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靜時,我聽見柳桐倚道:“皇上,禦醫檢驗完畢,懷王殿下的確已自盡身亡。”


    皇帝的聲音裏依然含著冷笑:“柳卿何以如此篤定?皇叔素來詭詐,朕不信他甘心就這麽死了,裝死越獄才像是他幹得出的事。”


    我不禁想,景衛邑生前要混到什麽份上,連自盡都沒人信。


    他是詐死沒錯,可皇帝這番話,我聽了都替他心涼。


    柳桐倚的語氣依然平淡道:“皇上,懷王殿下臨死前,向臣留了遺言,他自念罪惡深重,不願入葬,讓臣代為請求皇上,將其屍骨火化,田邊地角,山上河裏,隨便灑一灑便可。”


    牢中一時又靜了。


    過了半晌,皇帝道:“皇叔這句話,柳卿如何看?”


    柳桐倚道:“臣覺得,大約懷王殿下知道皇上必然疑他自盡的真偽,方才以此讓皇上安心罷。”


    皇帝道:“聽柳卿所言,皇叔還真的了解朕,體恤朕。”


    柳桐倚道:“懷王殿下畢竟是皇上的叔父。”


    皇帝在我旁側踱了幾步:“柳卿,你此時言語,與平日有些不同。”


    柳桐倚的聲音中有一絲疲憊:“請皇上恕罪,臣此時,已不知該如何是好。臣欲先告退,望皇上應允。”


    牢中再次靜了片刻。皇帝準了柳桐倚退下。


    待柳桐倚的腳步聲到了牢門前時,皇帝忽而又道:“柳卿。”


    “柳卿你是否也和朕一樣,覺得皇叔之死不是真的。”


    柳桐倚沒有回話。


    皇帝繼續道:“是了,柳卿方才和朕說了皇叔的遺言,有反駁責備之意,柳卿是覺得,皇叔已經死了。”


    柳桐倚的聲音平靜地道:“臣不敢。”


    皇帝道:“朕對景衛邑,已仁至義盡,他密謀造反,朕都答應饒他不死,還讓雲毓帶了兩條路讓他選。朕對他,還有何話好說?”


    柳桐倚道:“臣隻是覺得,證據尚未查清,皇上便讓雲大夫帶了定論給懷王殿下,有些急躁。臣當時勸阻,但皇上並未采納。”


    皇帝的聲音驀然有些高了:“還需要查?景衛邑這些年所作所為,是朕誣陷他,是雲毓誣陷他,還是宗王誣陷他?他也都一一認罪,還是對著柳卿你認的!”


    柳桐倚道:“臣以為,就算懷王已認罪,亦需一一查明對應罪證,方能最終定案。”


    皇帝道:“柳卿果然是一派一絲不苟的大理寺作風,那麽你告訴朕,當真按照刑法律例,景衛邑的罪,當如何判?朕饒他性命是否是徇私枉法?”


    柳桐倚道:“所以,臣覺得,懷王殿下自盡,或許是最好的路。請皇上放寬胸懷,臣先告退。”


    柳桐倚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遠去,牢中再度很靜。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柳桐倚的確厲害。被這樣一堵,皇帝暫且不會對景衛邑的死再存疑惑,我脫身更加方便。


    過了許久之後,方才又有不知道哪位不怕死的官員向皇帝請示,如何處置懷王的屍首。


    皇帝遂命人暫且將屍首挪到“那地方”去。


    我感到身下被墊了一張席,身上蓋了塊布,被人抬著頭腳挪上了一架擔架。


    許多年前,我曾在半空裏看著旁人這樣把我的屍首抬出去。


    我那時比景衛邑好些,起碼屍體身下墊的是軟褥,可能因為當時是深秋,而現在是夏天,節氣不同。


    隻是那時候我隻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屍體被抬出去,魂魄卻出不了牢門。


    這次在景衛邑體內,我輕輕鬆鬆地被人抬了出去,終於脫得牢籠。


    皇帝所說的“那地方”離天牢頗遠,我跟著景衛邑的身體先出了門,又上了車,車行了許久,再下車,進了幾道門檻,許久後才安然落地。


    有宦官的聲音道:“懷王在天牢中畏罪自盡,皇上開恩,準其屍首回府停置,明日洗屍更衣後,入普方寺火化。”


    唔,原來是運回了景衛邑的王府。


    景衛邑謀反未遂,畏罪自盡。他王府中的人恐怕已經散的差不多了。零碎留下的幾個,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痛哭,隻敢偷偷地在屍體身側抽噎兩聲。


    唯有一個漢子膽量較大些,咕咚咕咚磕了幾個頭,還灑了一杯酒,哭道:“王爺,韓四不曉得你犯了什麽罪,韓四隻知道你是個好主人,你對韓四的好,韓四永遠記著。隻要小人活著一天,就會供奉一天王爺的牌位,永遠不忘老王爺老王妃和王爺待小人的恩情。”


    在涼薄世間,能有這樣一個忠心的仆役,實在難得。


    他哭完,就被侍衛趕了出去。


    皇帝對景衛邑之死可能仍有疑心,派了幾個侍衛和一個宦官看守屍體。


    侍衛們還搬了個火盆,在一旁點香燒紙,嘀嘀咕咕念叨道:“懷王殿下,你乃有雄心壯誌之人,可惜沒成就大業的命,小的們都隻是些小人物,您老安心上路,不要再多貪戀世間了……”


    香燭的味道我喜歡,嗅了之後更精神百倍,可惜附身之後就不能亂動,不免有些氣悶。


    我有意使了點小小法術,刮起一股陰風,嚇得那宦官和侍衛們連滾連逃磕頭不止,可惜我不能公然睜眼看,但光聽見那些響動就覺得很有樂趣,權做無聊挺屍時的一點小小調劑。


    宦官和幾個侍衛正上牙打下牙磕頭不止抖做一團時,我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柳桐倚清朗朗的聲音道:“何事驚慌?”


    宦官與侍衛們顫聲道:“柳~~柳丞相~~你來得正好~~~懷王殿下他~~他~~死不瞑目,突然~~陰風……紙錢都飛了……”


    柳桐倚道:“此廳門向南開,夏有風入廳,不足為奇。”


    宦官與侍衛們牙齒打架的聲音依然未止。


    柳桐倚又道:“本相忽覺懷王殿下之死略有疑點,故而前來檢驗,幾位可在一旁為本相監督。”


    宦官和侍衛們立刻道,柳丞相覺得可疑,理應查證,但懷王殿下畢竟是王爺,查證之時,他們不方便在場,還是先到門外把守為好。紛紛溜之。


    少頃後,我聽到門扇合攏聲,唯有柳桐倚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廳中隻剩下了他一人。


    我睜開眼,坐起身。


    柳桐倚起初像吃了一驚,隨即平複。


    他已經換了官服,板正的墨藍色,官氣十足,不如那套家常衣服顯得有人情味兒。


    我去拉他衣袖,深情款款小聲道:“然思,多謝。”


    他端著態度,低聲道:“不必,我隻是想知道王爺到底想做什麽,亦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宗王昏迷前的話及王爺認罪的態度之中應有內情。我既不願姑息,更不願冤枉……”


    我有些好笑,他這話是說給景衛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不能證明景衛邑是冤枉的,卻幫他欺君詐死,這怎麽會是個規矩臣子的所作所為?


    明明沒那麽正經,卻非要裝得正經,何苦何苦。


    景衛邑臨終的那番苦哈哈的遺言給了他不小的刺激,他方才會如此順利地答應幫忙,所以我此時此刻,千萬不能讓他冷靜下來,萬一他的假正經占了上風,我還沒占了景衛邑的身體,先和他一道做了刑場鬼,豈不窩囊。


    我於是深情地凝視他,深情地握著他的衣袖,深情地輕聲道:“然思,我把命交在你手裏,我生或死,都由你決定,我,不會後悔。”


    靜謐的廳中,我和他相對凝望。


    還沒等柳桐倚再開口,我對準他的唇,狠狠地親了上去。


    柳桐倚渾身僵了一下,沒有抗拒,還很順從。許久之後,我鬆開他,他的眼神很清澈,我卻看不透。


    他輕聲道:“王爺沒有心跳,禦醫把過,沒有脈。即睡即醒,毫無破綻,為什麽?”


    我柔聲道:“出去了告訴你。”


    柳桐倚道:“王爺打算在王府中走?”


    我道:“那怎麽可能。”皇帝讓景衛邑挺屍王府,明顯就是試探。所以,在王府中,一定不能有所動作,務必真實。


    我道:“普方寺。”


    柳桐倚不再說什麽。此時不便多交談,我正要再躺回去裝屍體,柳桐倚淡淡道:“雲大夫等下會來看王爺。”


    雲大夫?是哪個?


    我稍微想了一想,才記起就是那個帶著兩條路來給景衛邑選的人。


    是叫雲毓,景衛邑最後還喊了他聲隨雅。


    此人之於景衛邑,意義大不相同,我稍微在心裏把他的名字想了想,在某一旮旯沉睡的景衛邑的魂魄就有了些動靜。


    我合眼躺下。


    柳桐倚,雲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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