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衙門又無大事,顧況做知縣十來天沒碰上一宗像樣的案件,甚氣悶。


    蓼山是江湖是非地,但入江湖的人都另立名冊不在百姓戶籍內,不歸他這個知縣管。顧況自小聽劉鐵嘴說書,老想著長大了也能做個升堂審案的官,後世人聽書除了狄公案之外,還能有一本顧公案。自從走馬上任後成天無所事事,莫要說殺人越貨的大案子,就是雞鳴狗盜的小案子也沒碰上一樁。顧況不甘心,去書庫翻查舊卷宗,指望找一件驚心動魄的陳年舊案再審翻案,將開國來的卷宗從頭翻到尾,除了雞毛蒜皮還是雞毛蒜皮,顧況終於恍然明白,蓼山縣能生是非的人全到江湖上混去了,剩下的都是不生是非的良民。


    顧況今天升堂,隻有兩戶鄉下人家要嫁女兒娶媳婦,來告知縣衙修改戶籍。臨走前還塞給門口的衙役各人一包喜糖,顧知縣大人坐在公堂上高高在上,撈不到糖吃。


    退堂後到內院,後廚的采買過來稟報道:「大人昨兒讓小的捎的東西小的已經捎回來了,放在大人房裏的桌上。」


    顧況道了聲謝,摸出幾個錢打賞了采買,逕自回房去,在回廊上向恒商的廂房處望了望,房門半開,應該在房裏。


    顧況加快腳步到自家房前,剛推門,一眼看見程適斜著身子坐在桌旁,拿另一張椅子墊著腳,大模大樣從桌上的紙包裏摸出塊東西塞到嘴裏咯登咯登嚼了,再摸一塊,含渾向顧況道:「沒想到你這麽大的人還饞這些吃,偷偷摸摸藏在屋裏,糖味兒不錯。」


    顧況頓時直了眼:「哪個讓你動的?!」


    程適睜圓眼道:「嚇,至於麽,摸了你兩塊麥芽糖吃跟我梗起脖子。今天祭灶滿大街都是賣糖的,大不了再上街買一包賠你。」


    顧況有氣撒不得,忍了,程適看著他鐵青著臉拂袖出門,搖搖頭吹掉嘴上沾的一粒芝麻,顧小幺越發小家子氣了。


    顧況走到回廊上,想想停住腳,看見一個匆匆過來的小廝,喊住了吩咐去房裏拿件家常衣服到書房去。小廝眼睜睜看著知縣大人換上便服,正要出門,書房的門被敲了兩下,恒商推門進來。


    顧況一把攥住恒商的手,「你且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就回來。」一陣風地出了門,逕自往衙門後門去。


    衙門的後門外是條巷子,平時小攤兒甚多。今天祭灶,時候又近中午,擺攤的都收生意回家去了,巷子裏空空蕩蕩,顧況出了巷口,街上也隻得兩三個攤位,人甚稀少,遙遙看見一家幹果鋪正在關門,忙發足奔上去,「老丈,給我秤三斤麥芽糖。」


    全縣父老都認得顧知縣的臉,店老板看見顧況十分歡喜,行禮讓座又捧茶,還問知縣大人怎麽不坐轎子親自到小店來,顧況心急如火燎又不能駁老人家麵子,隻得捧著茶杯支吾應付,足過了一刻鍾,店老板才轉身去秤糖,向櫃子裏一看,甚愧疚地道:「顧大人,對不住。糖剩的不多,塊兒整的隻有一斤不到。今天祭灶,到這時候糖都不剩什麽了。」


    顧況沒奈何道:「隻要有就便好,不拘多少。」店老板一塊塊從餘渣裏挑出來,秤一秤隻有八兩多一點,拿紙包了。顧況袖起糖,疾步趕回衙門。


    轉進庭院,遙遙看見恒商站在假山前,顧況一隻手按著另一隻袖子裏的紙包,有些局促,向恒商道:「我--我有些東西給你,去書房說。」


    恒商神情像春風般暖起來,「好。」


    進書房闔上門,顧況從袖子裏摸出紙包,心中卻沒好意思又躊躇起來,巴巴的弄了這種東西,也不知道恒商還記不記得,萬一隻覺得這東西寒酸怎麽好。


    恒商點漆的雙眼正望著他,顧況呐呐地遞上紙包:「今天是祭灶,所以……」


    恒商雙手接過來,打開,氣息頓了頓,刹時百種滋味上心頭。


    顧況留神他臉色,道:「我一介芝麻大的官,今天祭灶,也整治不出什麽好東西來,這樣東西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想著你小時候愛吃,買過來給你嚐……」


    看見恒商的神情,下麵的話卻咽住了。恒商捧著糖包望他,卻像當年在破草棚裏竇天賜聽說自己要帶他玩時的神情,顧況隻覺得十年的幾千個日子又倒了回去。恒商沒說什麽,他也沒說什麽。相對傻站了片刻,顧況道:「廚房的飯該好了,出去吃飯吧。」


    恒商將紙包揣進懷中,輕輕笑道:「好。」


    中午開飯,程適想趁什麽時候跟顧況講一聲不好意思,結果整個中午飯沒找到合適的空子。顧況和恒商對麵坐著,恒商膩膩歪歪看顧況,顧況膩膩歪歪看恒商,兩人這樣你來我往,針都插不進去。程適覺得有些肉緊,心情莫明抑鬱,多吃了半碗米飯。


    下午顧況到書庫翻舊卷宗,恒商不用說是跟去了。程適在自己房裏睡了個小覺,爬起來後灌了杯開水,左右想了一想,換了件衣服一拐一拐出了衙門後門。程適跟自己說,在衙門悶久了遲早悶出病,正要出來見見太陽去黴氣。在街上怎麽逛也是逛,順手秤幾斤麥芽糖賠給顧況。顧小幺從小摳門到大,兩塊麥芽糖嘛,值什麽?吃他幾塊我賠他幾斤。


    從城南逛到城北,從下午逛到黃昏,程適有傷,還要走一走歇一歇,終於在城隍廟門口秤到三斤麥芽糖,提回衙門。


    祭灶也算個小年,衙門廚房晚飯整治出一桌甚像樣子的酒菜。程適棒傷未好忌口的東西多,也不能喝酒,看見菜徒生感傷,顧況和恒商繼續膩膩歪歪,程適覺得很不像樣,咳嗽了幾聲做提醒沒人理會,索性隨便塞滿了肚子先回房去。


    在房裏聽到二更的梆子響,程適覺得顧況差不多該吃完回房了,拎起紙包去還顧況的糖。到了回廊上,遠遠看見一個人影攙扶著另一個東倒西歪的人影推開顧況的房門。不用說,又是顧況那個不中用的被恒商灌倒扶回來。


    程適一拐一拐走到顧況房前。半看的門縫內燈火甚明亮,顧況的床正對房門,恒商正幫床上的顧況蓋上被子掖好被角。顧況這小子居然能混到睿王殿下的服侍,當真好命。程適看見恒商從床前起身,伸手欲推門,忽然五雷轟頂,傻在門前。


    恒商彎下身,明明白白地,向顧況唇上親了下去。


    雷公的吃飯生意在程適的耳邊轟轟隆隆。


    斷上了!顧況和恒商居然斷上了!


    程適在床上翻覆一夜,沒得好覺睡。


    打小在街麵上長大,葷的素的都見過,好這口的不稀罕,他程適稀罕的是,顧況怎麽把這口的事情幹下去?細細一琢磨,顧況這些日子和恒商眉來眼去,本就大有往這口子上來的勢頭。恒商從小愛貼著顧況,十來年後再見麵,顧況黏黏乎乎,恒商膩膩歪歪,兩人很對盤口。何況據說皇上也有些興趣在上頭,恒商愛上這口,更是親兄弟。


    不過,程適從左側再翻到右側,方才瞧見恒商偷偷摸摸親顧況一口,還是覺著別扭。


    程適在街麵上尋常見過堂子裏的小相公幾回,都生得皮色水嫩齒白唇紅,一股子嬌滴滴的小娘兒媚態。據說愛小相公,一愛他如娘兒般的嬌嫩,二更愛他小娘兒沒有的別樣風趣,此為意興所在。程適就是想不明白,恒商在顧況身上瞧上了這兩樣中的哪一樣?


    第二天,程適明裏暗裏,仔仔細細隻打量顧況。


    正好第二日衙門裏還不大不小有些棘手事務。蓼山寨的三當家和四當家帶了十來個雄赳赳的好漢大搖大擺進了衙門前院,說寨主招婿在即,來跟衙門索些款項裝點擂台。


    衙役們將眾好漢攔在衙門前,認定是來砸縣衙的場子,衙門與道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索要款項一說從何而來。


    蓼山寨的人理據充足,振振有辭。本來各自道上不相幹,但是官府衙門既然插手了寨主招婿的事情,此事就算靠在衙門身上,出了頭就要收到尾。最近山寨生意清淡,過年費弟兄們自己解決,寨主招親要排場鮮亮,需得衙門給點款項。


    程適在屋角看兩方對峙找樂子,對峙到劍拔弩張時,顧知縣匆匆趕出來,喝令衙役停手,向蓼山寨的人道了聲得罪,再問到來意,蓼山寨的三當家向顧況道:「顧知縣像個爽快人,我們粗人也不會繞彎子說話,最近山寨生意清淡,年關將至,寨主招親要布置排場裝點擂台,手頭緊俏,兄弟們來衙門跟顧知縣請些補貼。」


    衙門口塞滿看熱鬧的百姓,都等著看新知縣大人的能耐,顧況皺起眉頭思量片刻,客客氣氣一笑:「貴寨的事情,本官已曉得。貴寨主招婿一事由朝廷做公證,但此事由朝廷派的呂將軍主理,山寨的事務本與地方衙門無幹,本官隻是個七品知縣,款項一事做不得主。待上報知府大人與呂將軍,一同參詳後再派人到貴寨答覆可好?各位英雄遠道過來,先請到後堂喝杯熱茶再走。」


    程適在屋角搓下巴,顧小幺敷衍推磨的本事幾時這麽高了。


    三當家便冷笑:「顧知縣,我知道你們衙門辦事的道道,倒皮條的買賣欠賬的爺爺,能推就推能拖就拖,隻拿話來敷衍。兄弟們今天隻請顧知縣索性給個爽快話,這項銀子,給還是不給。」


    程適在屋角向外挪了挪,看顧小幺如何再圓這個場。隻見顧況鎖了兩道眉沉吟,依稀有那麽兩分知縣大人的架勢。程適橫看豎看,隻覺得顧況還是從小看到大的顧小幺,書生氣是有些,尋不出別樣的意味來。


    片刻,顧況向衙役道:「去內院請程知會出來,再去請師爺。」


    程適反應一刻才緩過來程知會便是自己,咳嗽一聲,一拐一拐從屋角踱出來,對顧況打個哈哈:「顧知縣找程某有事?」抬手向蓼山寨的幾條好漢抱一抱拳。


    顧況垂手站著,一臉公事相:「蓼山寨的英雄來衙門請款項用以寨主招婿一事,本官不敢擅專,請程知會即刻報予呂將軍,望務從速。」


    程適也負起手,端出官爺架勢,斂著神情一點頭:「好,本--本知會即刻去辦,備馬。」


    程知會官比顧知縣低了一階,此時在衙門屋簷下,口氣像比顧知縣高了三等。小衙役們都滾圓了眼,顧況忍不住道:「程知會,你身子未愈可能騎馬?本官吩咐替你備轎吧。」


    程適肅著官顏道:「無妨,正事要緊,備馬。」顧況隻得點頭:「備馬。」


    程適忍著火燎的傷臀一路縱馬顛到大營,逕自進呂先大帳將事情向呂先一一說了。


    呂先道:「蓼山寨的事情與知府衙門無幹,你即刻回衙門告知顧知縣與蓼山寨人等,將款項數額報與本將,本將派人送到山寨去。」再寫了一封書函,程適接過揣在懷裏,行完禮欲拐出去,呂先忽然道:「程掌書,身子可養好些了麽?」


    程適回頭齜牙一笑:「多謝大將軍掛心,好不少了。」一拐一拐的出帳去。拐到離栓馬的地方尚有一丈遠,一個小兵從他身側跑過,到馬前停下,從胳肢窩下掏出一個棉墊放在馬鞍上,向程適咧嘴笑道:「大將軍吩咐的。」


    程適轉頭看看大帳,小麵瓜居然還有些人情味。翻身爬上馬背,向小兵道:「勞駕向大將軍捎句話,說下官我感激不盡。」


    從大營再顛回衙門,饒是有呂先賞的墊子,程適的傷臀也早支持不住,從馬背上掙紮下來幾乎站不穩,程適咬著牙挺直脊梁將呂先的話向顧況和蓼山寨的人說罷,再遞上呂先的信。顧況知道他在死要麵子活受罪,道:「有勞程知會一路辛苦,先請進內堂喝口熱茶喘喘氣,緩緩精神。」


    程適也實在撐不住了,拐呀拐的進內院,直奔臥房,一頭紮在床上。


    客客氣氣送了蓼山寨的英雄們出衙門後,再吩咐找大夫替程適療傷,顧況方才回內堂。剛轉進內院,恒商就迎過來,等左右無人,立刻道:「我方才都看見了,你這番處置得再好不過。那些百姓與蓼山寨的人從此一定對知縣大人愈發佩服。」


    說得顧況十分不好意思,「我新上任,隻能摸索著做官,隻求無過,不敢讓人說我是好官。」


    邊說邊到了書房門前,恒商跟著顧況進門,闔上房門,攜起顧況的手笑道:「景言你一向隻嚴謹做人,可也莫謙慎太過。我此番隻是實話實說。」


    顧況被恒商握住手,不禁心中覺得有點局促,按理說他和恒商關係不淺,互相握住手說說話並沒有什麽,顧況暗想,自己最近似乎有些不對,是不是確實避諱得太過了一些,惹得恒商的眼神神情每每有些失落,不知為什麽,恒商眼神中露出失落時,顧況心中便也跟著有些不舒服,像被什麽揪住了一般。顧況任由恒商攜著手,低頭笑了笑。恒商看見他的笑容,神色頓時又欣喜了些,將顧況的手握得緊些,道:「眼看又近午了,下午你看完卷宗,我找你下棋。」


    顧況恍然記起:「快晌午,是了,我說有件事情沒辦。要跟廚房說一聲,中午挑塊板正些的牛臀肉燉湯!」立刻急匆匆出門去。


    恒商從他驀地抽回手時,神色就黯了一黯,可惜顧況急著去給程適燉湯,並沒有留意。恒商垂下衣袖,看著顧況匆匆離去的身影,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低聲像自言自語般道:「原來你心中,始終是程適的事情要緊些麽。」話語淺淺溶入清冷的風中,顧況自然不可能聽到。


    中午,顧況親自端著一碗牛肉湯,去瞧程適。


    程適剛敷完藥膏,脊背向上在床上躺著,向顧況瞄了一眼,知道他來看風涼笑話。顧況身後照例跟著恒商,恒商照例跟程適寒暄了兩句,不曉得為什麽,今天神色僵硬得很。


    顧況道:「程賢弟,你此番舊傷變新傷,大夫說可惜要在床上再養一兩天,多忌口些日子。」程適拖著嗓子道:「勞煩賢弟操心。」


    顧況在床沿上坐下,讓兩個小廝將程適架起來,把湯碗遞過去:「你掙得動麽?掙不動我舀給你喝。」程適斜靠在床沿上,剛要伸手接碗,忽然瞧見床尾站的恒商臉色像個剛成形的柿子,昨天晚上的情形在腦中一閃,驀然領悟,他不會在吃醋吧……程適立刻縮回欲伸的手,有氣無力哼道:「別說,這陣子緩過勁來還真疼得緊。顧賢--小幺,勞煩你行行好,喂我兩口兒。」


    顧況被他一聲小幺喊得寒毛倒豎,舀了一勺湯送到程適嘴邊,程適吱溜喝了,再一勺再喝了。一勺勺喂過去,程適冷眼看恒商的臉一岔岔青下來。


    一碗湯喝盡,程適抹了抹油嘴,直直望向顧況雙眼:「小幺,多謝,你待我真好。」這句話何其肉麻,不單恒商,顧況的臉也瞬間鮮青。程適洋洋得意看顧況一言不發拔腿就走,恒商酸著臉跟他出門,在床上吹了聲響哨,連陳年的老本都撈回來了,爽快。


    再此以後,直到程適下地,顧況沒進過他房門。


    程適歇了一天,就能四處亂走。走來走去,偏偏就晃在顧況四處,冷眼看恒商像看雞崽的母雞一樣時刻候在顧況旁邊。幾天看下來,越發覺得這事情有趣。如果拿兩個人的模樣比較,恒商眉目清俊相貌俊俏,程適見過的人裏沒幾個能比得上。顧況隻是麵皮白些,五官順眼,一副書生相。怎麽想情形也該是倒過來。程適真不明白,恒商迷上顧況的哪一塊了。


    年二十九,家家都看著火爐鹵肉準備過年,衙門裏蕩著滿院子鹵味香。


    程適這兩天和衙門廚房的掌勺混得很熟,肚子整天油水頗足。恒商寫了個報平安的請安奏折托呂先轉呈,去了大營到晚上還沒回來。程適趁這個空檔從廚房切了兩隻剛出鍋的鹵豬蹄,溫了一壺小酒約顧況到房內同吃,其實是有幾句堵了很長時間的話想和顧況一說。


    程適這幾天冷眼看下來,顧況其實對恒商的那點意思還蒙在鼓裏頭,落花不知流水意。程適覺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索性今晚上跟顧況挑明了,日後更有好處。


    半碟鹵豬蹄啃完,小酒喝掉半壺,程適還在琢磨是開門見山好還是迂回婉轉好。顧況皺眉看他,「程賢弟,你說今天晚上有要事告訴我,吞吞吐吐唧唧歪歪半天沒露個話頭出來,到底是什麽事情!」


    程適放下酒杯,鄭重道:「顧況,我問你一句話。」


    顧況道:「什麽?」


    程適在燈下望顧況,屋裏生了火盆,挺暖和,顧況又喝了兩杯暖酒,臉色潤紅。程適忽然覺得,顧況的眼現在看起來比平時亮些,臉也比平時更順眼。恒商在酒後親顧況,難道顧況在喝了酒後能親出別的味來?


    程適舔舔嘴唇,不曉得是什麽味。


    顧況道:「程賢弟,你雙眼發直,到底有什麽要緊話要問?」


    程適忽然下了一個決心,道:「顧況,我先問你,要是有人這麽著對你,你怎麽對他?」


    顧況確定程適喝多了,頭正在發昏,道:「怎麽著對我?」


    程適道:「顧況,你過來些。」


    顧況索性看他犯昏能犯到什麽地步,起身站到程適旁邊。


    程適招招手:「頭再湊過來些。」


    顧況皺起眉毛,略俯下身。程適看了看,搖頭道:「不好,這樣看起來不對。」


    顧況忍耐不住,剛要張口道你發什麽昏,程適推開椅子蹭地站起來,一把挾住顧況,不待他反應,看準位置,電光火石般向顧況嘴上親了下去。


    親下去之後,覺得挺軟。


    一舔有股酒味,再舔有些鹵油香,再舔卻品不出旁的味道來。那天看恒商意興十足流連不住,難道就是圖軟?


    程適還沒來得及細琢磨,肚子窩心一痛,哎呦一聲,鬆開顧況半彎了腰。


    顧況的腿再快又狠地招呼過來。程適抱著肚子向後跳兩步:「哎呦顧賢弟,你也太不禁耍!」顧況臉漲得血紅,拿袖子惡狠狠地擦嘴,「程小六,你他娘的喝多了餿水糊住心,他娘的做什麽!」


    程適按著肚子咧開嘴:「顧賢弟,自從進了朝廷當上官,還以為你的腦袋隻會支棱帽翅子,『他娘的』這三個字出口真親切。」眼見顧況鮮紅著一雙血絲眼卷袖子就要過來玩命,忙大喊一聲:「且慢!我隻問你,方才若那麽著你的是恒商,你怎麽著他?!」


    顧況的血絲眼發直住了手:「你說什麽?」


    程適慢慢直起腰,「別說兄弟不厚道,我方才隻是提點你,我祭灶那天晚上親眼瞧見,睿王恒商,就是方才我那麽著親你。」


    顧況的腦中轟的一聲,眼前金光亂冒,欲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程適晃了晃頭,接著道:「我那天晚上瞧見了,嚇得不輕。以為你和他是你情我願的斷袖分桃了。到底你我從小一道長大,就算看在兩位師傅的麵子上也不能眼見著你直上岔道去。所以今天晚上索性豁出去犧牲一回,來試你一試。」眼見顧況血紅的一張臉褪到蠟黃再轉青,舔了舔嘴吞口唾沫再晃晃頭,「從方才看,原來你不好龍陽這口,也不知情。不過我看恒商那小子對你十分有意,別怪兄弟多事問一句,你和他到底怎麽搞的?」


    顧況雙眼發直,臉色蠟白,卻不說話。


    程適踱過去,在顧況肩頭拍兩拍,「依我看,恒商看上你了。聽說萬歲爺就愛龍陽,睿王再斷袖也沒什麽。隻是你和不和他斷,兄弟也說不上話,你自個兒掂量……」


    顧況忽然冷冷道:「你胡說。」程適偏過頭:「嗄?」


    顧況臉色蠟白,麵無表情冷冰冰道:「程適兄,你若要信口開河,怎麽說我顧況都無妨。汙蔑王爺誹謗萬歲,哪一項都是滅九族的重罪,你再喝完酒後胡言亂語,別怪我不講情麵依律法辦你。」


    程適斜看著顧況,歪嘴笑了笑:「成,顧知縣,你隻管從今往後揣本大匡朝的律法在袖子裏。我程適哪怕一個噴嚏觸犯了裏頭的一個字眼兒,你都抓我進號子,上交知府衙門還是刑部都由你,隻要你沒人的時候對自己還撐得起這個架勢,我隻是告訴你個實情讓你再別蒙在鼓裏。怎麽辦自己想透徹,隻要自己不屈心,你想怎麽辦都成。」在顧況肩頭再拍一拍,逕自推門走了。


    恒商到大營將奏折托給呂先,和呂先又話了兩句家常。


    恒商道:「明日是三十,軍營裏也無大事,不如少師你也到蓼山縣衙,一起熱鬧過年吃酒有趣。」


    呂先笑道:「十五殿下的美意領了,但軍中豈能無主將。況且兵士們都不能回家過年,臣這個主帥哪能丟了他們自己去玩樂。江湖中的人雖明言招婿前不再尋蓼山寨的麻煩,還是要防著他們生事。臣一步離不得大營,望殿下體諒。」恒商知道呂先說的很是,便不再勉強,道:「隻是不能與少師一同喝酒守歲,少了許多興致。」


    正閑話時,忽然傳令兵來報說,營外有人自稱聖上的密禁衛,要見大將軍。


    恒商驚道:「難道皇兄在京中有什麽棘手事務?」呂先就命快請,請進來為首的一位,恒商和呂先都認得--皇上貼心的密禁衛長趙謹。


    趙禁衛長環顧左右,道有皇上密令要大將軍幫忙,等左右退下才跪下給恒商見禮,向呂先道:「卑職此次出京,是奉皇上禦令緝拿中書侍郎司徒暮歸,皇上的聖諭,死活不論。」


    恒商和呂先都長歎,知道司徒暮歸一定是觸了皇上的某處逆鱗。呂先便道:「本將已曉得,趙禁衛長有皇上密令在身,本將若有力所能及處,一定盡力協助。」趙謹別過呂先,道帶人自去蓼山縣客棧安歇,便於密訪。


    趙謹走後恒商忍不住歎氣:「慕遠這個人一向精明,不曉得為什麽屢屢卻逆皇兄的聖意,我平時看著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若要討皇兄歡心十分容易,為何偏要去觸皇兄的龍須?」


    呂先道:「慕遠隻是隨性,又恐怕另有算計。隻是這次事情看來不小,殿下和我與狀元兄又要寫奏折保他。」


    恒商歎道:「要保他也要先曉得是什麽緣故。」


    趙禁衛長這次來找呂先,卻是與弟兄們商量出來的一個小算盤。幾個密禁衛都曉得,這次皇上龍顏大怒要抓司徒大人是為了些床幃中事。密禁衛們琢磨,司徒大人已經進了皇上龍被窩,老話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司徒大人一向是皇上心窩子裏的人。皇上此時大怒,彼時氣消司徒大人又是塊寶。因此司徒大人萬萬不能嚴拿。所以密禁衛們商議,弟兄們隻當出京城透透氣。皇上算準了司徒大人在蓼山就一定在蓼山。呂將軍與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素有交情,先去擱個話兒一定會給司徒大人通風報信。到時候遇見了司徒大人,客客氣氣請回去。遇不見兜個圈兒回京去,隻說人海茫茫尚未尋到,說不定皇上的氣已經消了。


    密禁衛們打著如此的小算盤與趙禁衛長一起進了蓼山縣城,尋了家客棧住下,還預備玉鳳凰招親那天去瞧個熱鬧。


    恒商在大營同呂先商量司徒暮歸一事,不知不覺耽誤到天黑,呂先留了飯,恒商胡亂填了肚子,匆匆策馬趕回蓼山縣衙。


    恒商回來時夜已兩更,院子裏漆黑寂靜,仆役下人都睡了。恒商望見顧況的房中還點著燈,在回廊下躊躇了片刻,還是舉步到了門前,叩了叩門。門吱呀開了條縫,恒商順手推開跨進去,抬眼先看見顧況臉色蠟黃中泛著潮紅,神色也十分局促,驚道:「景言,可是受了風寒?」伸手探向顧況額頭,顧況卻向後退了一步,道:「承、承蒙殿下擔憂,臣興許是昨晚上睡得不沉,早些睡便好。臣去吩咐人服侍殿下洗漱,夜深寒冷,殿下請早些安歇。」


    恒商急伸手握住顧況胳膊,顧況一哆嗦。


    「景言,你怎麽與我說話又這樣生分的口氣?我去大營時難道有什麽事情?」


    顧況此時看見恒商隻覺得不知如何是好,程適的幾句話穿來穿去在心裏繞,顧況自己又不能相信,恒商要和他斷袖,這話從何說起?但程適絕不是個搬弄是非造謠尋樂的人。尤其--尤其記起程適的一啃數舔,顧況情不自禁又打了個寒顫,耳邊轟隆匡當。


    恒商在昏黃的小油燈火裏看見顧況的臉青綠黃藍交加變幻,心中不知為何有些不安,伸手去握顧況的手,顧況一手涼汗,十分冷。「景言,我其實……」


    程適的一句話適時再蕩過顧況耳邊--「方才若那麽著你的是恒商,你怎麽著他?!」顧況的腦中再轟地一聲。


    寒風透進門縫吹過,恒商握緊顧況的手,正要向下說,門外劈啪一陣腳步聲響,房門緊跟著響了三聲,「大人,小的有事稟報。」恒商隻得放開顧況的手,顧況清清喉嚨,「進來吧。」


    門房小廝低頭推開房門,抬頭望見恒商,大喜:「竇公子,原來你在大人房裏,小的正是尋不到你才來稟報大人。門外有位公子說是您的故人,請您去瞧瞧。」恒商心中隱約有些猜測,顏色變了變,小廝道:「對了,那位公子說他姓穆名遠,是公子的故人吧?」


    恒商跟在小廝的燈籠後,顧況走在恒商身後,大步流星趕到外院後門前。因為明天就是三十,門簷上掛了幾盞紅燈籠添加喜慶,寒風刺骨,吹得燈籠搖搖晃晃。恒商一眼看見那個意料之中的人影站在燈影下,開口字眼兒裏還透著笑意,「原來一個知縣衙門,走後門也難。」向恒商拱拱手。


    恒商此時不方便說什麽,隻微一頷首道:「夜深風涼,快進屋再敘。」顧況眯眼看那人走近,覺得眼熟。知縣大人親自到後門口迎客,另一個門房也慌忙打燈籠伺候過來,燈火明亮些顧況看清了來人的臉,大吃一驚,一彎身欲行禮:「您是司……」


    恒商不動聲色伸手握住他胳膊阻住他身形,「景言兄,穆兄遠道過來,恐怕要在府上多打擾些日子,可否先勞駕吩咐備間客房?」


    顧況頓有所悟,道:「好,穆--穆公子先請書房裏坐。我即刻著人去準備茶水,收拾客房。」


    轉頭先吩咐小廝拿個炭盆到書房去。


    顧況這個縣太爺內院的仆役少的可憐,門房有四個人,知縣大人出門時就是轎夫。內院有一個廚子,廚子的一個婆娘、兩個粗手粗腳的丫頭、一個尖頭尖腦的貼身小廝。總共九個人負責顧知縣的一切排場。顧況初上任時,知道自己驀然有九個人伺候,還覺得惶恐的不得了。程適見他有九個人伺候,也眼紅的不得了。


    因為明天是三十,四個門房有兩個告假回去過年,隻剩兩個看門。廚子摟著婆娘在下房睡熱乎覺。兩個丫頭被小廝喊起來,揉著迷濛的睡眼去收拾客房。小廝拿上火炭盆送到書房,顧況再找不見別的人可用,自己到廚房裏尋柴點火,燒了半鍋熱水,從房裏拿個茶壺放上兩撮葉子泡了,再現洗了兩個茶盅兒配上,擱在茶盤裏端去書房。


    恒商和那位司徒大人對麵坐在圓桌前,顧況推門進去恒商急忙起身:「景言,此事吩咐下人去做,你怎麽好親自端茶水。」接過茶盤放在桌上。


    顧況道:「讓下人來來往往恐怕不方便,二……」左右看看斟酌一下詞句,「二位請且慢慢敘話,下官先告退。」揖了一揖輕輕退出去,闔上房門。


    恒商望著門外人影漸沒,司徒暮歸先瞧房門再瞧他,笑道:「原來十五殿下有心卻似春流水,隻隨和風探東華。」


    恒商沉臉咳嗽了一聲,道:「慕遠,你這次究竟怎麽觸犯了皇兄,下禦令命密禁衛拿你回去,還道死活不論。今天趙謹到少師的大營如此一說,我都嚇了一跳。和少師商議上奏折保你,又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不好動筆。」


    司徒暮歸搖頭道:「此次觸怒皇上是臣自找,十五殿下和少師都不必費心。此事怎麽說我都是個砍頭的死罪,隻是我留在宮中,皇上要治我死罪還要度量顧忌,氣壞了龍體我就更罪過。索性走這一趟,皇上定能猜到我行蹤。密禁衛拿人時兵刃上難做擔保,倘若一個失手取了我性命,能省不少事情。」


    恒商聽他輕飄飄地將話拋出來,甚是無奈,司徒暮歸接著道:「況且最近在朝中聽說蓼山縣熱鬧的很,正好來看看。」


    恒商道:「慕遠,我從幾歲到今日和你十幾年的交情,你與我還有半師之恩,你若有事我萬不能不管。你究竟怎麽得罪了皇兄,說與我聽,我才好想辦法開解。」司徒暮歸隻當水漂敷衍過去:「隻是陪駕對局,局麵淩厲時,顧不得後路飛象將軍,定局不能悔了。」


    恒商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隻得思索留到日後慢慢再套實情。出了書房,客房也已收拾好,顧況吩咐小廝備了兩大桶熱水伺候恒商和司徒暮歸各自洗漱安歇。


    恒商瞧著顧況,有話此時又不方便說,於是道:「你臉色不好,好生歇著。」


    顧況垂手應了,待兩位貴人安頓完畢才跌跌撞撞回房去睡。上了床隻覺得天旋地轉,模模糊糊自己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該不會都是做夢吧。


    《待續》


    江山多少年 下 by 大風刮過


    文案:


    從良計!?


    顧況怎麽想也沒想到,這種戲碼竟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那個逼自己的,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十五皇子恒商!?


    現在自己是該自刎以謝奸汙皇子的大罪,還是乖乖負責恒商的一生?


    但他的一生,又是自己這小小芝麻官負得起的嗎……


    原以為隻要自己與顧況的距離拉近,那麽他們定當可以回到從前那般。


    可是十多年過,沒想到他們之間卻更似隔了千重山般。


    但他不放!


    如果皇子的身分是讓顧況卻步的原因,那他可以舍得。


    就算是永遠與他待在這小小的蓼山縣,他也甘之如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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