣也非軍略所長,先生也知侯逆勢熾,非有沙場大略者,安能禦之?丁如晉一心科舉,不全了他這心願,隻怕便不出仕,到時隻有見過太祖風采、成祖雄略的老先生,才能勝任此職!胡先生不必上疏乞歸!朕不準!國事艱難,先生安忍棄國而去?”


    胡濙聽著真是無語以對了,上疏乞歸就是申請退休,這都不成?擺明了,就是要麽丁一進士,要麽胡濙這老骨頭,就埋在廣西吧!當下胡濙也隻有苦笑道:“是,老臣唯有望丁如晉名至實歸,若有虛傳,臣便隻好為國盡忠了。”


    叫他去舞弊,他真的寧願去死,這年代的讀書人不比明末,還是敢於以身殉國。


    反至丁一相對就要放鬆得多,如果不是滯留京師的張和,也就是當時在南京國子監的補習老師、後又取他為解元的座師,將他召過租住的小院,強令他恩科開場之前不準回家,必須在那院子苦讀,隻怕這數日,丁某人還是依舊在烤肉。


    “汝若不中狀元,和焉有麵目活於世間?”張和氣憤地戟指訓斥著丁一,因為他發現丁一在試卷裏偷偷塞了一份廣西地理在邊做卷子邊偷看,立時氣得不行,“某取汝為解元,聖上又為汝開恩科,不得中,世人如何毀我?”


    丁一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兩世為人幾十歲,被張和罵得狗一樣,但這位一隻眼睛的張和,不但是有狀元之實,而且他開補習班還不向丁一收錢,也極為盡職地教導著丁一,真的找不出籍口來偷懶,丁一隻好嬉皮笑臉地說道:“先生,也不見解元……”


    還沒說完,張和手拿藤條就抽將過來,這年代,先生打學生可是合理合法的。


    丁一被狠抽了好幾下,本來想躲,但張和邊抽邊罵道:“汝有本事便躲,吾已廢一目,又肩厚薄,手大小,足長短,若有所失,汝便是弑師!”這是仗著自己身材不好來要挾丁某人了,要是丁一躲了,他摔著,有個三長兩短,就要賴丁一身上。


    於是無法,丁一也隻好老實挨打。


    當日丁一做了兩份卷子,張和看了,倒也還滿意,本來對於丁一請求歸家自學,已有些意動了。誰知傍晚時分,胡濙家裏來了個管事,一進來見著張和,便是跪倒就拜,口中稱道:“張先生慈悲!救救我家老爺!”說著淚涕齊下呈上書信,張和眼睛不好,拆信湊到燭邊看了,便將那信引了火,教人送那胡家仆人出去,卻從此不再提放丁一回家的事宜。


    因為胡濙的信上說得分明,若丁一不中,他那老骨頭就要埋在廣西了。


    不論是為了幫胡濙還是為了讓丁一能進士,張和都覺得沒有理由讓丁一這幾天舒舒服服地過,於是丁某人又重新進入被學霸蹂躪的時期。似乎還覺得不夠,第二日周旋和劉儼這兩位狀元學霸也來了,連丁一那忙得沒空串門,讓自己管家有事解決不了就來找丁一的二兄商輅也一並殺到!四大學霸開始輪番狂虐丁某人。


    並且丁某人稍一反抗,商輅就擺起兄長的架子訓斥,張和拿起座師的麵臉訓斥;劉儼、周旋就來和丁一說勸學篇……總之,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一日睡不足三個時辰,醒了就做題,吃飯時還不時考經義,去更衣蹲久,便有人在外麵高聲問道:“行李之往來,如晉,接下去若何?”


    這是貼經題了,不過先前被虐了年許,丁一這倒也是答得出,“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


    丁一麵對萬馬千軍,腿肚子沒顫過,被這些學霸虐得真想跳進茅坑裏自溺!萬幸他想起自己怎麽也是能橫渡長江的水性,一會淹不死還弄一身阿堵物,那真是太不劃算,方才無奈地斷了這念頭。


    他是無比後悔自己當時和景帝談時,找的這個爛籍口。


    至於中了進士當總理大臣也好,當首輔也好更為名正言順,也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不住地在心裏悲歎:何其太蠢?槍杆子裏出政權啊!什麽狗屁進士?隻要麾下十萬火銃,天下任我縱橫!東平倭狗,北鎮羅刹,南……


    此時卻又聽著商輅的聲音在茅坑外響起:“如晉,何謂之和?速答,否則為兄便投石入內!”這真是至惡毒的威脅了,這年代的廁所是露天裏,下麵一個大池子,上麵是蹲位,要讓他投石子進來,擲中了還好,沒擲中拋進池子裏,那就濺得一身都是了!


    也不知這連中三元的商某人,哪裏來的童趣!


    但丁一卻也隻好屈服,有氣無力地答道:“二兄住手!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出則無敵!”商輅在外麵卻又來這麽一句。


    丁一愣了一下,於是外麵又在威脅要擲石入來,在這巨壓之下,丁一腦筋轉得極快,馬上便答了出來:“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喂!哪有人這樣無頭無尾摘四個字出來的?”


    於是消停了幾息,過了片刻,外邊又傳來周旋捏著鼻子的聲音:“擬作殿試策問:漢唐以來兵製,以今日情勢證之歟!”這是要叫丁一做策論了,殿試的模擬題。


    丁一感覺封建朝代真的沒有人權!


    他不開口了,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誰知外麵周旋捏著鼻子說道:“唉,說過多少次了?無論如何,開卷便寫上諸如‘臣智識愚昧,學識疏淺,不足以奉大問’的句子,而後方自去破題……”


    丁一突然開始考慮,要怎麽樣才能讓自己忘記會遊泳這個事實?若是能忘記,說不準往這茅坑一跳,也就一了百了好了!不過想想這麽弄也死得太窩囊了,要不學盧忠裝瘋算了!裝瘋也不失一個好主意!丁某人可是學過犯罪心理學的,絕對裝得比盧忠更象瘋子!


    這時卻聽商輅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劉兄過來,你我協力,將那大石搬起投將入去……”


    “且住!”丁一不得不打消裝瘋的念頭,有氣無力地說道:“臣智識愚昧,學識疏淺,不足以奉大問……”


    其實,丁一的解元,除了沒有商輅摻和進來作弄之外,也差不多是這般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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