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宋思年就聽說過一個詞,叫美人如畫,今天真得見了曾經畫裏的美人之後才知道,真正的美人,大約是再有天賦的畫工都畫不出來的。


    寬額,柳眉,瓊鼻,紅唇……每一條弧線都堪至完美,不可或增或減哪怕半分。


    即便是凍在這三尺冰柱裏不知有幾百年,裏麵的美人依舊。


    那纖長的眼睫似乎都在輕抖,仿佛下一秒就會張開,冰裏的美人便能醒來。


    望著眼前的人,宋思年隻感覺一時之間萬般情緒一齊湧上心頭。


    複雜得讓他煩躁,更不想去一一梳理其中的成分。


    他於是微蹙著眉轉開眼,輕咕噥了聲:“……禍害啊。”


    “主人?您剛剛說什麽??”老樹好奇地問。


    “……沒什麽。”宋思年有點不自在。一想到謝忱跟這“沉睡”的宋家第九任家主似乎還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他就本能有些不虞,但偏偏……好像又對這人生不出半點惡感來。


    難道……我也是個這麽看臉的人?


    宋思年不禁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這樣想著,他表情古怪地又看了一眼冰柱裏的美人。


    這一看,他表情更微妙了。


    ——


    方才覺著這美人就要醒來的,似乎不是錯覺啊……


    便在這時,老樹也疑惑地出聲:“主人,我怎麽感覺……他身周開始有靈力波動了?而且你看他的眼睫,是不是在動……——他要醒了嗎!??”


    不止是老樹這樣感覺,宋思年也有同感。


    隻不過身在這禁魔之地,宋思年對於靈力和鬼力氣息的感知和運用都已經被壓製到了一個最低點——隔著這樣的距離,他確實無法感受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狀態。


    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和好奇心的驅使下,宋思年向著那冰柱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到冰柱前,宋思年停住了腳。


    他的眼神漸漸空泛,腦海裏也像是被遮上了一層迷霧。


    本能告訴他這一切都不對頭,但那本能卻已經被諸多的空白壓抑到了最深處,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走上來的緣由。


    他隻是遵循著一個腦海裏的聲音,慢慢地抬起手,合上眼。


    青年雙眼完全閉合的同時,他的指尖抵上了巨大的貫穿整座法壇中心的冰柱。


    如果意識尚存,宋思年會驚奇地發現,他與這冰柱相接觸時感受到的溫度並非冷,而是一種熱——近乎能夠灼燒靈魂力量的炙熱。


    在這種熱度下,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整座冰柱陡然坍塌融化。


    大塊的碎冰從天穹墜落,整座法壇陷入劇烈的震顫,巨大的裂隙被無形的力量撕扯開,刺耳的淒厲嚎叫從地底深處傳來。


    那是掙紮了千年的憤怒與不甘。


    帶著讓人為之毛骨悚然的哀嚎與狂笑。


    宋思年的意識猛地一醒。


    他下意識便要收回手睜開眼。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從進入宋家莊院便被他戴在手腕上的那個最不起眼的珠子驀然炸裂開。


    一黑一白兩股霧氣似的力量從中迸出,化作兩條長龍在空中糾葛交纏,直飛入天,而後匯作一股黑白相間的氣柱迅速下衝——


    尚來不及反應,宋思年便被那股力量裹挾了全身。


    每一寸魂體被撕裂、衝刷,極致的痛苦侵襲了他的腦海。


    “魑魅……魍魎…………攝魂術……”


    這掩蓋在宋家秘法之下的熟悉氣息終於被宋思年辨認出來。


    他想不明白,魑魅珠與魍魎珠最後為何會是用在他的身上,而作為宋家秘法,隻針對活人生魄的攝魂術對於他一個已經成了靈鬼的魂體根本不該起作用。


    然而事實容不得他分辨。


    刹那之後,他的意識一空。


    整座法壇正中,黑白相交的力量攜裹著原地消失的魂體,驀地撞入了冰柱融化後曝露出來的那具軀體裏。


    原本垂紮在那人身後的如瀑長發上,銀色的發帶猛然斷開。


    黑色的長發被無形的氣機掀入空中。


    如蝶翼的眼睫抖了抖。


    時隔千年——


    他終於再次醒來。


    “大人……”


    一個帶著壓抑不住激動的聲音,在這座震顫崩塌的法壇的角落出現。


    法壇正中,長發垂瀑的美人兒眸子動了動,緩慢地轉落到了那個走出來的人身上。


    甫一與那雙眼眸對視,走出來的人便身體一顫。


    他低下頭,壓住眼底的激動與狂熱,用力地彎下身——


    “宋家第二十七任家主,宋鼎軒,見過宋絕先輩。”


    “…………”


    聽了這話,站在法壇上的美人的眼神才漸漸活泛,像是生機消解了他眼底的一川寒冰,他的目光在自己抬起的雙手和身體上掃視了一圈,而後落到壇下戴著麵具的那人身上。


    宋鼎軒正為久久聽不到回應而忐忑抬頭時,便聽見他歆慕已久的家主美人兒用一種與外表毫不相符的輕浮語氣笑了一聲——


    “把自己祖宗的屍身當密藏聖寶送給我?……這是什麽樣的缺德祖宗,才能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啊?”


    “——!?”


    壇下,剛直起身的宋鼎軒瞳孔猛地一縮,他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這不可能!魑魅魍魎已出、鬼珠複生、三魂歸體,你怎麽可能沒有恢複——”


    話音被他自己咬斷。


    隆隆的地裂聲裏,麵具下的人麵色鐵青猙獰。


    他定定地與壇上美人兒對視幾秒後,剛欲再動,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麽。


    戴著麵具的人猛地扭過頭,目光跨國虛空直落法壇之外。


    “……謝忱。”


    從牙縫裏狠狠地擠出這兩個字音,宋鼎軒不甘心地看了壇上美人一眼,便頭也不回地直接離開。


    法壇核心法陣中,站在原地的美人兒皺起了眉。


    他的目光在四周橫掃。


    禁魔之地對他魂體的禁錮在他進入到這具身體之後似乎已經消失了,隻是……


    他的視線定格在那些逐漸泛起紅芒的地表裂隙上。


    ——


    裏麵,似乎有什麽決不能放出的東西,要禁錮不住了。


    就在這繁複聲音裏,一道細細的氣音試探地冒出來——


    “主……主人?……您還在嗎?”


    “…………”


    法壇上的美人兒抬起手腕,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那樹芽兒一眼——


    “我不在還能去哪兒?”


    一聽這熟悉的語氣,老樹立馬鬆下了吊著的那口氣,跟著又立馬緊張起來——


    “那主人您還不趕緊走??這地方明顯就要塌了啊!”


    “你以為我不想走?”


    “……啊?”


    “我沒辦法從這具身體裏離開。”宋思年眼神晦暗地閃了閃。


    老樹遲疑:“嗯……那就先帶著身體跑唄?這種時候,保命要緊啊主人!”


    宋思年氣極反笑——


    “這道理我會不懂麽?是這具身體被封在這法壇中心了——我想跑也跑不掉!”


    老樹:“…………”


    “家主!宋絕先輩的記憶怎麽會沒有恢複呢?!”


    “是啊家主,魑魅珠與魍魎珠都沒出差錯,攝魂術的秘法封禁更是檢查了無數遍——所有步驟都符合計劃了,為何宋絕先輩的記憶會出了岔子?!”


    “……”


    一眾沿著密道墊射向外的身影裏,焦急的聲音在宋鼎軒身周盤桓。


    麵具下的人眉頭緊皺,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猛地一攥拳:“無論如何,先按原計劃進行——那東西已經快壓不住了,今天的所有罪責,必須讓謝忱來擔——我們宋家不能冒這個險!”


    “可是,如果沒了恢複記憶的宋絕先輩的配合,我們如何能讓謝忱承擔責任?”


    “……”聽到這個,宋鼎軒冷笑了聲,“我原本是沒有把握的,不過在上次他們誤打誤撞提前進了法壇以後,我就已經有把握了。……謝忱,嗬。他一定會妥協的——因為我們有他沒法拒絕的籌碼。”


    宋鼎軒身周的幾人對視了眼,最終都沒有說話,一齊協力沿著密道衝出了法壇。


    很快,沒有進入法壇的所有捉鬼師便都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裏。


    “知道該怎麽說吧?”宋鼎軒率先停下身形,目光一掃身後眾人。


    “明白,家主。”


    宋鼎軒點點頭,“做漂亮點,別讓家裏那些站在我對麵的老家夥們笑掉了他們的假牙。”


    幾個人無奈地對視幾眼,紛紛點頭稱是。


    交流完,宋家的眾人向著高台方向過去,而宋鼎軒的目光在場中一轉,便落在了某個陰影滿布的角落裏。


    麵具下的人冷然一哂,身影閃動間,便消失在了原地。


    幾秒後。


    角落短巷裏,對身周騷動充耳不聞的男人原本平靜的眼神裏微起了點波瀾。他身形未動,隻不疾不徐地抬起視線,定格到了自己對麵的牆根前。


    “啊,被發現了啊。”一道身影從牆壁裏浮現,踏出,聲音帶著冷意,“果然,那天在法壇裏,你其實已經感受到我們的存在了——如果不是還感受到我後麵那些不夠聰明的家夥著了急,你那會兒也不會突然出手阻攔他進去,是嗎?”


    謝忱不為所動,麵無表情地望著對方:


    “宋家家主?”


    “宋鼎軒。”來人一字一句。


    謝忱目光在宋鼎軒身後一掃,“……他人呢?”


    宋鼎軒笑了一聲,“你不是已經猜到我們要做什麽了?”


    “……”


    謝忱並未作答,隻在沉默了兩秒後驀地一皺眉,“失敗了,為何?”


    宋鼎軒眼神一獰,“我不是那些唯你馬首是瞻的老古董——不要用對下屬的口吻對我說話!”


    說完,他又扭頭看向謝忱,“原因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他沒有恢複記憶,自然無法自行解除封印,這世上現在唯一能夠解封那上古陣法的,大概隻有你了。而你應該也猜到了,一旦解封了他,他所鎮壓的東西就會一起跟著出來,到時候…………”


    話音未竟,宋鼎軒便先一步冷笑起來。


    “上次在法壇,你的選擇隻有我一個人看到,這一次,當著所有人的麵,我真的很好奇——你會怎麽選?”


    謝忱淡淡地說:“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


    謝忱並沒有宋鼎軒預想中的反應,這讓宋鼎軒心裏很不愉快。不過想到了謝忱麵臨的兩難選擇,他又恢複了笑容。


    “是啊,一邊是他,一邊是全天下捉鬼師對謝大人的膜拜與信仰——謝大人,給我看看吧,被無數代捉鬼師信奉的聖族之人,真的會為了他的信民拋棄他所愛的人嗎?”


    宋鼎軒話音剛落,隻聽集眾中隨著高台上宋家老者的某句話,紛紛驚呼了聲,目光向著這個角落一齊落來——


    “聖族?難道真是傳聞中的那個謝家??”


    “天啊……我祖爺爺念叨了一輩子,沒想到我竟然有機會看到他們謝家人再出世!”


    “可他們說他就是一千年前的那個人……這怎麽可能?他不是早就在那場謀逆之戰裏——”


    “噓!你不要命啦,在宋家都敢說這樣的話?”


    “這麽說,前一段時間的傳聞是真的——捉鬼師年度盛典上,出來的那個謝家的神秘人物就是他?!”


    “看來不假……”


    “那他真的能將這法壇下麵的東西重新鎮壓回去嗎?按宋家人的說法,那可是傳聞裏的惡鬼之王啊……真倒黴,怎麽就剛好在這法壇下麵?”


    “誰說不是呢。”


    “這玩意要是放出來,我們可就遭了殃了——不,不隻是我們,我們還有些自保之力,外麵那些普通人…………”


    而高台上,一位宋家老者帶著恭敬的笑容,以靈力將自己的聲音拔高到整片場地所有人都能清晰聽到——


    “謝大人,請上高台,穩固封印就靠您了!”


    “……”


    “請吧,謝大人。”宋鼎軒笑眯眯地輕聲說道。


    謝忱垂眸未語,須臾後身形微動,一步跨出。


    再現身時,他已身在高台。


    那些陌生的捉鬼師們紛紛以崇敬瞻仰的目光望著他——他們之中無人與他有過交集,但他們都在祖祖輩輩的逸聞裏聽過他的傳說。


    謝家,聖族。


    那曾是幾代人的信仰。


    或者至今猶是。


    當某個目標遙不可及的時候,隻崇敬著唯一能達到那個目標的人,也是對心靈最高的洗禮和救贖。而今他們就這樣希冀著麵前的這個原本隻存在於傳說裏的人,他們期望著親眼看到他的救世之舉。


    屆時,那份無上榮耀他們將感同身受。


    出現在宋鼎軒身後的宋家眾人自然也感覺到了。


    他們紛紛皺眉,互相交流目光,隨即有人忍不住擔心地問:“家主,如果他真的放棄了宋絕先輩而重固封印,以這些愚民的表現來看,我們不但將無法阻止他帶領焦家重回巔峰的大勢,更可能讓宋家這幾百年在信民上做的努力毀於一旦啊!”


    “……”


    宋鼎軒目光複雜而陰沉。


    沉默片刻之後,他猛地一甩袍袖——


    “好啊,那就讓我看看——他到底會怎麽選!”


    高台上。


    負責主持的宋家老者心裏顯然也十分擔憂,他麵色難看地笑了笑,衝謝忱彎腰——


    “謝大人,您看這……”


    他話音未落,便覺眼前一黑,身形登時無法控製,倒飛而出。


    一聲驚叫從老者的喉嚨口迸出:“滅口啦!滅——”


    他的尖聲還未停歇,自己便反應過來——


    眼前天地色變,烏風怒卷,雲沉如鐵,根本不是滅他一個螻蟻的口所需要動用的靈力。


    那是……


    老者的目光往法壇上空落去,那靈力翻湧騰嘯帶來的餘波讓他為之色變,隻是感受到靈力的運行氣機之後,老者眼底驚喜之色炸開。


    但他麵上卻做大驚大怒、不可置信的反應,同時盡可能地拔高了自己的聲音——


    “謝大人!你不肯出手相幫也就算了!為何要強行破開封印?!——難道你要眼睜睜地放任那鬼王出世,甚至為虎作倀不顧生靈塗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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