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發現,機艙裏突然少了一個人。


    除了坐在宋思年旁邊的謝忱,和機身外麵的機翼燈位置處趴著的惡鬼——幾乎是宋思年甫一解除固魂珠,那惡鬼便敏銳地抬頭,隔著飛機機身望向宋思年和謝忱所在的方向。


    在他警惕的目光下,一道魂影穿過飛機,出現在了他所在的機翼上麵。


    看清來人的五官,站在機翼尾燈上的惡鬼目光一頓,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個猙獰而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久不見啊……宋大人。”


    剛準備開口的宋思年一怔,隨即皺起眉。


    惡鬼仍是獰笑:“怎麽,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什麽會這樣稱呼你,更好奇我是怎樣知道你名字的?”惡鬼的眼睛裏流露著得意而近乎癲狂的目光,“事實上,我可能比你自己都更了解你自己呢,宋大人——這種被動的感覺,是不是很讓你羞愧而憤怒呢?”


    聽惡鬼這樣說,宋思年反而鬆了原本緊皺的眉心,勾唇笑了笑。


    “我本來隻是很不滿意你搶了我出場的拉風台詞,現在反倒覺得沒什麽了——關愛孤獨話癆症,人人有責。”


    看著那惡鬼微微扭曲的表情,宋思年快意了不少,冷笑了聲,“要不,我再搬個小茶幾過來,一邊嗑會兒瓜子一邊聽你慢慢說?”


    那惡鬼眼神猙獰起來,在宋思年都以為對方就要被自己激怒而直接出手時,卻見麵前惡鬼的情緒被他自己一點點按捺下去。


    宋思年神色稍肅。


    ……惡鬼多數是凶戾難纏而又殘暴瘋狂,所以才會由怨鬼化為惡鬼的存在,理智對於他們來說絕對是個稀奇物品——而現在他麵前這個,在情緒方麵的調控能力上便能看出,絕不是惡鬼中的易與之輩。


    這是碰上硬茬子了啊……


    宋思年在心裏嘀咕了句。


    “宋大人的牙尖嘴利,很多很多年前我就領教過了。想激我發狂?——我勸宋大人還是不要白費心思了。”


    “很多年前?”宋思年怔了一秒,“你認識以前的我?”


    “當然認識,哈哈哈,當初天底下有幾個人敢不認識宋大人您呢!”


    惡鬼語氣裏滿是惡意和嘲諷,但眼睛深處卻藏著一絲近乎畏懼的忌憚。


    宋思年聽了他的話,思考了一會兒才說:“……難道你生前也是宋家的人?”


    “當然不是!”惡鬼冷冷地說,“我活著的時候和宋家沒有半點關係!要不是你把我們——”


    話到一半,他自己突然住了嘴。眼珠子轉了轉之後,這惡鬼獰笑起來,“我都忘了,宋大人現在已經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記得了,這大概就是天道有輪回吧,宋大人?”


    宋思年皺著眉深看了對方一眼,隨即收回目光,歎氣,“我真討厭你說話的腔調和語氣,讓人很想揍你——我以前揍過你嗎?”


    惡鬼:“……”


    看見惡鬼的反應,宋思年笑起來,“看來是走過的,而且還揍得挺狠,要不然你怎麽能這麽恨我?”


    “…………”


    惡鬼嘴角抽了抽,凶狠地轉開了目光。明顯是拒絕這份記憶的。


    而宋思年好奇地看著惡鬼,“從你方才的話和反應來看,你生前與宋家無關,多半是死後作惡又變成怨鬼之後,才被我鎮壓帶回宋家的……既然還用著宋家的法器,又能得知我的行程消息,那你應當是被宋家驅使——按照你說的,既然我生前是宋家的大人物,為什麽我的孫子們要跟我這個老祖宗過不去?”


    說到後麵,宋思年邊說邊搖頭,一臉“自家孫子們不爭氣”的惋惜模樣。


    ——


    得虧宋家人沒在這兒,不然大概要被氣得不輕。


    就連不是宋家人的惡鬼都額角直抽抽,看著宋思年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從機翼旁邊扔下去。


    但惡鬼還是把這種衝動壓了回去,同時哼了聲,說道:


    “老祖宗?老祖宗算什麽狗屁玩意?為了手掌大權,殺父弑子的事情還少嗎?對他們宋家多數人來說,你早就是個隻適合擺在供奉台上讓他們對著燒燒紙錢的、已經死了很久的老家夥了!”


    宋思年:“……”


    感受到宋思年的沉默,老樹猶豫了下,安慰道:“主人,不要傷心,你會比那些不肖子孫們都活得長久的。”


    宋思年:“我不是在傷心這個。”


    老樹:“——?我能感受到您的情緒,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那您是在為什麽感到難過?”


    宋思年歎氣:“我隻是在想,按照這惡鬼說的,我那幫不肖子孫們給我燒了那麽年多紙錢,為什麽我一分沒收到,依舊窮得這麽真實呢?”


    老樹:“………………”


    老樹:“主人,您的想法真是太樸實了。”


    宋思年又想了想,“不過沒關係,我現在有鬼界最富有而慷慨的朋友們,比如老奸商,總是在我最窮的時機給我提供最合適的打劫,啊不,求助機會。”


    老樹:“……”


    這麽自我安慰完,宋思年看向那惡鬼,“你背後的人應該是搞錯了——我可沒有要跟自己的孫子們爭權奪位的意思。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隻要他們不來招惹我,我根本半點宋家的事情都不想摻和——這樣多好?”


    惡鬼譏笑地望著他,“就算宋大人你不想,奈何這麽多年過去了,宋家裏麵還是有死心眼的你的狂教徒啊!”


    宋思年原本臉上閑適的表情一頓,“……這話什麽意思?”


    “我不妨告訴宋大人你,這次你們要查的事情就是個誘餌,雖然我的主人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但一定跟你有關——你去不了,對於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


    宋思年恍然:“所以你們想弄沉了這架飛機,根本不是為了殺什麽人,而隻是為了阻止我去查那個案子?”


    惡鬼冷笑:“沒錯。”


    宋思年:“而你說的另一批人,和你們作對的人……是我的狂教徒,這次的事情也是他們在給我下餌?他們想幹嗎,反清複明嗎?”


    惡鬼冷聲:“我的主人也是不久前才終於追查到你的身上,至於那個瘋子到底想做什麽,大概隻有他自己……哦,或許還有從前的宋大人能猜得到吧!”


    對於惡鬼口吻裏的嘲弄,宋思年渾不在意,倒是對方所說的這個狂教徒的存在,讓宋思年有些介懷。


    他低眉垂目地思索了會兒,便重新抬頭——


    “鬼知道你這些話是不是忽悠我的——所以你現在要做什麽,跟我打一架,順便報你當年被臭揍一頓,哦也可能是臭揍了幾頓的仇?”


    “…………”惡鬼差點被氣歪了嘴,惡狠狠地瞪著宋思年,看起來恨不得衝上來剝其皮啖其肉——但卻什麽也沒做。


    宋思年覺著奇怪,老樹也完全不明白——


    “主人,這鬼是不是腦子有坑,為什麽不對您動手啊?”


    宋思年摸了摸下巴,說:“不做某件事有兩種可能的原因——要麽不想做,要麽不能做。而他明顯不是前者。”


    “那就是不能做?……哎?可是他為什麽不能跟您動手?他是惡鬼,又不是有信條需要遵守的靈鬼。”


    “信條……”經老樹無意提醒,宋思年眼睛一亮。


    須臾之後,他朗聲笑起來,心情大好地看向那惡鬼,“我說你怎麽這麽多廢話——原來是不能對我動手,是吧?”


    “放什麽狗屁!”


    那惡鬼惡聲惡氣地反斥回去,眼神卻有點躲閃。


    宋思年一看,更放心了。


    “我就說呢,想阻止我的方法有那麽多,幹嘛非得在我上了飛機之後再給我手動‘空投’這麽麻煩——原來是你動不了我啊——看來我當年不隻是臭揍了你好幾頓,更還在鎮壓你們的時候下了主從契約吧?”


    “…………”隨著宋思年的話音,惡鬼的表情都扭曲起來,須臾之後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宋思年,“你真不肯讓我沉了這架飛機、或者自己離開?”


    宋思年沒好氣地看他,“你當腦子有病會傳染,所以我跟你站一會兒就能被你同化了?”


    “…………”


    惡鬼氣得五官都快錯位,連聲狠道:“好——好!這是你自找的!”


    宋思年神色仍舊輕鬆,眼神卻警惕地盯住了惡鬼,連對方一絲動作和表情變化都沒放過。


    然後他就看見——


    惡鬼放完狠話,扭身就頭也不回地跳下了機翼——


    “你等著!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所守護的那些……會被自己親手撕碎……!”


    餘下未盡的話聲,已經消失在了淒厲的風聲裏。


    對著無盡的夜色與呼嘯而過的風聲,還有雲靄之中仿佛觸手可及的漫天星礫,宋思年陷入了沉默。


    老樹跟著安靜了一會兒,忍不住感慨,“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主人。”


    “……”


    “主人,您在想什麽?嗯,讓我猜猜……月景總是格外容易讓人傷春悲秋,您好像又在難過了。”


    “……”


    宋思年從那漆黑的蒼穹與浩渺的星海裏收回目光,落向腳邊。


    原來是月亮的錯啊。


    隻是那惡鬼的話還是讓他在意了。


    他“所守護的”嗎……


    雲紗之下,燈火熙攘裏,藏著魑魅魍魎和無盡蒼生。


    “如果要守護這些……那也太累了吧?我以前是有多閑得慌……”


    “嗯?主人在說什麽?”


    “……沒什麽。”


    宋思年抬起頭,對著圓月伸了個懶腰,恢複了笑眯眯的樣子——


    “對著月亮傷春悲秋憂天下,那是大人物的事情——我哪是什麽大人物?”


    “那您剛剛……”


    “我隻是在想,說跳就跳了,果然是個腦子有病的傻鬼啊。”


    宋思年歎了口氣——


    “想想他竟然可能是我生前帶回宋家的,感覺自己老臉都丟幹淨了。”


    老樹:“……”


    老樹:“主人,您想多了。您都這副性子活了八九百年了,哪還可能有臉這個東西呢。”


    作者有話要說:老樹:做樹就是要坦坦蕩蕩——這命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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