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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鬧!”於謙臉上盡是長輩對於頑劣的晚輩,那種怒其不爭的無奈,拍案道,“老夫體諒你忠於王事,這些日子疏於經書,方才有這胡言亂語,便不與你計較。這等話,切切不得與他人提起,可記牢了?”


    丁一愣住了,但看著於謙表情,似乎不是小事,便也隻好點了點頭。


    於謙又問起瓦剌營中的情況,丁一便一一細致地匯報了,近些日子,瓦剌增兵幾何,新卒老兵各大約比例多少,然後又對於謙說道:“瓦剌攻打京城的可能極大,先生還需早做準備。”於謙點頭同意丁一的推測,又與丁一說了幾句閑話,方才放他離去。


    出得兵部來,丁一隻覺恍如隔世一般。


    原本預料的削職或是被直接拿下,壓根就沒有發生,於謙於尚書待自己絕對是親切有加,一點也不象是要和自己算總賬的模樣,難道自己真的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時卻聽有人在喚:“三弟!”


    回頭過來,卻是李賢與商輅一齊候著他,見得他出來,李賢拍著丁一肩頭,讚道:“好!如晉果不是好大言之人,苟利國家生死以,豈能禍福趨避之!便以身行之,正是我輩讀書人應有風骨。”似乎對於丁一敢去把英宗救出來,李賢很讚許,讚許的不單是丁一武勇,更多的是丁一沒有因為害怕新皇帝的猜忌所卻步,敢於去做正確的事。


    倒是商輅站在邊上,一直微笑著沒有說話,等李賢說罷了,才笑道:“大兄,三弟看來精神不濟,方才那吏目不是才說他在走廊便睡著了麽?不如教他回金魚胡同去,明**我兄弟三人,再行相聚可好?”


    李賢看著丁一確是精神很差,便也稱是,又教丁一明日起來,去李府與老太太說話,李老太太倒是一路掂記著丁一,早晚還求神拜佛的燒香,請各方神佛保丁一平安回來。丁一應了下來,便與李賢商輅揮手道別。


    那邊廂劉鐵與吉達自牽了馬過來,前者又想去路邊扯著相熟的伴當,教他們回府報信,卻被丁一阻止,對他道:“慢行些。”果然不一刻,商輅的長隨就在後麵趕了上來,跟丁一行了禮,卻說出一處京師裏的庵寺,說道是商輅讓丁一有閑不妨去上炷香,那主持頗有些見識雲雲。


    這倒是在丁一意料之中的事實,剛才他就看出商輅是有話有說,礙著李賢在場,不方便開口罷了。於是幹脆叫那長隨帶路,他說的那庵寺倒也離得不遠,牽馬行了不一刻便到了,看著商輅已候在那裏,一言不發引著丁一入得一處廂房,看著丁一教劉鐵和吉達在門外把握,商輅長歎了一聲,方才倒了杯茶給丁一:“三弟,你煞是不懂事。”


    “這帝王家的事,是你該插手的麽?”


    “什麽‘苟利國家生死以,豈能禍福趨避之’?為兄教你做那麽多八股,你便沒有從中體會,人死如燈滅麽?你要青史留名,大抵得活得足夠久,要不便死得足夠慘,如嶽武穆,如文天祥!你明明可以選擇活得足夠久的,為何要尋死?”


    “涉入這帝王家事,就是死了,怕是連個好名聲都沒有!”


    一連串的數落,把丁一說得頭也抬不起來,但這方是真真切切的兄弟。


    客氣往往就是隔膜,隻有把丁一真當兄弟了,商輅才會這麽直接數落他,否則大抵商輅便如丁一遇刺時一樣,報個信,然後躲得遠遠的。商輅是有熱血的,否則他也不會當初跟丁一結拜。而丁一不論於土木堡的沙場之上,還是救回英宗的行動上,都在某一程度,給予了商輅強烈代入感:我的結義兄弟做出來的事!


    盡管商輅不會這麽做,但不妨礙滿足了他心中熱血的一麵,所以他不希望丁一沒了下場。


    “你能跟大兄比麽?他正經走完的科舉路子,一步步升遷上來,就是別人看他不順眼,要把他辦下去,也絕對不是件輕易的事。你呢?考了秀才就不思上進,叫你讀書又不聽,無根浮萍一樣,別人捧你自然千百般的好;要整你的時候,說你一句得官不正,你又如何?別提曹公,他殉國了,你不如提你王世叔好了!要他們都還在,我何必替你心焦?”


    丁一苦笑道:“不至於如此凶險吧?方才於大人似乎對我還算溫厚。”便把進兵部的事從頭與商輅說了,最後求教道,“為何我提出建個忠烈祠……”


    商輅臉色極難看,冷冷地答道:“宋有武廟,聖王為武成王薑太公,亞聖為張良,與文廟一般,同樣有十哲七十二子。大明自洪武年間廢武廟,以薑太公從祀帝王廟。你是想要立武廟麽?於尚書看來還是網開一麵不想作絕,要不就憑你想重立武廟這句話,傳將出去,讀書人的唾沫就能把淹死,嘿,你好些天沒睡覺吧?回去睡吧,睡醒了想想,於大人對你是不是溫厚,想清楚了再找愚兄參詳不遲。”


    與首輔陳循、吏部尚書王直等朝中大佬聚頭議事之時,於謙清咳了一聲,卻是說道:“丁如晉此子,當得起正人兩字,隻是畢竟年少欠了曆練。”諸位大佬聽著並無異議,王直更是很為丁一說了幾句好話。


    於謙在朝堂開這口,便是示意以他為主的大臣們,不要再去敲打為難丁一。


    如商輅所說,無根浮萍的丁一能逃過這一劫,卻就完全是行伍的經曆使然了。接到兵部的命令之後,丁一沒有去打聽,沒有去活動,而日夜兼程趕了回來,當於謙看著走廊裏累得睡著的丁一,他便已將丁一視作可以爭取的對象。


    不論怎麽說都是虛的,怎麽做,才能見清此人的立場,他於大人一紙公文,丁某人就日夜兼程連覺都不敢睡,這就足夠;而丁一後麵跟他提起忠烈祠,更讓他確認丁一這個人,就是不懂事的孩子。


    於謙卻不知道,丁一不是用了三日兩夜趕回來,而是用了二日一夜,所以才會累成這樣。


    那麽,這樣的人,在於謙看來,便是可教的。於尚書便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才在朝堂上開了這個口,把原本許多為丁一準備著的套路叫停下來。別小看文官的力量,禦史台一旦火力全開,連首輔都扛不住的,在這識字率極低的年代,他們就是喉舌,他們就代表了正義。


    丁一並不知道於謙為他說話,也不知道王直這無什麽瓜葛的老尚書,很是力挺了他一回。隻是睡醒之後,再去想商輅所說的話,他卻就明白了過來,於大人,還真是溫厚啊。


    奉議大人是虛銜就不說了。光祿寺少卿,是幹什麽的?在這大明朝,光祿寺負責的是禦膳食材的采買,凡祭饗、宴勞、酒醴、膳羞之事,都由光祿寺“辨其名數,會其出入,量其豐約,以聽於禮部。”簡單的說,就是一個貪汙的好地方。


    每年過手單是鵝就近二萬隻、鴨近萬隻、幾千隻雞,下屬還有乳牛廠……光祿寺卿是正三品,少卿兩人,正五品。丁一昨日是精神差到極點,此時睡飽哪裏還想不明白?呆在這位置,真的不想貪汙都不行,若不貪,於同僚裏便是另類。


    於謙於大人把丁某人扔到這裏,所謂於國有功不能不賞,便是找個地方讓丁一好好去貪。


    當然如果丁一不識趣,那到時要整治丁某人,根本都不用於大人出手了,呆上一年半載保準丁某人混身都是汙點,隨便找個禦史一噴丁一便扛不下;至於說不貪?那更方便,不等禦史出馬,光祿寺的同僚先把丁某人這個另類構陷整治下去了。


    至於國土安全局衙門,於大人壓根就沒有意思讓丁一再充任首領官!


    因為於大人沒有問是各地行局大使到任情況,也沒有提起廣東那邊黃蕭養的事情,很直接地體現出來,這事不歸丁一管了,要不怎麽可能不問?


    但不能說於大人對丁一不好啊,自古九卿裏就有光祿勳啊,五寺就有光祿寺。


    隻是這樣一年來培養班底,為他人作嫁衣裳,然後扔去光祿寺夾著尾巴做人啊。


    丁一苦笑起來,怪不得商輅聽著,整個臉都苦了起來。


    隻不過此時想和商輅參詳也沒辦法了。


    因為有位千戶投書,說是迎英守的禮儀宜重不宜輕,所以掌內閣閣務的工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年近六十的高穀高老先生在朝堂之上發火,愈加不滿景帝派去迎英宗的儀仗寡薄,對著朝廷大臣狂噴,說是:“武夫尚知禮,況儒臣乎!”


    此時景帝不比曆史上一年後坐實了位子,於是升任侍讀學士的商輅等人,也被派去和李實一同,出發往大同迎回英宗這太上皇帝去了。其實禮儀仍舊是不見厚的,隻不過算是與朝臣一個麵子,有個台階給大佬們下罷了。


    “師兄,你怎麽老皺著眉頭?”天然呆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進來,倚在丁一肩頭,晃著丁一的手臂說道,“當官這麽慘嗎?要不,師兄……”她說了一半,嘟起嘴來,卻就沒有再往下說。


    丁一捏著她的鼻子笑道:“好啊,你還學會賣關子!快說。”


    天然呆掙開丁一的手,揉了揉鼻子說道:“師兄你先答應,不許罵我!”


    丁一點了點頭,便聽天然呆湊到他耳邊,吹氣如蘭:“辭了官,咱們去闖蕩江湖吧!”她的江湖夢,似乎從來沒有消停過一般。


    但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丁一沒有笑話她也沒有罵,卻把她擁入懷裏:“也不是不行。你沒去過草原吧?也許辭了官帶你去草原玩,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她聽著便高興起來,似乎一下子整個人都鮮活了。


    丁一看著,不禁癡了。


    他真是負她良多。


    隻是負了佳人,卻不是因著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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