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陸氏的一支旁支,南安侯的異母兄長拖家帶口從臨安趕到了京城。這兩兄弟自分家以後,數十年未見。無論兄弟間關係如何,場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為了這個中秋節,侯府闔府上下忙裏忙外,隻有藍風閣的兩位主子能閑著。少君不會管這等雜事,而小侯爺自入秋以後,身子一直不見好。從前他還能下地走兩步,如今是完全離不開輪椅,去哪都要旁人推著。


    陸氏旁支那頭事先遞來消息,告知到他們府上的時辰。時辰差不多時,林清羽和潘氏同南安侯一道在侯府門口迎客,遠遠瞧見五六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


    臨安乃富庶之地,陸氏又是臨安數一數二的大戶,排場自是不小。為首之人便是南安侯的大哥,陸晚丞的大伯。兄弟二人見麵後一番客套寒暄,禮遠多於親,攜手一同進了府。林清羽興致索然地跟在後頭,一個模樣端正的男子上前同他搭話:“這位想必就是林少君罷?”


    林清羽沒有應聲,一旁的潘氏道:“少君,這位是侯爺的侄子,小侯爺的堂哥。”


    “在下陸白朔,家中排行老六,林少君若不嫌棄可喚我陸老六。”男子風度翩翩地笑著,“姨娘安好,多虧姨娘還記得我。”


    這陸白朔未免太自然熟了些,林清羽沒有和這種人結識的**。


    “怎麽會不記得。”潘氏笑道,“少君,六少爺去歲來京城做生意,在府上小住了三月,和大少爺關係極是要好呢。”


    此人和陸晚丞原來還有如此一層關係。


    林清羽隱隱有了個念頭,頷首同陸白朔打招呼。陸白朔問:“晚丞的病可好些了?我此次來京,帶了不少重金求得的補品,但願能幫得上忙。”


    林清羽道:“待會六少爺若無旁的事,可隨我去藍風閣探望他。”


    陸白朔道:“如此甚好。”


    侯府的下人忙著搬東西,帶客人去客房安頓。陸白朔安頓好後,直接跟著林清羽到了藍風閣。進屋之前,林清羽道:“我想請六少爺幫我一個忙。”


    陸白朔客氣道:“林少君但說無妨。”


    陸晚丞這幾日精神還不錯,但為了躲客,硬說自己又犯病了,犯的還是一種不能下床,下了床就會死的病。本以為能離那些亂七八糟的親戚遠遠的,沒想到林清羽竟把人領上了門。


    “小侯爺,你五哥來看你了。”


    陸晚丞收起平日裏漫不經心的調調,擺出高門貴公子的儀態,一聲“五哥”剛要喚出聲,瞟見林清羽身側的人表情不太自在,轉念想起什麽,臉上露出笑容:“夫人你莫要誆我,這哪是五哥,明明是六哥。”


    林清羽眼眸微斂,臉色淡淡地說:“是麽,那是我說錯了。”


    陸白朔鬆了口氣,朗聲笑道:“我就說呢,好歹去年我在藍風閣借住了三月,晚丞要是這麽快就忘了我,未免太沒良心了。”


    陸晚丞別有深意地看了眼林清羽,煞有介事道:“六哥放心,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


    這對堂兄弟都是話多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看不出半點異樣。


    但這並不能全然說服林清羽。陸晚丞在旁人麵前從來不留破綻,隻有和自己人在一起時,才會毫不設防地提起他過往之事。陸晚丞不想說,他等著便是。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再去威逼利誘也不遲。


    兩人其樂融融地說了會兒家常話,便聽見外頭好生熱鬧。花露進來稟告,道今日來的那幫親戚一窩蜂全來藍風閣了,還說是來探病的。


    林清羽將他們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無疑是奔著侯府的家產來的,探病是假,送子是真。陸晚丞娶了個男妻,又因身子孱弱無法納妾,是命中注定的無子。若能將自己的幼子過繼到陸晚丞這一脈,將來自然少不了好處。


    陸晚丞聽見院子裏有孩童的吵鬧聲,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抬手扶額:“清羽啊,我頭突然好暈,待客之事就交……”


    林清羽假裝沒聽見,看鹹魚被迫支棱有時也是一種樂趣:“請他們進來。”


    陸晚丞:“……”


    此次來了不少人,有陸晚丞的堂兄堂弟和子侄後輩。陸晚丞在陸家輩分不小,甚至有人要叫他爺爺。這些人把前廳坐得滿滿當當,林清羽和陸晚丞分坐在主位。林清羽自顧自地喝著茶,非必要不開口,打定主意要讓某人“勤勉”一次。


    林清羽冷眼旁觀,陸晚丞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待客。雖一百個不樂意,但真的要他做,他又能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挑不出半點失儀之處,儼然一副賓主盡歡的場麵。


    “我聽說,青黛閣那位現在還不肯出來見人呢?”


    “到底是續弦所出,鬧出這等醜事,自然沒臉再見人。”


    “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古人誠不欺我啊……”


    林清羽看著陸晚丞嘴角含笑,眼裏的不耐幾乎是藏也藏不住,突然體會到了捉弄鹹魚的樂趣。


    約莫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陸晚丞回眸看來。刹那間,眼中不耐化成了一縷清風,再找不到半點痕跡。


    陸晚丞一個堂哥奉承道:“我看小侯爺氣色極好,想來不日便能痊愈了吧。”


    陸晚丞笑道:“承你吉言。”


    “身子一好,子嗣一事就該上心了。不知你們有何打算?”


    說話的是陸家老大,陸白朔的親大哥。話說的這般明顯,聽得陸白朔不由地皺起眉,出聲提醒:“大哥,這是小侯爺他們自己的事,我們就別過問了吧。”


    陸家老大看起來腦子就不怎麽好使,出言道:“這是陸家的事,和我等息息相關,我問問怎麽了。聽說,小侯爺準備納妾了?”


    林清羽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從哪聽說的。”


    陸家老大笑道:“少君別見怪,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小侯爺雖病著,也是個男人,也有七情六欲……”


    陸晚丞雙手一攤:“我這副身體,能有什麽七情六欲。即便有,也全給了清羽。”他轉頭去尋找林清羽的視線,眼眸裏似含著一汪春水,“清羽,便是我全部的**。”


    林清羽一口茶差點嗆到自己——陸晚丞又犯什麽病了?!


    幾人麵麵相覷,而後感歎:


    “我說什麽來著,林少君驚才風逸,天人之姿,旁人哪還入得了晚丞的眼。”


    “三叔三嬸伉儷情深,琴瑟調和,真是羨煞我等啊!”


    “願堂爺爺堂奶奶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林清羽聽得額角抽動。始作俑者似在心虛,不敢同他對視,端著茶盞擋臉,一副“我什麽都聽不見”的模樣。


    林清羽出聲打斷便宜孫子的滔滔不絕:“小侯爺,該喝藥了。”


    眾人本想多和兩人套套近乎,此話一出,也厚不下臉皮繼續打擾,紛紛起身告辭。


    待客人離開,不等林清羽說什麽,陸晚丞先“嘶”了一聲,雙手抱臂,一頓狂搓:“救命,我好油。”


    林清羽原不知道“油”是何意,但聯係實際情況後,他隱約有些理解了,真心讚同:“確實。”


    晚上,南安侯在府中設宴招待眾人。陸晚丞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出席,林清羽也借著要照顧他留在了藍風閣。


    暮雲收盡,月明星稀,清光無聲。庭院中的石桌上放著月餅,菱角,棗子和石榴,還有一壺桂花蜜酒。然而無論是月餅還是蜜酒,陸晚丞都不能碰,隻能看著解解饞。


    他看了一會兒月餅,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林清羽。夜裏看美人別有風味,長發如瀑,衣衫似霜,眼角的淚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隻可惜,美人眉間染著鬱色,似乎是有什麽心事。


    中秋的心事無非就是想家。陸晚丞道:“府裏現下人多口雜,煩人得要緊。不如我們去林府小住幾日,等他們走了再回來?”


    林清羽道:“客人在家,你這個當主人的還想溜?”


    “我今日已經給足了他們麵子,夠了夠了。”


    林清羽不置可否,手執酒杯,垂眸問道:“你是怎麽認出陸白朔的。”


    陸晚丞漫不經心道:“猜的啊。我記得‘我’和六哥要好。陸白朔單獨被你帶來,關係和‘我’肯定不簡單,我就猜他是那個六哥——果然。”


    林清羽點點頭,給自己倒了杯蜜酒,不再追問。


    “清羽,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中秋,也是最後一個中秋了。”陸晚丞看著天上的明月,眉眼淺淺地笑著,“明年的中秋,你……還會記得我嗎。”


    林清羽抬起頭,和陸晚丞看著同一輪玉盤,道:“你我雖始於孽緣,但一路相伴而來,我已將你視為知己好友。千金易得,知音難覓。我……會一直記得陸晚丞。”


    一直記得……陸晚丞麽。


    陸晚丞沉默許久,忽然道:“上次在長生寺,你問我還有沒有其他名字,我說沒有。”


    林清羽手中一緊:“嗯。”


    “我騙了你,我還有一個名字。”陸晚丞嗓音沉沉,“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


    林清羽眼眸閃動,似有些許緊張。陸晚丞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便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姓朱,名大壯,你還除了喚我‘晚丞’,還可以叫我‘大壯哥’。”


    林清羽登時沒了表情,起身要走。


    死性不改,他和這種人認真也是腦子抽了。


    陸晚丞笑著攔住他:“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其實吧,我姓江,叫……”


    話未說完,花露一聲急喊打斷二人的對話:“大少爺少君,宮裏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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