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林清羽獨自去了靈堂。靈堂中隻供奉著一人的牌位。他看著刻得粗糙的“江大壯”三字,煢煢孑立,久久出神。


    “你告訴徐君願,卻不告訴我。”林清羽輕聲道,“你說你是不是畜生。”


    暖風吹過,無人應他。


    敲門聲響起,歡瞳在外麵道:“少爺,張管事來了。”


    林清羽出去前,又對著牌位說了一句:“但隻要你能準時回來,我也不罵你了。”


    張世全是林清羽叫來的。他不知林清羽晚上找他有何事,先把南安侯府的近況如實稟告。短短一月,侯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再是死氣沉沉,隻因為——潘氏有喜了。


    這是林清羽未曾想到的,是他低估南安侯了,心境被摧殘成那樣,還要掙紮地爬起來給自己留個後。


    “大夫替潘姨娘診出喜脈後,侯爺的病可以說是不藥而愈,現下已經不用臥床,想來不久後也能重歸朝堂了。”


    “他想重歸朝堂,可如今的朝堂卻未必還有他的位置。”說完此事,林清羽言歸正傳,“你在徐州的那幾個月,除了替我查私鹽之事,也替小侯爺辦了不少事吧。”


    張世全愣了愣,苦笑道:“什麽都瞞不過少爺。”


    “說說。”


    張世全道:“小侯爺讓我在徐州的遂城找一個人,再想辦法從他手上拿到一個信物。”


    林清羽問:“那個人是誰?”


    “我隻知道他化名朱永新,是一個屠夫。至於此人的真實身份和真實姓名恐怕隻有小侯爺知道了。”


    林清羽頷首道:“辛苦了,待會你去庫房拿點補藥回去送給潘姨娘。”


    張世全道:“是,少爺。”


    次日,林清羽從清晨在床上醒來開始,就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心不知落在了何處。花露進屋看到林清羽坐在床邊發呆,喚了聲:“少爺?”


    林清羽突然道:“今日回林府。”


    他搬家的事,未必所有人都知道。


    到了林府,林清羽陪林母用了頓飯,便一直待在書房裏。林母看出他心情不虞,攔下想去黏著兄長的林清鶴:“你哥哥想自己待著。”


    林清羽一人獨坐,從白天到黑夜,直到華燈初上,歡瞳進來提醒他:“少爺,您該進宮了。”


    今晚,林清羽要在太醫院當值六個時辰。


    林清羽問他:“什麽時辰了?”


    歡瞳應道:“已經戌時了。”


    “那離子時還有……”林清羽不說話了,斂了斂神,道,“替我更衣罷。”


    夜幕高舉,宮門落鑰。太醫院晚上當值的太醫,大多都是資曆尚淺的小太醫,隻有一兩個老太醫坐鎮。


    胡吉正對著方子配藥。有一味藥他拿不準劑量,抬頭問身邊的林清羽:“林太醫,這蘇合香少一分會不會好些——林太醫?”


    林清羽回過神,道:“什麽?”


    胡吉放下方子,問:“你這幾日是有什麽心事嗎?我覺得你總心不在焉的。”


    林清羽按了按眉心:“無事。”


    “你有事一定要告訴我,”胡吉誠懇道,“我可以……”


    胡吉話未說完,院外傳來一個慌慌張張的聲音:“胡太醫!胡太醫在嗎?!”


    來人是勤政殿的灑掃小太監,名叫小福子。他半夜來太醫院是因為有個和他同住一屋的太監忽然犯了急病,腹痛難忍,吐到天昏地暗,神誌不清。他們做太監的,病了也無人在乎,隻有胡太醫會為他們盡心診治。


    胡太醫二話不說地收拾東西:“我馬上就去。”


    林清羽道:“你還要為陳貴妃配養顏丸,我去罷。”


    胡太醫詫異道:“你願意去嗎?”


    林清羽點點頭。他想為自己找點事情做,唯有麵對病患時,他能得到短暫的平靜。


    小福子隻信任胡吉,聞言有些不安:“胡太醫不去了嗎?”


    胡吉笑道:“放心吧,林太醫的醫術在我之上,有他在絕對沒問題。你不知道麽,時疫的藥方便是林太醫配出來的。”


    小福子眼睛一亮:“真的?謝謝林太醫!”


    林清羽道:“帶路罷。”


    林清羽跟著小福子來到太監住的司禮監。皇宮氣勢恢宏,莊嚴肅穆的另一麵就是這些七八人擠在一間房的太監。他到的這間房還算好的,裏頭住的都是勤政殿伺候的太監,聖上身邊的人,至少身上幹淨無異味,做最下等的苦役的太監,往往身上會有很重的酸味。


    犯病的太監經過林清羽診治,是吃壞了東西。林清羽給他開了一劑催吐藥,讓他把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再喝上幾日養胃藥,便可痊愈。


    小福子連聲道謝:“我送林太醫回太醫院吧。”


    林清羽道:“不必。”


    “可是已經到子時,天黑不好走路。”


    林清羽怔了怔:“已經子時了麽。”


    小福子道:“是啊。”


    林清羽心裏最後一塊,也空了。這一日,終究還是過去了。


    他還是沒有出現。


    死而複生,魂魄易體之事何其罕見,在那個人之前,他聞所未聞。能經曆一次已是匪夷所思,哪還有第二次給他。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之後,什麽都沒有了。


    他居然相信了那個人的鬼話,好蠢。


    林清羽目光盯著一處看了許久,忽然閉上了眼,仿佛這樣就能逃避些什麽。之後,他背起嶄新的醫箱道:“我……我自己可以。”


    他走到房門口時,睡在一邊的太監在熟睡中翻了個身,模糊不清地囈語:“奇變偶不變……奇變偶……”


    林清羽驀地頓住,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死死盯著那個麵容清秀的小太監。


    睡夢中的小太監渾然不覺,嘴裏仍然念叨著那句話:“奇變偶不變……”


    林清羽瞳孔猛然收縮,身體從頭到腳都發著麻。他再顧不上其他,一把揪起太監的衣領,將人抓了起來。


    太監睡眼惺忪地睜開眼,茫茫然地看著林清羽:“我這是夢見仙人了……?”


    林清羽大腦一陣空白,本能地說出在心裏默念過無數次的五個字:“符號看象限?”


    太監更加茫然了:“……什麽?”


    林清羽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朝太監的身下看去,顫聲道:“你……實現自己畢生的夢想了……”


    穿到了一個太監身上?成了真正的老公?


    “林太醫?”小福子想要拉住他,又覺得自己的手不配碰到這樣的美人太醫,“林太醫,這是勤政殿的小鬆子,您找他有事嗎?”


    林清羽恍惚了一陣,理智漸漸回籠。那個人若在宮裏,早就來找他了。小鬆子知道這句話,很可能是別人告訴他的。


    林清羽手上忽然發狠,神色冰寒,厲聲道:“你是從哪聽來這句話的?”


    小鬆子被揪著衣領,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哪、哪句話啊……”


    “奇變偶不變!”


    “我不知道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小鬆子臉漲得通紅,“我隻是聽關在勤政殿的學士們老念叨這句話,從早念到晚,和念經似的,我不知不覺就背下來了……”


    林清羽緩緩鬆開手,心緒無比紛雜,失而複得的驚喜和不明真相的忐忑同時並存。


    但現在不是驚喜,也不是忐忑的時候,他必須冷靜下來,探得更多的消息。


    小鬆子此人胡吉和他提過多次,他們很多消息都是從他那聽來的。據胡吉所言,小鬆子心思單純,懂得知恩圖報,是個可信之人。若小鬆子所言非虛,那翰林院的學士又是怎麽知道這句話的。


    林清羽臉色稍霽,問:“你在勤政殿還聽到了什麽?”


    小鬆子緩著氣道:“就這些了。勤政殿偏殿的門一直關著,誰都出不來,我能進去是因為每日要給他們送三次飯……哦,對了,我還聽到他們提到了好幾次西夏什麽的。”


    林清羽又問:“翰林院的學士是從什麽開始被關在勤政殿的?”


    “約莫三五日前。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麽。”


    如今聖上病重,太子監國,眾學士齊聚勤政殿,定然是受了蕭琤之命。那麽,消息的源頭是蕭琤?蕭琤又是從西夏那得知的?


    無論如何,那個人還活著,有可能身在西夏,或是大瑜邊陲。西夏和大瑜邊陲戰亂不斷,那個人或許是知道自己無法準時回來,才出此下策。


    他還活著,卻遲遲沒有來找自己,而是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將暗號傳到了大瑜的朝廷,足以說明他現在要麽無法脫身,要麽必須隱藏身份。他讓蕭琤知道這個暗號,不是要他回應,隻是想通過蕭琤的口,傳遞他尚在人世的事實。


    既然如此,他也不該暴露,至少不能在蕭琤麵前回應這道暗語。


    林清羽沉思許久,劇烈跳動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他對小鬆子說:“此事,我欠你一個人情。”


    小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林太醫是胡太醫的朋友,又願意來太監住的地方給我們治病。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報你們,隻能給你們透露一些無關緊要的小道消息了。”


    林清羽忽然覺得,偶爾當個好人,似乎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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