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上下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向我躬身:“趙老板,真是巧,又在這裏遇見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請上船吧。”


    我到了船上,看見柳桐倚站在船艙前。


    我問他:“梅老板,這次你的船上,酒帶夠了沒?”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後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艙中有人,還想和趙老板說幾句話。”


    我和柳桐倚一道進了船艙,他引我走到一間艙房門前,在門上叩了兩下,推開房門。


    我進去,房門在身後輕輕帶上,我聽得柳桐倚的腳步聲離開。


    站在窗前的人回過頭,向我拱了拱手:“懷王殿下。”


    是雲載。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隻為來和懷王殿下道一聲謝,多謝殿下對雲家的恩情。”


    我道:“雲大公子的這聲謝我不應收,我至始至終,所做不是為了雲家。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已經埋起來的,就當它化成土了罷。”


    雲載道:“殿下請放心,舍弟已決定與我漂泊江湖,今後亦沒有雲家,萬某隻想安分做個生意人。以前沒什麽關係和糾葛,以後也不會有。舍弟已經看開了,隻是連累殿下從今後要客居海外,實在愧疚難安。”


    我道:“我這件事與那事沒多少關係,隻是朝政本來如此。”


    帝王家從來以權位利益為重,親情二字本就多餘。


    雲載又向我道:“對了,舍弟讓我對殿下說幾句話,第一是請殿下放心,第二是說,殿下那日曾問他的話,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麽,一開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後還是假的。”


    我道:“那雲大公子也替我捎一句話罷,我從來都很喜歡他,雲毓也罷,萬小公子也罷,日後多保重。”


    雲載對我躬身一揖,出了艙門。


    我獨自站在房中,一股冰涼的寒意在我心中蔓延,如在雪中,十幾年前,我一個個抱起我的皇侄們摘梅花,最後要抱起一個孩子時,宮內的宦官在一旁道:“殿下,這是雲相的兒子,並非皇子。”


    那孩子當時的模樣我已記不得了,但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你折了一枝梅給我,我要叩首謝恩道,多謝殿下。明明我和他們一樣。”


    那日,護衛們護送啟赭離開了萬家大船,我對雲毓道:“隨雅,喊我一聲承浚吧。”


    他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想喊,但我又不是景啟赭,這樣喊,我怕亂了輩分。皇叔。”


    我聽見這句話時,頓時覺得天地間一片虛空。


    是,明明他和啟赭、和啟檀他們一樣,該喊我一聲皇叔。


    他道:“皇叔,今天你我說了很多話,都是肺腑之言,景衛邑與雲毓的肺腑之言。可這場戲,要到此為止了。因為我知道你過來,說這些話,實則為了景啟赭。你喊著雲毓時,亦已知道,我是誰。”


    對,我知道他是誰,但我自欺欺人地一直和自己說,也許我猜錯了,這事本不可能,他就是雲毓。


    雲毓直視著我:“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道:“……昔日雲棠造反時,我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他隻是文臣,並沒有直接掌管兵權,即便造反成功,要如何使眾人臣服……”


    在承州,遇見雲毓之後,有些事亦讓我費解。


    雲毓並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在承州時,他放了我和柳桐倚離開,之後我們遇見了雲載,再到後來,又在萬家大船見到雲毓,讓我覺得很奇怪。


    雲毓說,他是為了啟赭過來的。


    但啟赭既然要出行,必定一切安排妥當,我雖對張屏不甚了解,也覺得,他不至於要通知一個工部的官員在治水的時候跑來護駕。何況當時承州還有啟檀。


    就如同雲載的船一直莫名其妙跟著我們一樣。


    定然不可能是為了我和柳桐倚,那麽就隻剩下啟赭了。


    再後來,那天晚上,雲毓扮成雲載來和我相見。


    柳桐倚對我說,做一張麵具,要很長時間。所以雲毓扮成雲載那張麵具並不是臨時做的。


    這樣便有了幾種可能,一是,雲毓常常扮成雲載,到江湖上走動;二是,雲載做的是大生意,沾了點偏門,為了安全起見,會讓心腹的手下扮成他的模樣。所以備有這種東西。


    雲毓一向不做多餘的事情,就像那天,他要柳桐倚與楚尋合奏,實際是告訴我這兩人認識一樣。


    雲載打了雲毓,說明他和雲棠父子並非恩斷義絕的不和。


    雲載與雲棠父子決裂之時,雲棠還沒有位極人臣,到了可以琢磨造反的時候。


    他那時就把自己的長子送到外麵去,有所綢繆,更加奇怪。


    這讓我想起,我假死遁出宮後,在芹菜巷休養時,張蕭和我說過的話:“王妃早擔心會有這一天,因為王爺就算沒有先懷王殿下那麽高的功勳,懷王府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


    原來我爹除了戰功之外,還摻和進過一宗皇室血脈案。


    這事張蕭和曹總管也隻知道個隱約。同光帝昔日曾經和一位民間女子有過露水姻緣。


    當時柳皇後病逝,同光帝大約寂寞難耐,出宮踏青時出了這樣一樁風流事。


    那女子竟珠胎暗結,生了個兒子。


    同光帝沒有認這對母子將他們接進宮,具體什麽原因就不清楚了。但這是明智之舉。這孩子母親卑賤,無靠山,在宮中還不如在民間。


    我爹還一直偷偷照拂那對母子。後來,同光帝駕崩了,先帝繼位。忙亂時,那女子家鄉發了水災,從此失去了音訊。


    雲毓道:“我爹曾經說過,昔日祖父與祖母相識與海棠花下,於是他名棠。”


    他笑了笑:“其實家兄並沒有加害皇上之意,隻是他從未見過聖容,好歹是堂兄弟,想在一起敘一敘,皇叔過慮了。”


    我真的死也不想聽他喊我那兩個字,他偏偏在不斷地喊。


    他說:“皇叔,我和景啟赭、景啟檀其實是一樣的。”


    我頭疼欲裂,幾乎想拔刀把耳朵割了。


    雲毓那樣笑著看著我:“皇叔,如果我們兄弟今天真的想對景啟赭做些什麽,你會把我們怎樣?你會把我怎樣?”


    我扶著桌子站起身:“沒有這個如果,因為沒發生什麽,皇上隻是到萬家大船轉了一下,其餘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發生過。”


    雲毓道:“是,什麽都沒有,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


    隻能什麽都沒有。


    那以前都算什麽,都該當什麽?


    連雲毓都是假的,還有什麽是真的,我問自己,亦問雲毓。


    雲毓的嘴角動了動,聲音淡然:“唯獨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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