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醫院的著名專家、教授白希穀,在60歲來臨之際向醫院申請退休,跑到私人資本運營的百年老藥鋪“衷濟堂”坐診。然而在自製的“婦科聖手”牌匾下坐了不到兩個月,他就被醫鬧一拳打裂了鼻骨。


    一個中醫怎麽會被醫鬧打呢?


    沒聽說有人鬧過博大精深的祖國傳統醫學啊,中藥是我國人民的剛需消費啊!


    於是好事者開始探究,後來發現老先生純粹是自找的。


    他被打不是在衷濟堂,也不是在中醫院,而是在人民醫院的搶救室。他上班時間跑去人民醫院幹嗎呢?因為他要追求人民醫院搶救室的一位女主任醫師。


    該醫師姓閔,50餘歲,離異無孩、能力出眾且風姿綽約,是老頭偏好的類型。


    當天的情況是這樣的:有一位和兒子兒媳不和的城市老婦,在一次例常的家庭爭吵後左思右想不能釋懷,於是一仰脖子喝了半瓶洗潔精,後被鄰居送到醫院洗胃。洗潔精並非了不起的毒物,但遺憾的是老婦在救護車上心髒病突發,心髒驟停,送到醫院時已經瞳孔散大,cpr做了20


    分鍾都沒能救回來。


    在宣布死亡的那一刻,那對始作俑者即兒子、兒媳卻突然發現了商機,決定向醫院討要80萬元現金賠償,因為人是死在醫院的,所以必定是醫院治死的。


    搶救室向來是武鬥頻發的場所,在戰鬥號角吹響的那一刻,主任醫師閔阿姨作為負責人,不得不衝了上去。正巧這時候白希穀拎著愛心甜湯來獻殷勤,見狀當場要瘋,扔了甜湯就擋在閔阿姨麵前,於是死者兒子那醋缽兒大小的拳頭就落在了他的鼻子上。


    白希穀的身體飛出去後意識也四分五裂,雙耳轟鳴、眼前發黑,整整昏迷了一分多鍾,醒後也痛得沒辦法睜開眼睛。閔阿姨急火攻心地拍著他的臉喊:“老白!白希穀!”搶救室的大小醫生護士則放聲尖叫:“打死人啦!醫鬧打死無辜路人啦!”


    白希穀迷迷糊糊的,抓著閔阿姨的手說:"淑華,隻要你沒事就好,一會兒幫我看看眼球,是不是玻璃體碎了……還有淑華,別打了你力氣太大,打得比他還疼……”


    隨後是警察到位,打人者被帶走,白希穀呻吟著躺上了病床。檢查結果是鼻骨骨裂,軟組織挫傷,眼眶瘀血,好在眼球無損,不算嚴重,但毀容了,白老醫生睿智的腦袋花了整整一個多月才消腫。


    他挨了打,也創造了曆史,據說他是人民醫院幾十年曲折的醫患鬥爭史中第一位光榮負傷的外院醫生,而且還是教授級別。


    此役過後,他的名聲更大了,大到連數千公裏外的不包郵的新疆醫療衛生係統,都從援疆醫生的口中聽說了這位為愛癡狂的老情聖。人們普遍認為錢鍾書先生說得對,老頭子動了愛情就像老房子失火,救都救不得。


    白希穀挨打還造成了另外兩個直接後果,一是半年之後他和閔阿姨正式登記結婚,抱得了老美人歸,二是他的小兒子生氣了。


    他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在國外,是個醫學博士;小兒子白雨寧在身邊。


    此子今年22歲,醫科大學碩士在讀,雖然胸無大誌、四體不勤,但是邪魅狷狂、睚眥必報,個性很成問題。如果不是跑去讀醫科,他的人生歸宿大概是吃江湖飯,比如參悟神教一類的,披著大紅錦袍倏忽來去用繡花針刺瞎人的眼睛,別人喊他教主,他喊人家蓮弟。


    總之他的人生原則是誰打我老子,我也打他老子。


    鑒於醫鬧的老子已經死了20多天了,所以他決定把醫鬧本人打一頓,少說也得打斷他幾根肋骨。


    其實平常他和白希穀的關係並不融洽,因為他萬年中二病不服管,而白希穀多年又當爹又當媽教育孩子的方法隻剩下了嘮叨。


    最明顯的隔閡表現為:白雨寧連過年都沒回家,遍尋理由百般推脫,最後說他愛上了老家巷口的劉玉芬,但是劉玉芬三個月前嫁人了,為避免睹物思人,所以過年就不回來了。


    簡直是胡扯!


    劉玉芬五短身材,孔武有力,麵如重棗,渾身上下透著堅貞不屈,年紀三十有五,況且還是二婚,白雨寧能愛上她才有鬼!


    但關鍵時刻父子連心,在塵埃落定、息事寧人之際,白雨寧卻始終想著要為老頭子出口惡氣。


    走法律途徑太慢,還是以暴製暴比較爽快!


    他的提議當然得到了衷濟堂上上下下一致的反對,隻有一個人表示支持,那家夥是衷濟堂的廚子,滿臉橫肉,額上有刀疤,半年前剛剛刑滿釋放。


    衷濟堂目前的擁有者是一個年輕的大藥材商,叫陳衍,他和白家的關係極近,因為白希穀的老爹,已故中醫白寒友總共就收了一個外姓弟子,那就是陳衍的爸爸老陳。


    老陳資質有限,學醫沒學出名堂來,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家中有黃金萬兩,傳到兒子手中後更是日進鬥金。這些年裏濟堂能夠振興全虧了陳家父子,因為自從火紅年代小將們把白寒友革命回家養雞後,衷濟堂的匾額就沒能再掛出去,而是改稱了“紅星大藥房。


    陳衍的腦子比較清醒,堅決製止白雨寧實施複仇計劃。沒別的原因,就是怕他吃虧白雨寧怎麽看都不像個能打的人。


    白雨寧說:“沒事,我有幫手。”


    陳衍問:“誰?”


    白雨寧就把他學校的師弟拉來了。


    師弟身高1.92米,平頭方頜,虎背熊腰,魁梧黝黑,笑起來露兩排雪白的門牙。


    陳衍問:“你從哪裏找來這麽一隻猩猩?”


    白雨寧說:“這是我師弟啊,校籃球隊的,怎麽樣?感覺到殺氣沒有?走,小師弟,我們打人去!”


    師弟說:“嗯嗯,好。”


    三分鍾後陳衍就發現這位師弟相當欠缺辨別是非的能力,他對白雨寧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指東不敢往西,而且始終帶著心甘情願的謎一般笑容。


    為了保護殘疾人,陳衍給白雨寧的師弟買了張回校的車票,然後把他趕跑了。


    白雨寧很不快樂,說:“陳衍你也太不仗義了一點兒江湖道義都沒有。我的親爸爸,你的大師伯被打了你竟然無動於衷。


    陳衍心想,我哪裏無動於衷了?這事兒不都是我擺平的嗎?單說醫鬧象征性地賠了白希穀五百元醫藥費這一點,你翻遍全國的晚報社會版,有見過醫鬧賠錢的嗎?


    “其實吧,這件事你爸是局外人。”陳衍說,“別的醫生挨打都是避無可避,他是主動送上門去挨打。”


    白雨寧更生氣了,說:“你的意思是說他皮癢討打嘍?真是笑話,我爸守寡這麽多年了,想找個老伴共度餘生有錯嗎?他和閔阿姨郎有情妾有意,錯的是那個打人的混賬!”


    陳衍說:“是,你說得對,乖孩子你出去自己玩一會兒吧,讓哥哥把手頭的事兒做完了行不行?”


    “做完了以後呢?”白雨寧不依不饒地問。


    “我陪你割仇家的腦袋去。”


    他說著就把白雨寧推出了辦公室,並且反鎖了門。


    白雨寧在外麵敲門說:“陳衍,說話要算話啊!”


    陳衍無奈,一邊忙碌,一邊撥通了警察朋友的電話說:“於所,是我,陳衍。麻煩幫我查一個人的電話地址好嗎?就是上回在人民醫院急診室打人的那個……對,挨打的是白希穀,是你們所的民警去處理的……你等等,我記一下……我怎麽會去找他們的麻煩,我和那種人有什麽好計較的,我就是問問……行,我有事找你。”


    陳衍掛掉電話,苦笑地看著記事簿,上邊是醫鬧的詳細住址。


    他拉開辦公室的門喊:“白雨寧!”


    會計兼秘書探出頭來回答:“雨寧上菜市場去了。”


    “他上菜市場幹嗎?”陳衍問。


    “他說去買把刀。”會計兼秘書說。


    唉……


    陳衍煩惱地自問:“這孩子到底像誰呢?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白雨寧興衝衝地在菜場轉了一下午,購置了斧鉞、刀叉、麻繩、辣椒油等,然後回來蹭陳家的晚飯吃。


    陳衍的爸爸老陳問:“雨寧啊,你這麽開心幹什麽?撿到錢啦?”


    白雨寧說:“沒有啊,嘻嘻。”


    老陳又問:“談朋友啦?誰呀?帶回來給阿叔看看。”


    白雨寧說:“嘻嘻,隔壁珠寶店的謝春芳啊,我暗戀她好幾年了。”


    “……”陳衍放下了碗筷,“你不是愛劉玉芬嗎?”


    “你怎麽知道劉玉芬?”白雨寧驚問。


    汙說:“白雨寧,你下回胡說八道時能不能找個合適的姑娘?謝春芳和劉玉芬再長幾歲,就能生出一個你來了。”


    老陳就罵陳衍道:“他好歹還知道帶姑娘回家,這麽多年了老子也沒見你帶回來一個!”


    陳衍哭笑不得:“你哪隻眼睛看見他帶回來了?”


    老陳撒潑說我不管,你不孝,你忤逆,你冷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


    陳衍於是催促白雨寧說快點兒吃,吃完了趕緊出門。


    晚飯後,估摸這個點兒醫鬧夫婦肯定在家,兩人準備去興師問罪。


    發動汽車之前,陳衍先警告白雨寧:“問話可以,你可別衝動啊。”


    “我知道,我向來很冷靜的呀。”白雨寧表示,然後把下午買的刀掖在褲腰裏。


    陳衍把刀抽出來扔掉,摁住他的脖子問:“你為什麽說的和做的從來不是一碼事?”


    白雨寧反駁道:“誰讓你把我師弟趕跑的,我現在好沒有安全感。”


    陳衍說:“你讓師弟跟著才不安全呢,有個詞叫‘另有所圖’你懂嗎?”


    “圖什麽?”白雨寧問。


    “我不說,自己參悟。”陳衍回答。


    從陳家到醫鬧家有二三十分鍾車程,兩人按照警察給的地址按圖索驥,走了幾次錯路,繞了幾個大圈,終於在晚上七點鍾之前趕到了目的地,一個位於城市邊緣的,建於20世紀八九十年代初的老小區。


    老小區灰撲撲的,樓房高度隻有三層,間距極近,牆皮脫落,周圍連個停車的地方都沒有,顯然不是有錢人的居所。


    白雨寧突然問陳衍:“那喝洗潔精的老太太的後事怎麽處理的?”


    “沒處理。”陳衍說,“還在醫院太平間凍著呢。這對夫妻說醫院一天不賠錢,就一天不把遺體拉回去。”


    “這就叫作窮生無賴,窮生奸詐。”白雨寧搖頭,“這兩人逼死了自己老娘,居然還想利用她訛錢。”


    老小區房屋質量差不說,房型還不科學,衛生間都是暗衛,為了彌補采光不足和解決濁氣排放的問題,有些人家便在衛生間牆上開個小窗戶,裝上玻璃,通往樓梯道。


    陳衍和白雨寧摸到醫鬧家門口,發現他們家衛生間上方也開了一個小窗口,從窗戶能看到燈亮著。


    “什麽燈瓦數這麽高?”白雨寧問。


    “浴霸。”陳衍說。


    “喲,來得不巧啊,打擾人家洗澡了。”白雨寧嘴上這麽說,卻徑直跑去敲門,邊敲邊喊,“有人嗎?抄煤氣的!”


    敲了半天沒人應,他問陳衍:“是這家嗎?”


    陳衍又看了一眼地址,說:“沒錯啊,是這家。”


    “那怎麽沒人開門呢……”畢竟是來尋仇的,白雨寧擔心弄錯了。


    正巧這時候有個精神矍鑠的大媽從樓上下來,披紅掛綠地斜挎著腰鼓,顯然是去跳廣場舞的。陳衍趕忙拉住她問:“阿姨,我們是衷濟……不對,人民醫院的,請問有一戶姓鮑的人家住這兒嗎?”


    大媽說:“哎喲!呸!就這家!缺德喪天良的!你們醫院怎麽還管他們呢?讓法院來管啊!我給你們說,這倆公母不得好死!唉,我想起他們家老太太就心酸呐,以前啊,嘰裏咕嚕嘰嘰呱呱……”


    十五分鍾後白雨寧終於插上了嘴,“阿姨,你跳舞要遲到了。”


    “所以你說他們倆是不是不得好死?!”大媽總結陳詞。


    “是是是。”陳衍和白雨寧點頭。


    大媽昂首挺胸,帶著盡情傾訴的滿足走了。


    白雨寧抹去臉上的唾沫星子,繼續敲門。


    門內依舊沒有反應。


    “隔音太好以至於聽不見?”白雨寧喃喃道。


    他正要再敲時手機響了,原來是白希穀老先生飯後散步忘了帶鑰匙,被關在門外了,喊他回去送鑰匙。


    白雨寧說:“我這裏有事啊,你到陳阿叔家玩一會兒呀。”


    白希穀說:“你陳阿叔出去了,陳阿嬸在家裏開兩桌麻將,都是嗓音高八度的老女人,喧囂吵鬧聽著頭疼,我老人家要看書呀。”


    “你回衷濟堂去坐坐。”


    “衷濟堂今天晚上盤點,他們嫌我在那裏礙手礙腳。”


    白雨寧還要推脫,陳衍對著電話說:“大伯,我們馬上過來,你在門口等等。”


    白雨寧不甘心地問:“這就回去了?”


    “反正也沒人應門,等會兒再來也不遲。”陳衍拉著白雨寧下樓,把他推上了車。


    兩人一去一來,又是將近一個小時。


    時針指向晚上八點,醫鬧家毫無變化,浴霸還是開著。


    白雨寧有些納悶了,心想這個澡洗得可真夠仔細。如今雖然氣溫還低,但畢竟已是開春三月,用得著洗那麽長時間麽?也不怕搓脫了一層皮。


    去敲門還是老樣子,沒人答應。


    這家人有把外麵穿的鞋子脫在門口的習慣,白雨寧觀察那幾雙鞋,發現和他們離開之前的擺放方式一模一樣,連角度都分毫不差,那雙男鞋後跟上的一大塊爛泥也沒摳掉,顯然在這一個小時內沒有人進出過這扇門。


    “是不是他們忘了關燈出門去了?”白雨寧問。


    陳衍說:“你等一下,我去另一邊看看。”


    他三步兩步跑下樓梯,轉到樓房的北麵,然後看到了這家人家廚房窗口的燈光。


    他跑回來說:“門縫裏有燈光,說明客廳的燈是開著的,廚房和浴室的燈也亮著。就算忘了關燈,哪有一下子忘記這麽多的?”


    白雨寧表示想不通。


    既然屋內無人,老在門口待著也不是辦法,兩人決定回車上去再等半個小時,還等不到那就回家。頭一次上門尋仇,铩羽而歸也是正常的。


    等待時自然要找點兒事做,看書太暗,玩手機遊戲又傷眼睛,陳衍於是找出平板電腦來看,他要看美國電影,白雨寧非要看國產偶像醫療劇。


    陳衍納悶國產連續劇有什麽好看的,白雨寧興衝衝地說:“你看嘛,可有趣了,有些人連基本的醫學常識都沒有就跑出來拍片兒了。


    國產醫療劇的最粗大持久的脈絡是感情戲,其餘的都是細枝末節,白雨寧邊看邊笑邊評論:“看,這廝手術前刷了手還去摸小護士的臉。”


    “哇,得了膽結石就這麽要死要活的?我告訴你,你要真進了肝膽胰外科,得一膽結石醫生都得說恭喜,因為其他人都是長瘤子的!”


    “我最受不了電視劇裏一副乖巧樣的小演員,就兩字,做作,渾身上下透著假普通小孩哪有這麽捏著嗓子甜甜地說話的,尖叫才是他們的母語。我上次在兒科輪轉了三個月,從此見到小孩就偏頭痛。”


    陳衍說:“行了,白雨寧,你還讓不讓人好好看劇了?”


    “說真的,”白雨寧說,“我要是以後不當醫生了我就去當個作家,混文學圈,所謂鐵肩擔道義,一心教育人民向善,到時候你花錢找個民主黨派副主席推薦我入文聯哈,或者請幾個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給我頒個獎也行。”


    陳衍冷哼說:“你算了吧,從小到大就沒見你寫過什麽語句通順的話。”


    白雨寧說:“你別小看我,作家有什麽難當的,作品迎合市場和讀者就行了。隻要掐住了讀者的七寸,任何題材都能廣開銷路,流芳百世,比如山東黑社會在梁山建立反政府武裝,比如怡紅公子不好好學習專門追表妹……”


    陳衍把平板電腦塞到他手裏說:“看劇,你吐槽電視劇至少還在譜上,我出去抽根煙。”說著他打開車門走出去了。


    白雨寧在他身後說:“陳衍你知道嗎,像你這種長期煙民檢查時做x光都沒用,得做肺部螺旋ct,一方麵連續掃描消除呼吸影響,另一方麵重疊重組圖像能夠發現常規ct看不見的病灶。”


    陳衍問:“你上回被我揍是什麽時候?”


    白雨寧說:“九歲。”


    “那你今天回家洗幹淨等著我。”陳衍說。


    白雨寧立刻把車門關上了。


    這一等又是一個多小時。


    期間白雨寧看了一整集醫療劇,陳衍接了一個又臭又長的生意上的電話,最後兩人都渴了於是驅車去買飲料,再回到醫鬧家樓下時已是將近晚上九點半。


    兩人爬上樓梯一看,見了鬼了!那浴霸依舊沒關,明晃晃的黃色燈泡映得樓梯間雪亮!


    “嘖,越來越不對勁了。”白雨寧說,“要麽家裏真的沒人,要麽他們這破澡兒洗了有兩個多鍾頭了啊。”


    “嗯。”陳衍表示同意。


    陳衍就開始分析:“出門忘記關燈有可能,忘記關浴霸的情況比較少吧。而且據剛才那位廣場舞大媽所說,這對夫妻為了逃避一個月三五百塊錢的贍養費,把老人氣得喝了洗潔精,如此斤斤計較摳小錢,怎麽舍得將大功率的浴霸連續開兩個多小時?就算天冷洗澡時開一會兒,洗完澡也立刻會關,絕不會有忘記這種事。”


    他吩咐白雨寧繼續敲門,自己回車上取了一隻硬質的儲物箱,踩在箱子頂上去推醫鬧家的衛生間窗戶。


    白雨寧敲了一會兒沒有回應,也就不敲了,站在他身邊問:“推得動嗎?”


    “推不動,”陳衍說:從裏麵鎖得死死的。”


    白雨寧摸著下巴說:“陳總啊,就眼前這情景,我想到了一件事。”


    陳衍說:“我也想到了,但不會那麽巧吧,偏偏我們來的這天發生?”


    這家人衛生間的窗口位於樓梯上方,由於房子本身層高低,所以窗口距離地麵大約隻有兩米一二。陳衍身高一米八多,腳下又踩著一隻三四十厘米厚的箱子,照理能夠完整地看到室內情形,但那窗玻璃上有多年汙漬,模糊一片,因此什麽都看不見。


    “有水聲嗎?”白雨寧問。


    “聽不到。”


    “窗戶內部上有水汽嗎?”白雨寧又問。


    “看不出來,似乎沒有。


    白雨寧說:“沒有水汽就說明沒有人在洗澡,至少也是浴缸裏的水涼了你現在能看到什麽?”


    “視野為零。”陳衍說,“看來我得敲碎他們家玻璃了。”


    聽說要敲玻璃白雨寧興奮了,飛快地從車裏找來了扳手。陳衍哭笑不得地說:“你高興什麽呀?真要是猜想的那樣,砸玻璃也不是為了泄憤,而是為了救人。”


    他接過扳手對著窗玻璃的角落敲下,玻璃應聲而碎,他從破洞中往裏一看,說:“瞧,猜著了!”


    白雨寧兩肩一垮,立刻撥打120,表情臭得就像剛吃了屎。


    陳衍提醒道:“打119,總之得先破門進去。”


    “嗯。”白雨寧邊等接通邊問,“是不是兩個人都在浴室裏?”


    陳衍說:“視角有限,我隻看到男的下半身橫臥著,如果猜得沒錯,他的腦袋應該磕在浴缸邊沿上了那女的沒看見,但如果她沒事的話,早就應該來救自己的丈夫了。”


    電話接通,白雨寧說明情況,告知傷者是一對50多歲的夫婦,可能是煤氣中毒,中毒時間為三小時左右。


    接線員問:“中毒的人怎麽樣?還活著嗎?”


    白雨寧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啊,總之你們趕緊來人吧,三小時不算長,如果患者本身體質比較好的話,可能還是活著的。”


    對方詢問了地址,保證立刻出警。


    陳衍此時用扳手將玻璃全部敲碎,盡可能地擴大浴室與外界的空氣流通,然後將上下兩層樓道的窗戶都打開,讓三月初的寒風呼呼地灌進來。


    白雨寧將陳衍拉下箱子,自己跳上去對著室內喊:“喂!你們倆醒著嗎?醒著說話!喂!那個打人的!你醒著嗎?……得了,昏迷了我隻看到他粉紅色的腳後跟。”


    “估計昏迷很久了。”陳衍說,“你下來吧,別摔著。”


    白雨寧一屁股坐在台階上,開始揉印堂附近的穴位,他說:“原本我是來打人的,沒想到變成救人了,這是命運逼你當聖母啊。”


    “你原本也沒打算讓他們死吧。”陳衍說。


    “讓我遇上的都死不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我中過救死扶傷的符咒。”白雨寧苦悶地說:“上回也是這樣,有個品德敗壞的廢物把我師妹的肚子搞大了,事後還賴得一幹二淨。師妹做完手術後身心整個垮掉,大半年都沒恢複過來,那男的竟然還摟著新女友在她麵前耀武揚威。我生氣了,有一回在大排檔吃夜宵遇到就把酒瓶子砸他腦袋上了結果那廝受傷入院檢查,發現顱內有一顆先天性動脈瘤,而且隨時可能破裂,要不是我砸了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腦袋裏有定時炸彈,因為他之前根本毫無症狀!你說是不是我救了他?”


    “咳,”陳衍說,“嗯。”


    白雨寧繼續說:“還有上上回,有個不長眼的輔導員克扣本科生生活補助,一個人一個月才60塊錢,她也克扣,真是不要臉了。我去找她,結果剛進門她就摔那兒了!我趕緊喊了救護車把她送醫院去,結果一檢查她是宮外孕造成輸卵管破裂,她老公正在外地出差,要不是我閑著沒事去找茬,那天她就大出血死在家裏了!


    “……”(陳衍)


    “還有上上上回……”


    陳衍說:“你這種情況,確實值得民主黨派副主席給你頒個獎。”


    “什麽獎?”白雨寧沒好氣地問,“ ‘被白求恩獎章’麽?我不是故意的啊!”


    約莫七八分鍾之後兩人聽到了警笛聲,他們收拾箱子給消防員讓路。整棟樓的居民這時候才意識到出事了,有些人出來查看,問:“怎麽了?”


    白雨寧說:“沒怎麽,煤氣中毒。”


    鄰居問:“哪一家?”


    白雨寧指指醫鬧家。


    “喲!”鄰居道,“現世報啊!你們是哪兒的?”


    “人民醫院的。”白雨寧沒好氣地說。


    “喲!”鄰居說,“上門服務啊!人還活著嗎?”


    “不知道!”


    這時候消防員上樓來了,他們用專業工具破門而入,先將這對夫婦家中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接著直奔浴室。


    陳衍和白雨寧也跟了進去,隻見醫鬧本人如同先前猜測的一樣,摔倒後前額磕在浴缸上,粗看滿腦袋都是血,而他老婆則光溜溜地仰麵半臥在浴缸中。


    領頭的指揮把人抬出去,隨即迅速處理還在泄漏的一氧化碳。果不其然,他們家用的還是老式燃氣熱水器,毫無保護的那種,仿佛一隻隨時準備發威的毒氣包。


    白雨寧摸了摸醫鬧的頸側,發現脈搏跳得挺穩定。因為這人撞到了腦袋,口鼻邊還有嘔吐物,不確定他是否有顱內出血或顱骨骨折的情況,旁人不敢輕易移動他,便先從浴缸裏撈出了他老婆。


    他老婆戰鬥力也不弱,那天在急診室裏把閔阿姨帶的幾個實習生臉上都抓花了。


    浴缸裏的水尚有餘溫,說明兩人中毒的時間還不算太長。醫鬧老婆稍微嚴重些,她比丈夫中毒的時間要長,昏迷不醒,渾身皮膚泛著粉紅色。白雨寧歎了口氣,從臥室床上抓了條毯子將她包了起來,免得她被抬出去時受寒。


    這時候救護車也到了。


    陳衍和白雨寧便退了出去,站在一旁望著急救人員和消防員一撥撥進出,最後將醫鬧和他老婆放上擔架,抬下了樓。


    跟車的護士問他們認不認識這對夫妻的親屬。


    “認識一個。”白雨寧說,“在人民醫院太平間停著呢。”


    護士白了他一眼,問其他圍觀者。


    其他人說:“他沒騙你,他媽真在太平間,別說頭七,五七都過,如今鄰裏關係淡漠,有些樓上樓下的住了好幾年卻連麵都沒見過,就算互相之間認識,以這對夫婦的人品,估計也不討左鄰右舍的喜歡。


    護士說:“那算了,警方會幫助我們查。”


    救護車拉響汽笛開走,一切回歸平靜,看熱鬧的鄰居們意猶未盡地陸續散開。陳衍和白雨寧對視一眼,發現除了回家,也確實沒有其他事情好做。


    兩人下樓,上車,白雨寧開始沉默著,而後索然無味地說:“這人救得實在不爽,感覺自己吃了蒼蠅了。”


    陳衍說:“嗬嗬。”


    他問白雨寧,“煤氣中毒治療起來困難嗎?”


    白雨寧說:“我也隻是略知道一點,中毒深淺首先取決於一氧化碳濃度,其次是中毒時間,再次是那人本身的身體素質,總之都是要進高壓氧艙的。治療後有些人隻有頭暈等輕微的後遺症,有些人卻會得中毒性腦病,嚴重的會精神失常或喪失行動能力。你放心吧,此夫妻倆打遍搶救室無敵手,有這樣的好身板,情況一定不會太差。”


    白雨寧不爽起來喜歡四處找茬,當然他不敢找陳衍的茬,因為陳衍生氣起來還是很讓他膽寒的。仿佛自然界的一物降一物,劇毒之物十步之內必有解藥,白雨寧雖然大部分時間看似占了上風,但事實上陳衍是他的克星。


    白雨寧先是罵了路邊的行道樹,又指責隔離帶修得傻,經過衷濟堂時還表示該藥鋪的裝修風格簡直俗不可耐!


    “先不說你們把那座民國房子弄得中西合璧,就說那塊,衷濟堂,的老匾,掛就掛吧,偏要在旁邊貼一張我爸微笑的大臉,跟遺照似的。我要是患者,看這老頭的麵相就不肯上門!”


    陳衍笑道:“大伯保養得很好啊。”


    “得了吧,”白雨寧噘嘴,“一臉偽善。”


    到陳家後他意興闌珊,倒頭就睡,陳衍踹他說:“回你自己家睡去,你這樣讓我睡哪兒?”


    他說:“太羞愧了,無顏見我爹。我才懶得管你睡哪兒。”


    陳衍無奈,卷著鋪蓋睡沙發去了。


    半個多月過去了,有一天衷濟堂的廚子買菜回來,發現有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徘徊許久不去。


    廚子老兄生來悍勇,當年入獄就是因為參與街頭鬥毆,此時又身兼保安職能,當然義不容辭地上前盤問,可還沒靠近那人,臉上的刀疤就把人給嚇跑了。


    這時候白雨寧無所事事地從衷濟堂出來,看到了就問:“魯哥,怎麽了?”


    廚子說:“小偷踩點。”


    白雨寧說:“他太不長眼了!這麽窮的藥鋪也偷?”


    “放心,我盯著他呢。”廚子說。


    兩人散了。過了個把小時,白雨寧又無所事事地轉回來,看見廚子正在殺雞,腳邊放著一箱蘋果、一掛香蕉和一小筐西紅柿。


    白雨寧問:“魯哥,葷素搭配,給大家改善夥食呢?”


    廚子說:“不是,剛才那小偷送的。”


    白雨寧皺著眉說:“啥?”


    他何等聰明,片刻之後就猜到了所謂“小偷”的身份,但也不說破,笑嘻嘻地掰了一根香蕉就走。


    陳衍正在衷濟堂裏和藥工說事情,看他進來就說:“我以為你回學校去了原來還在家閑逛。你吃什麽呢?”


    “愛的反哺。”白雨寧嘟嘟囔囔的。


    陳衍沒聽懂,又問他手上提的那幾個花花綠綠的東西是什麽。


    白雨寧說是衛生紙,街道反邪教協會給的,包裝上寫著“崇尚科學,關愛家庭,珍惜生命,反對邪教”。


    陳衍於是對衷濟堂的老藥工說:“我就知道養一個失足青年是有用的。咱們要是發現衛生紙用完了,第一反應都是去超市買,能想到去反邪教協會拿嗎?”


    藥工笑著說:“想不到。”


    他匆匆對藥工交代了兩句就準備回公司,白雨寧在他身後提醒道:“喂,中午記得來喝老母雞湯喲!”


    陳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出門時遇到了閔阿姨。這一個多月來她經常照料白希穀,還時不時送點兒好吃的過來,因此和陳衍及白雨寧已經很熟了,人人都把她看作白醫生的老伴兒。


    “你們猜我剛才在路上遇到了誰?”閔阿姨說。


    “誰?”陳衍問。


    “那個打人的醫鬧。”閔阿姨說,“那家夥鼻子底下一顆大黑痣,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他還躲著我呢?


    “他理虧嘛。”白雨寧笑著說。


    “我的實習生說昨天他還去醫院了問東問西的,結果誰都不理他。當時我要是在,非把他狠狠地罵一頓不可!”閔阿姨顯然也沒消氣。


    “閔阿姨,中午留下來吃飯啊,燉老母雞。”白雨寧又說。


    “哦,今天魯師傅買雞了呀?”閔阿姨問。


    “不是,別人送的。”白雨寧狡黠地眨眨眼。


    他跑回廚子身邊取來香蕉,掰開,給在場的衷濟堂諸位一人遞了一根。


    “吃吧。”他微笑著,“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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