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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平靜,隻不過是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南京城裏略有點地位和根腳的,誰不知道錦衣衛和應天府的人手,正把山腳下那小村落團團圍住?至少上午運出去的幾大車吃食米麵,就是一個明證了。


    何況南京城裏幾位有名頭的醫師,昨晚進了書院就再也沒有出來,若說丁容城平安無事,這又是如何解釋?所以大家都知道丁容城怕是這次遇刺,是負著重創的了,如無意外,恐怕是昏迷不醒,要不然也不會把那些醫師都拘在書院裏,不就是怕他們出來之後,把這消息散布麽?若是丁一還能視事,就算重傷又不至於如此吧?


    也有人去走邢學士的門路打聽,但邢學士的回複倒是很確定:“荒唐,萬軍叢中猶能一人一刀守國君,幾個跳梁小醜,安能近得了身?如晉不過是公事繁多,偷得幾日閑將養身體罷了,切莫以謬傳謬!”


    隻不過有人見著,篠庵先生也就是張和獨飲悶酒,篠庵先生前些天與丁容城每日談文論句,原本是少見的開朗,還多次說過,“吾當年不若如晉才思敏捷”、“彼無目疾,安不得折桂?”之類的話。但這日卻把悶酒獨喝到盡處,拍案長歎道:“吾已廢一目……獨此心耳!”這是絕無疑問有著狀元本事的人物,為何突然喝起悶酒,又這麽長歎?便有人說,許是丁容城重創不醒,篠庵先生又想起自身境遇,才有如此傷懷之句吧。


    錦衣衛也好,東廠番子人等也好,都是這麽報上去的:被重創,疑不能視事。


    但這個關節眼上,丁一對於王驥派去探望他的幕僚,起身相見,並且對他說:“學生無恙。”那幕僚是王驥的心腹,經曆過的事也是不少,自然知道這句話的輕重,匆匆行了禮,立刻就辭了回來,報與王驥。


    所以王驥馬上就派人去跟先前丁一所說的商行聯係,至於所謂約定的雙方練兵比試演習的勝負,誰在意它?這就是高層和基層的區別了,這個時候不論是王驥所選的一千士兵,還是丁一所選五百軍兵,都正在各自教習監督下揮汁如雨,而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場他們視為榮譽之爭的演兵,其實上,對於雙方的統帥,都已無意義。


    “不必過分親近丁容城,便是他於軍務之上指手劃腳,也不必為難他,如老夫所料無差,來日方長。”王驥對著麾下的將校叮囑著,南京的機務?王驥這宣德年就當上兵部尚書的人,還真沒當怎麽回事了。


    平靜的南京城,有著許多的暗流湧動。


    有一些人,他們也許是無意地製造了這種暗湧;而有許多人,身不由已的被推動到他們從來沒有想到的位置。例如被丁一選拔的那五百軍士,從開始的出工不出力,到開始找茬然後被治服,到現在的服從教習的指令,老老實實每天晚上識字讀書,他們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從此就也打上了丁一的烙印。


    至於丁一,他很開心。


    因為他終於可以找到了綠礬,大批量、可持續供應的綠礬。


    “先生,這藥您還是用一用吧?”魏文成端著剛煎出來的藥,自己取小碗試了,又隔了半炷香,沒有什麽不良反應,才端了進來。他感覺丁一真的是藥不能停啊,魏文成有些疑心著,是不是毒素還有殘存,以至於先生的腦子不太清楚,為何弄點不值錢的石頭,就樂得跟老家村口的二傻子一德性?這反差太大了好不好?平時是模擬著首輔氣度,突然就樂得全無儀態啊!


    丁一搖頭道:“喝什麽藥?讓你去給我弄點綠豆湯來,趕緊去整治啊,那玩意才是解毒的,喝什麽苦藥汁!老實交待,綠豆湯你是不是自己全偷喝了?做人不能這樣,在京師的時候,為師可是綠豆湯管夠,讓你們敞開了喝的……現在讓你來侍候為師,你居然就把綠豆湯全偷吃光了,你這逆徒啊!”


    魏文成苦笑著,這還是他的先生麽?這腔調,不就是二傻子麽?再說魏某人也是行局的大使,會下作到偷吃完整鍋豆湯麽?丁一看著他這表情,笑道:“哈哈,辦正事你有交代,調樂說笑你就不如劉子堅了。坐、坐!站在那裏幹什麽?”


    “先生,到底那綠礬,弄來有什麽用啊?”魏文成實在忍不住了,這玩意就是黃金,也不見得丁一就會失態成這樣啊!他是想了許久不得其解的,到底這玩意有什麽稀奇?不禁坐下問道,“難道那東西,關係國*運?”


    丁一聽著,臉上嬉笑終於收斂了,想了想,對魏文成點頭道:“對。”


    他沒有再說,魏文成也就沒有再問。


    因為有了綠礬就有了硫酸、有了硫酸就有硝酸、緊接著就是黃色火藥時代的到來!


    當整個民族脫離黑色火藥時代,進入黃色火藥時代的時候,熱火器將統治戰場,而遊牧民族將無法再帶給華夏傷創——或者說,黑山白水的苦寒,草原大漠的風霜所磨礪出來,體魄上的彪悍與凶殘,再也無法彌補文明、科技上的差距。


    “那是一個時代的基石。”丁如晉握著魏文成的肩膀,鄭重地對他說道,“為師沒有瘋,相信我,也許現在無法讓你看見我的預言,但隻要你我不死,三年之後,你就會開始明白;十年之後,你已不需要考慮是否相信我,或是能不能明白,因為,你將看到,一個新的時代。”


    魏文成不太懂丁一的意思,他也不知道什麽時代基石,他選擇了相信丁一。


    隻是在走到房間時,他已汗濕重衣,他理解不了什麽叫時代基石,但一個新的時代,在他的頭腦裏,大約就是等同於,一個新的朝*代。他不敢往下去想了,他甚至覺得,這是為什麽丁一會不要跟其他六個師兄弟說起其實自己沒事的根源,魏文成覺得先生所謀者大,所以要掂量掂量門下弟子的心性……至於丁一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他不知道。而他所知道的事,那就在他的人生裏跟隨著丁一,是最為明智的選擇,那麽,他會繼續堅持這個選擇。


    “你到底是誰?”平靜下來的丁一,看著放在案幾上那袋幹硬的餅,還有幾竹筒的水,開始思索救下自己的那位女人,到底是什麽人。有仇必報,有恩也須還,這就是丁一為人處世的原則。


    但他一時間之間,無法在腦海裏把這個人的影子,和過往記憶中某個身影找到重合。


    他拿起那袋餅,一個個發硬的餅子,看著都讓丁一感覺到牙齒發酸。


    丁一仔細地看著那些,這些幹硬的餅,也許對其他人來講,隻能得出口感不佳、能填飽肚子之類的訊息,但這對他來說,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從這餅上讀出來。倒如這些餅的質地並不一致,有的發黃,那是麵粉質量不好;有些是白麵所製;有幾個卻又是混著山藥與野菜的粗糙窩頭……


    這些餅不可能全是她做的。


    很可能,這個女人,就是魏文成他們搜尋不到的女廟祝。


    隻有廟祝之類的人,才可能收羅種類如此繁多的餅。


    因為土地廟是誰都可以去上供磕頭的地方。


    恐怕,那幾個白麵所做的餅,才是她自己做的,否則在那種小村落裏,用白麵來做餅,然後拿去供土地爺,恐怕那村裏沒有人富足到這樣的程度……而就在丁一拿出了所有的餅來查看時,他突然發覺,袋子上有一塊補丁,有點不太對勁。


    翻開袋子可以看到,裏麵並沒有破,為何要打上這塊補丁?


    丁一拆開了這塊補丁,裏麵有著一張夾在防水油紙裏的信箋,薄薄的一張,不是斑讕薛濤箋,也非吳中灑金紙,而是竹紙。大約應是涇縣連四紙那一脈,雖單薄,卻強硬,如那夜負著丁一,咬牙行走的山路上,那個倔強而單薄的側影。


    字或未必如其人,但所擇之紙,往往便是心中自畫之像。


    看著這封信,丁一終於想起是誰。


    風黃氏。


    風三公子的侍妾裏,最為讓人不敢輕視的女子。


    她知道風閑不是好人,但他於她有葬父之恩,所以她就報他的恩,在丁一麵前,她甘一命換他一命,事了之後,情斷義絕,不苦求,不乞憐,不受贈金,或者她的三觀不太正確,大是大非上,不應該和風閑這等人在一起。


    但丁一敬佩這位女人,這樣的女人。


    信並不長,字不好,甚至還有錯別字,這年頭女人能識字,並不太多。


    說的是大約半年之前,有人用近乎綁架的方式把她“請”到了土地廟,而她也重新見到了風閑。她認不出風閑來,直到後者開口,用那她熟悉的嗓音說出一些別人無從得知的往事,她撫摸他的臉,那不是易容手段做出來的妝容,是生生用刀刻,用沙磨,把一個倚紅樓的頭牌相公的臉,整治成七十老翁的手段。


    她知道他向來對這張臉是極自負的,而風家被連根拔起之後,他也僅有這張臉了。


    他毀了自己僅有的全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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