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趕到青黛閣時,裏頭已經圍了一大群人,卻奇異地很安靜,唯有婦人淒聲啜泣之音。林清羽推著陸晚丞走進院中,下人喚了聲“少爺少君”後便個個噤若寒蟬,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臉上的表情都和送葬一樣。


    一個衣衫不整,鬢發淩亂的女子被兩個嬤嬤從內室壓了出來,林清羽認出此人是白日彈琵琶的女子之一。她胡亂攏著薄衫,赤色鴛鴦肚兜上一大片深色,顯然是未幹的血。


    內室裏,梁氏,陸念桃,還有張大夫圍在床邊。梁氏失聲痛哭,涕泗橫流的模樣看得林清羽心情愉悅。稍微有點腦子的陸念桃還算克製,隻紅著眼睛為弟弟擦拭嘴角旁的血跡。


    “喬鬆我的兒——喬鬆……!”


    花露見狀,不由在心裏嘀咕。以往大少爺病危的時候,夫人也會在床邊守著,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又不失儀態,誰能想到等她親兒子快死了,她會哭嚎成這樣,甚至能和邱嬤嬤一試高下。


    潘氏陪南安侯等在外室。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出了事,還是這等不光彩的事,南安侯麵色凝重,倍顯疲態,再不見往日的意氣風發。


    潘氏見兩人進來,道:“大少爺和少君來了。”


    南安侯緩緩抬頭,看見坐在輪椅上,穿著寢衣,外頭披著披風的嫡長子,心中越發苦澀。他統共就兩個兒子,大的不知還能活多久,難道小的也要沒了嗎。


    見南安侯一言不發,潘氏搖了搖頭,示意兩人偏房說話。待隻有他們三人時,陸晚丞明知故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三弟和方才那個被壓出去的女子……?”


    潘氏看著林清羽,麵色透著幾分敬畏。


    青黛閣要裁去一半的歌姬伶人,這些家妓為了能留在府中,自是想盡辦法惑上爭寵。有個歌姬過去偶爾會被陸喬鬆留在床笫之間伺候,近來陸喬鬆不再召她,她以為主子對她膩味了,要趕她出府。為了重獲主子歡心,她不得不采取行動。


    男人都喜歡新鮮。她用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銀子托府裏的小廝從外頭給她帶了點助興的東西。那是一種香料,點燃後香味甜而不膩,聞著極是舒服。她不敢做得太過,隻是用熏香熏了自己的衣裳,再去陸喬鬆跟前伺候。果然,陸喬鬆被她身上的香味吸引,當場就抱她上了桌案。


    這之後,陸喬鬆恢複了對她的寵愛,她也盼望著自己能為陸喬鬆生下一兒半女,將來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府裏。但陸喬鬆剛被南安侯訓斥,心有餘悸,又顧忌著自己的身體,不敢像過去那樣胡來。今日,他和詩友聚在一處,想是興致太好,一不留神就多喝了幾杯,回到青黛閣時人已經醉死了過去。


    受寵的歌姬留在房中照料他。陸喬鬆睡到半夜被渴醒,喝了茶想繼續睡,看到自己身側的佳人,聞著那股若有似無的香味,莫名就興奮了起來。都說醉酒之人不善風月,他卻情難自抑,還以為自己雄風大起,誓要重振昔日輝煌。直至他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鼻腔一陣溫熱,噴出一大片鮮血,接著嘴角也溢出了血……


    “現下張大夫正在替三少爺診治,”潘氏道,“看他的神色,情況似乎不容樂觀。”


    林清羽笑了聲:“可惜。”


    可惜他沒親眼瞧見陸喬鬆七竅流血的模樣,大概會比梁氏現在還好看。


    這時,張大夫從內室走了出來。南安侯忙道:“情況如何了?”


    張大夫閉上眼,搖了搖頭。


    “不,不——喬鬆,喬……”


    梁氏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竟是活生生地厥了過去。陸念桃扶住她,更咽道:“母親!”


    陸晚丞轉過頭,抓起林清羽的衣袖抹著並不存在的眼淚:“三弟,我的三弟啊!你是怕我到時候一個人太孤單,所以先去替我探路了麽……”


    林清羽略帶嫌棄地將自己的衣袖扯回:“用你自己的哭。”


    陸晚丞小聲道:“好的。”遂抬袖掩麵,“西湖的水,我的淚……我的三弟……”


    南安侯亦紅了眼眶:“大夫,真的沒別的辦法了嗎?”


    張大夫歎道:“在下才疏學淺,望侯爺節哀。”


    南安侯像是失了力,連步後退,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林清羽戲看得差不多,上前道:“侯爺,能否讓我試一試?”


    陸晚丞抬頭:“清羽?”


    南安侯這才想起自己的兒媳出自名醫世家,雖已不抱希望,仍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揮手示意林清羽進去。


    陸念桃見林清羽接近陸喬鬆,本能地擋在了前頭。林清羽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陸念桃咬了咬唇,最終還是給他讓了路。


    床上的陸喬鬆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他和陸晚丞到底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眉眼之間有一兩分相似。但相由心生,陸晚丞病危之際,形容枯槁之時,可比陸喬鬆當下好看多了。


    林清羽扒開陸喬鬆的眼皮看了眼,又為其診了脈,淡道:“性命能保。”


    南安侯眼前一亮:“果真?”


    林清羽又道:“但日後,他怕是無法再生兒育女了。”


    南安侯如遭雷擊,震聲道:“什麽叫無法再生兒育女?!”


    “簡而言之,萎了,送去宮中當太監不用淨身的程度。”林清羽道,“侯爺,還救嗎?”


    陸念桃急道:“當然要救!先保住性命再說!”


    南安侯閉目長歎:“救吧。”


    一番折騰下來,天都快亮了。林清羽為陸喬鬆施完針出來,看到陸晚丞還在等他,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薄毯,已經等得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的。


    林清羽托起他的臉頰,道:“走罷。”


    陸晚丞揉揉眼睛:“完事了?”


    “嗯。”


    陸晚丞看到林清羽額前出了一層汗,問:“怎麽又想救他了?”


    “我改變主意了。”林清羽神色涼薄,“看他豬狗不如地苟活,比看他死有意思。”


    陸晚丞笑道:“確實。”


    南安侯府的禍事一樁接著一樁。短短數日,南安侯的雙鬢已經長出了白發。他不肯再看陸喬鬆一眼,隻當沒這個兒子。梁氏醒來後,聽說自己的兒子不能人道了,生生被氣出病來,連床都下不了。而陸喬鬆本人則成日裏尋死覓活,藥也不喝,精神和身體一並垮了,隻剩下一個陸念桃,強撐著照料母親弟弟。


    陸晚丞吃完瓜,道:“清羽,你的助興之藥有點厲害。當日陸喬鬆都醉成什麽樣了,你還能讓他起來,佩服佩服。”


    林清羽道:“他不喝酒還沒什麽,喝了酒反而會激起體內的藥性。”


    陸晚丞問:“這藥是你自己配的?”


    “嗯。”


    “那你好懂啊。”陸晚丞像是隨口一說,“你之前是不是……”


    林清羽瞧著他:“你想問什麽。”


    “咳,我聽說,尋常大戶人家的少爺,十五六歲就到了通事的年紀,會有丫鬟在房裏伺候。你是喜歡女孩子的吧,那你……呃……唉。”陸晚丞話說到一半卡住,擺擺手,“算了算了,當我沒說。”


    陸晚丞一臉糾結,看得林清羽想笑:“沒有。”


    陸晚丞嘴角彎了彎:“沒有?”


    “我父親隻有我母親一人,我覺得很好,所以不想自己房中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陸晚丞肅然起敬,拍著林清羽的肩膀道:“你的思想很超前啊,兄弟保持住,未來可期。”


    林清羽反問:“那你呢?”


    “我?你看我這具身體,怎麽可能有。”


    林清羽點點頭,表情有幾分不自在。


    “別害羞嘛清羽,男孩子在一起討論這個很正常。”陸晚丞笑道,“可憐我,要作為一個處男死去了。”


    林清羽:“……”


    “你說那到底是什麽感覺,”陸晚丞有些好奇,“為什麽他們會那麽喜歡,都不嫌累嗎。”


    林清羽漠然:“你問我,我問誰。”


    “那你想不想試……”


    林清羽冷聲打斷:“不想,滾。”


    南安侯已下令,嚴禁家醜外揚,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陸喬鬆的“豐功偉績”還是傳了出去,成了京中高門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人唏噓,也有人看笑話。南安侯在前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能想到他的後宅如此烏煙瘴氣,如今更是連個後都留不了,百年之後這偌大的家業竟不知能給誰。


    陸家的旁支得知此事,或多或少都起了點心思。按照祖宗家法,南安侯這一脈若斷了,就要從旁支那過繼兒子。


    南安侯收到不少從臨安寄來的信,勃然大怒。他兩個兒子還沒死呢,他也還沒死呢,這些親戚如此急不可耐,是真當他絕後了麽!


    震怒之後,南安侯叫來潘氏:“有一事,本應梁氏去辦,但梁氏的情況你也知曉,已經不中用了。”


    潘氏得了侯爺的命令,猶豫許久,拖了幾日才找到林清羽,先是提了陸家旁支上京省親一事,說是中秋將至,想來過一個團圓節,實則在想什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此次上京省親的是侯爺兄長一家,據說要帶不少人來。這個中秋,府上怕是要熱鬧了。”


    林清羽道:“待客過節之事,你來操持即可,不用問我。”


    “侯爺也這麽說。”潘氏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他說,他現在什麽都不想管,隻想給陸家留個後。”


    林清羽挑了挑眉。潘氏覺得他的神態有幾分像小侯爺,不禁感歎夫妻常在一處,果然是會越來越有夫妻相。


    林清羽目光中透著玩味的深意:“所以你是來向我求坐胎藥的?”


    潘氏一怔,隨即羞紅了臉:“少、少君誤會了。”


    林清羽不以為意:“這有什麽。你不過三十出頭,侯爺也才四十,好好調養身體,生孩子不難。”


    潘氏終於忍不住直言:“少君,老爺的意思是,如今大少爺的身子好了不少,可、可以納個妾了。”


    林清羽微微一怔,隨即冷嗤:“恕我直言,與其指望他,不如讓侯爺自己努力,給他添幾個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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