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在林府前堂見到了父親的弟子,胡吉。胡吉家境貧寒,在太醫署讀書時,因囊中羞澀一日隻吃一頓飯。一次林父去太醫署講學,撞見他在角落裏拚命地喝水止餓。林父見他可憐,當下便給他尋了個打掃藏書閣的差事。靠著這點月例銀子,胡吉才得以完成學業。之後他進入太醫院,又被林父收入門下,頗受照拂。林父對他而言,無異於再生父母。林父的吩咐,即便再難,他也義不容辭。


    一番寒暄過後,胡吉從醫箱中拿出兩個香盒:“紅色香料,是皇後用的‘鳳求凰’;褐色香料,是陳貴妃用的‘生查子’。至於太子殿下,他沒有用香的習慣。”


    林清羽接過香盒,分別聞了聞:“胡太醫,你對香料可有研究?”


    胡吉謙虛道:“略懂一二。”


    “依你看,此二種香料如何?”


    “宮裏貴人用的東西,自是萬裏挑一。鳳求凰能凝神靜氣,養生安神;生查子則有開竅、行定血之效。兩種香料均為宮廷秘藥,除非聖上賞賜,任何人不得擅用。”胡吉說著,眼裏流露出一絲後怕,“鳳儀宮的雲袖姑娘和長樂宮的小寬子是冒了莫大的風險才偷出這一點樣品,但願能幫上林公子的忙。”


    林清羽沉思片刻,又問:“太子為何不用熏香?”


    胡吉道:“太子經曆奪嫡之爭,親眼目睹三皇子毒發身亡,再吃食用度上格外小心。據尚食局的宮女說,東宮的一應膳食都是由東宮的小廚房供應,從不經他人之手。”


    “我知道了。”林清羽道,“有勞胡太醫。”


    胡吉忙道:“林公子客氣了。院判大人於我有再造之恩,能為他老人家分憂,是在下之榮幸。”


    林父幫扶救過的人何止一二。林清羽有些也會好奇,他父母如此心善之人,怎就生下了他這個“惡人”。


    林清羽在客房找到陸晚丞,給他看了胡吉帶來的兩盒香料。陸晚丞問:“這兩種香料有問題嗎?”


    “沒有。但在藥理之中,良藥和良藥相混可生劇毒。我想,香料也是同一個道理。”


    蕭琤不是陸喬鬆之流。正如胡吉所言,每一樣送去東宮的東西都要被嚴查,他上回調配的助興之香斷然進不了東宮。除非送一樣看似無害的東西進去,讓其和蕭琤常接觸的東西反應產毒,悄無聲息,一點一滴地蠶食蕭琤的身體。


    陸晚丞聞言不禁感歎:“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真理也沒用。”林清羽輕輕按著眉心,“蕭琤不用香。即便用,我們的東西也送不進東宮。”


    陸晚丞手中把玩著林清羽送他的步搖,道:“東西送不進去,那能送人進去嗎。”


    默契漸濃,林清羽幾乎是立即明白了陸晚丞的意思:“此事,尚需要一個契機。”


    陸晚丞笑道:“我去找契機,你負責找到反應的催化劑。兄……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林清羽唇角微揚:“好——對了,”他想起一事,招來歡瞳,“將我房中的軟榻撤去,換成一張小床。”


    陸晚丞一愣:“清羽?”


    林清羽搬出事先想好的理由:“你現下隨時可能不測,身邊離不了人。花露和你男女有別,歡瞳做事又不夠細心。思來想去,還是把你留在我身邊比較放心。”


    歡瞳難以置信道:“少爺?”


    陸晚丞緩緩笑開,看林清羽的眼神裏似漾著春光:“那等我們回侯府,也把軟榻換成床。或者,幹脆讓木匠重新做一張床。”陸晚丞上下比劃著,“做成上下鋪,我睡下鋪,你睡上鋪……”


    林清羽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表情複雜。


    歡瞳忍不住在心裏嘀咕:小侯爺可真有出息。


    林清羽一頭紮進了香料之中,每天身上都染著不同的香氣。用香是一門大學問,他雖有藥理基礎,想要在短時間內通曉其中奧妙也絕非易事。


    兩人在林府小住了幾日,宮裏傳出消息,聖上有意為太子遴選側妃。


    據說,是溫國公率先提起了此事。溫國公認為,太子已至弱冠,早到了娶妻立妃的年紀。三年前,太後薨逝,太子剛入主東宮,因守孝耽擱了婚事。如今孝期已過,大婚之事是時候重議了。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後,理應慎重,不能操之過急。但可先為太子挑選一兩個側妃,打理東宮內務,以替太子分憂。聖上深以為然,將遴選側妃一事全權交予皇後。


    雖隻是側妃,但也是太子第一位有位分的妃子,將來少說是個貴妃,人選自然馬虎不得,品貌出生皆需細細考量。一番深思熟慮後,皇後擬了一個名冊給聖上過目。其中,便有南安侯嫡女,陸念桃之名。


    名冊上的高門貴女各有千秋,到底是太子的側妃,聖上的意思是讓太子自己選。


    此消息傳入南安侯府,陸念桃喜憂參半。喜的是,若能入太子青眼,她和母親的苦日子就到頭了;憂的是,她在鳳儀宮曾和太子有過一麵之緣,太子根本沒用正眼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林清羽身上。她想要從眾貴女之中脫穎而出,談何容易。


    還好,她們事先有準備,偷偷送去長樂宮的禮派上了用場。陳貴妃身邊的太監遞出消息,聖上自在秋獮時受了風寒,龍體一直時好時壞,太子為表孝心,抄錄佛經三百篇,準備親自送往長生寺焚燒祈福。


    這一消息,長樂宮的小寬子也告訴了胡吉,胡吉再轉告林清羽。陸晚丞得知後,當場說了兩個字:“人脈。”


    深秋的長生寺香火鼎盛之餘,亦有幾分清冷蕭瑟之感,大雁南飛,寒日蕭蕭,草木搖落。


    林清羽攙扶著陸晚丞下了馬車,歡瞳推來輪椅。一個小僧朝他們走來,雙手合十道:“陸小侯爺,林少君一路辛苦。”


    語氣竟像是早已等候多時。


    林清羽道:“小師父知道我等會來?”


    小僧笑道:“林少君高看小僧了。是國師告知小僧,長生寺今日有貴客臨門,讓小僧寺前相迎。”


    陸晚丞和林清羽對視一眼,道:“小師父確定國師說的‘貴客’是我們?”


    小僧做著請的手勢,但笑不語。


    三人跟著小僧穿過正殿,一路來到後山。小僧道:“說起來,今日侯夫人和陸二小姐也到了鄙寺,現下應當在佛堂誦經禮佛。林少君可要同她們打聲招呼?”


    林清羽淡道:“看來國師請的,隻有小侯爺一人了。”


    小僧鞠了一躬:“林少君莫怪。”


    他們此番前來,為的就是蕭琤和陸念桃的金風玉露,林清羽也不想因為中途冒出來的國師打亂計劃。“晚丞?”


    陸晚丞道:“你且去吧,我去看看那個徐半仙想搞什麽名堂。”


    和林清羽分開後,小僧帶著陸晚丞和歡瞳來到一間禪房門口:“陸小侯爺請。歡瞳施主隨我一同在門口等候即可。”


    禪房內點著檀香,煙霧嫋嫋,大瑜國師徐君願背手而立,一眼望去,頗有仙風道骨之風。


    “陸小侯爺。”徐君願轉身看來,笑容清雅,“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陸晚丞笑了聲,“國師覺得我看起來像無恙麽。”


    “小侯爺相比清明四月,確實消瘦了很多。”


    “所以請國師有話直說。重病之人的時間異常珍貴,我不想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徐君願笑道:“小侯爺的心境似乎變了不少。上回見到小侯爺,我看到的是一個超脫生死之人,定不會介意同我多說幾句。”


    因為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時間也變得有意義了。至少,他不能比蕭琤先死。


    陸晚丞笑了笑:“告辭。”


    徐君願立即道:“陸晚丞的命數——此名,此生辰八字,無論我算多少次,結果都是止於今年臘月。”他搖頭喟歎,“可惜了。”


    陸晚丞看了徐君願許久,像是想看透他一般:“書上說,徐國師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


    “哦?”徐君願長眉微揚,“敢問小侯爺,所言何書?”


    陸晚丞沒有回答。他推著輪椅來到書桌旁,提筆在紙上寫下十字:“還請國師,重新幫我算上一卦。”


    半個時辰後,徐君願親自推陸晚丞來到後廂房,將其送回到林清羽身邊,正欲功成身退,陸晚丞叫住他,問:“方才國師所說之事,有幾成把握?”


    徐君願語焉不詳:“天意若不改,那便是十成。天意若要改,我等又能有什麽辦法。”


    陸晚丞笑道:“不愧是國師大人,聽君一席話,不如多讀書。”


    徐君願暢笑著離去。林清羽問:“他同你說什麽了?”


    陸晚丞稍作遲疑,道:“此事容後再說。梁氏和陸念桃如何了?”


    “她們……”


    陸晚丞遠遠看見一人走來,驀地打斷林清羽:“清羽,你應該很討厭蕭琤吧?”


    林清羽奇怪地看他一眼:“這還用問?”


    陸晚丞笑笑,笑得有些羞澀:“那如果你一定要被一個男人親,你是寧願被蕭琤親,還是寧願被我親?”


    光是聽到“被蕭琤”三字,林清羽胃裏就泛起陣陣惡心,連帶著看陸晚丞都不順眼。念在陸晚丞活不久,他努力收起自己的壞脾氣,盡量平靜地說:“我哪個都不選。”


    “唉,你就選一個吧,”陸晚丞不死心,“反正隻是如果。”


    林清羽不知道這種問題意義何在,陸晚丞就非得要他親口說出“選你”二字麽。


    “我選擇去死。”


    陸晚丞低聲道:“清羽……”


    “行了行了,選你。”林清羽勉為其難,“可以消停了嗎。”


    陸晚丞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啊。”


    話音剛落,林清羽隻覺腰間一緊,竟是被陸晚丞環住了腰。熟悉的藥香混著檀香鑽進鼻腔,他來不及反應,就看著陸晚丞朝他低下了頭。


    林清羽猛地回過神,手抵在胸前,想將人推開。但他這一掌下去,陸晚丞可能真的會死。


    這時,陸晚丞在他耳邊輕聲道:“有人在看。”


    有人?


    林清羽明白過來,手的力道漸漸變弱,最終改推為摟,雙手攀住陸晚丞肩膀的同時,閉上了眼睛。


    長睫掃過陸晚丞的鼻尖,癢癢的,他的嘴唇堪堪擦過林清羽的臉頰。


    這隻是一個借位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陸晚丞直起了身體,林清羽緩緩睜開眼睛,纖長的睫毛都遮不住眸子裏的茫然和局促,看得陸晚丞呼吸一窒。


    林清羽定了定神,低聲詢問:“是他?”


    “清羽,”陸晚丞慢吞吞地說,“我好像有點不對。”


    “什麽?”


    “心跳得有些快,快喘不過氣來了……”


    陸晚丞已然搖搖欲墜,林清羽本能地伸出手,將他拉入懷中:“晚丞?”


    兩個人險些一同摔倒,幸得林清羽以膝撐地,穩住了身體。


    陸晚丞臉色發白,耳根卻泛著奇異的紅色。他知道自己八成要暈過去了,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有件事一定要交代。


    陸晚丞抓住林清羽的衣襟,拚死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要公主抱……”說完,頭一歪,暈在了林清羽懷裏。


    林清羽:“……”


    歡瞳來尋兩位少爺,目睹這一幕,還以為小侯爺又又又犯病了,火燒眉毛道:“少爺,小侯爺他怎麽了?!”


    林清羽替陸晚丞診完脈,一時之間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他身體過於虛弱,無法承受太過激動的情緒,暫時暈了過去,沒什麽大礙,等他緩過來便是。”


    歡瞳一語道破真相:“可是就小侯爺那個性子,能為啥事激動成這樣啊。”


    林清羽臉頰微微發燙,強作鎮定道:“誰知道他。你背他去廂房休息吧。”


    待歡瞳背著陸晚丞離開,林清羽冷聲道:“殿下既然來了,又何必躲在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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