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過這個名字——那天在醫院巧遇的時候。靳明若還打趣了時懿兩句,顯然是時懿潛在的發展對象。


    當時靳明若打趣說“這是有戲?”,過去了這麽些天,她們依舊聯係著,是真的……有戲吧。


    傅斯恬強迫自己麵不改色,收回眼,若無其事地夾飯粒往嘴裏遞。


    時懿撿過手機,拔掉數據線,和三個人說了聲“工作上的事,你們先繼續”,站起身自然地往外走。


    她已經沒有把趙婧當相親對象來看了。她們最近一直在推進校企合作的事,趙婧是中間的聯絡人,前幾天提交的策劃案被新傳院那邊否了,具體的修改方向,趙婧說要等過兩天院長出差回來才能她答案,時懿猜這通電話應該是說這件事的。


    果不其然,是這件事。


    她在餐廳門前僻靜的小院裏站了幾分鍾,初步說定了後續的合作安排,才掛了電話重新回到餐桌上。


    “沒事吧?”陳熙竹隨口關心了句。


    時懿搖頭:“沒事。”


    傅斯恬安安靜靜的,什麽都沒說,隻在她準備繼續喝碗裏的湯時,給她遞了個幹淨的碗,提醒她:“放涼了,重新盛一碗吧。”


    時懿怔了怔,沒反對,眼裏不自覺有笑意漾了出來。


    她全然沒有發覺,身邊人的心境已不似剛才了。


    悠悠哉哉、不緊不慢,四個人在餐廳裏吃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這頓豐盛的午餐。掀開門簾出門,門外依舊是豔陽高照,暑氣逼人。


    時懿自然地撐開傘,與傅斯恬並肩而行。傅斯恬除了話好像更少了點,整個人一如上午的溫柔和善。


    又走過了兩個紀念館,四個人走到了一處古舊雅致的舊書局。說是書局,實際上除了書籍,也販賣各式精巧的小物件與明信片,最裏側對著窗的那一麵牆,還放著兩張長條形的桌子,供遊客即時填寫明信片。


    陳熙竹和尹繁露都打算給給自己國外的朋友寫幾張明信片聊表掛念,傅斯恬與時懿便也都跟著挑了兩張,想隨便寫點什麽給家人、朋友。


    長桌的中間已經坐了一對情侶了,時懿、傅斯恬與陳熙竹、尹繁露自然地兩左兩右的分開坐下。


    完全是即興而起的事,時懿沒什麽特別想寫的,便隻簡單地一張明星片上蓋了個古鎮石橋圖案的戳,簽上自己的名字,準備寄給簡鹿和;另一張,畫了一隻小豬佩奇,挑了個最可愛的戳蓋上,準備寄給妹妹嘉嘉。


    兩張不過三分鍾就寫好了。她封上信封,貼上郵票,轉頭看向身旁的傅斯恬。


    傅斯恬還在寫。


    她細長的指抓握著筆,長長的睫低垂著,神色恬靜溫婉,一如當年她側頭即可看見的模樣。陽光越過簷角、窗扉,斑駁地投在傅斯恬的身上,時懿仿佛能聽見窗外的風是怎樣穿過長廊、劃動的筆尖是怎樣擦過紙麵……時間的流淌變得很慢很慢。


    慢到有些隔膜,好像可以不曾存在過。


    “那一年,寫給十年後的對方,你寫了什麽?”時懿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


    傅斯恬裝信封的手一顫,偏頭看時懿。


    時懿烏黑的眸注視著她,裏麵仿佛閃爍著一點細碎的光亮,似柔情、似期待、又似探究,傅斯恬分辨不明。


    她的喉嚨動了動。


    “趙婧”兩個大字覆蓋著那一年明信片上繾綣的情話閃現在她的腦海裏,“江存曦”這三個字帶起時懿那一句“惡劣的基因果然是會遺傳的” 回蕩在她的耳邊。


    她說不出口。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還有什麽意義?


    “我不記得了。”她很淡地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轉回頭繼續裝明信片。


    時懿笑凝固在臉上,滿腔的柔情驟然被澆了透心涼。又是那種冷淡、抗拒的氣息。明明是這樣好、這樣溫情脈脈可以打開局麵的話題。可傅斯恬偏不接。


    時懿深深地望著她,難堪、冷意與痛意在心底揪扯起來。她再次覺得自己就像個倒貼著、一頭熱的傻子。


    太可笑了。


    她什麽都沒有再說,抓著裝在信封裏的兩張明信片,站起身子,去找郵筒把明信片投遞出去了。


    等陳熙竹、尹繁露和傅斯恬也都把明信片投遞出去,正四下環顧想找時懿時,時懿從門外回來了。


    她抓著把打開過了的太陽傘,神色淡然地解釋:“剛好看到隔壁賣傘,我去買了把。”


    陳熙竹和尹繁露麵麵相覷,目光在傅斯恬身上逡巡又不敢過分明顯。發生什麽了?不過二三十分鍾,這兩人怎麽又僵住了?


    傅斯恬隱忍地看時懿一眼。她隱約知道時懿在不高興什麽,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哄時懿。明信片上的話,她怕說出口了,會敲碎自己最後那一丁點的堅強與理智。


    於是,沉默變成了僅有的選擇,驕陽也化不開時懿眉間的霜雪。


    陳熙竹與尹繁露也不敢貿然摻和,便隻體貼地裝作什麽都沒發現,盡量表現得像上午一樣放鬆隨意。


    太陽炙烤的熱度漸漸消減,晚霞漫過天邊,河岸兩邊的燈火漸漸明顯。


    四個人停駐在橋上拍夕陽下的河景,尹繁露說渴了,想喝點冷飲,正巧橋下不遠處就有一個奶茶鋪子,陳熙竹便和時懿一同過去買奶茶,傅斯恬留在橋上陪尹繁露拍照。


    不知道是不是酷熱下去了,更適合遊玩,傍晚景區裏的遊客變得更多了。


    古舊的石拱橋上行人穿梭往返、絡繹不絕。傅斯恬站在橋的護欄邊上,準備等這一波行人過去後幫尹繁露拍一張與滿天晚霞、滿河燈火的合影,餘光突然掃見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從左邊的橋下出現,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在橋麵上快跑,要從右邊的台階上下去了。


    忽然,小朋友腳底打滑,歪了一下,就要從石階上滾下去了。


    傅斯恬一急,條件反射地跨了一步,傾了身子想要伸手去扯住小男孩,還沒站穩,她另一隻舉著微單的手就被焦急跑過來的小男孩家長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傅斯恬一下子沒站穩,撞到低矮的石板護欄上,直接懸空,後仰著栽了下去。


    一刹那間,驚叫聲四起。


    “斯恬!”尹繁露驚恐的喊叫聲穿破喧嘩,傳進耳中。


    陳熙竹心一緊,循聲望去,就看見石拱橋上,尹繁露慌亂地在向周圍人喊叫著什麽。石拱橋下的水麵,正在劇烈地波蕩著,像是有什麽剛剛落下。


    陳熙竹反應過來,渾身發軟,拔腿就要往橋上跑去,就聽見身邊又傳來一陣驚呼聲——時懿像風一樣直接翻過了長廊的護欄,跳進了河中。


    冰冷的河水觸碰到肌膚的一瞬間,傅斯恬本能地向虛空抓了一下,想要掙紮的。可是來不及了,黑暗與濕冷的感覺瞬時間吞沒了她。


    她整個栽進了河裏,無法呼吸。


    她陪著傅斯愉學過一段時間遊泳的,她下意識地劃動身體想要浮出水麵的,可是,稍稍一動,劇痛傳來,她腿抽筋了……


    閉氣狀態被打破,她嗆了一口水,窒息的痛感在胸腔無限蔓延開來,她有一種瀕臨死亡的感覺。


    這曾日夜盼過的一件事,真的發生了,卻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那麽解脫。


    可是,真的好累啊。


    她有些掙紮不動了。


    她停下了劃動,想要逃避、想要放棄了,一隻有力的手從背後圈住了她的腰,提著她,把她拖出了水麵。


    灼熱的空氣吸入肺中,傅斯恬條件反射地嘔了一口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水霧迷蒙裏,傅斯恬看到了天空晃動的餘暉,女人發紅的眼、蒼白的唇。


    “時懿……”她在喉嚨間呢喃,發不出聲。


    時懿轉回頭,拖著她,單手奮力地往最近的河岸邊遊。


    河岸邊上已經站滿了人,安全員放下了繩索與救身圈接應,陳熙竹和尹繁露也都探出了大半的身子來幫忙。


    傅斯恬意識是清醒的,被時懿托著,配合著安全員的救援,被拉上了河岸,癱軟在了地上。


    有人在輕拍她的背、有人在給她裹衣服、有人在問她:“還好嗎,怎麽樣,有沒有喘不過氣”,她隻無力地搖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時懿被拉上岸,連走代跑地單腿跪到了自己身邊。


    “時懿……”她啟唇無聲地喊,虛弱的瞳眸裏滿滿倒影的都是她。


    時懿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渾身都在滴水、幾不可覺地打著顫。


    她差點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她總是這樣,總是下一秒可能轉身就要走了;總是讓她覺得她伸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真的伸出手,卻總又是一場空。


    她到底想要她怎麽樣、她到底要拿她怎麽辦?


    委屈、後怕、絕望一齊湧上心頭,時懿赤紅著眼,猛地站起了身,決然轉身往人群外走。


    傅斯恬臉色越發白了,掙紮著就要站起來,被旁邊的尹繁露一把壓住了。


    陳熙竹反應過來,丟下一句“我去看看”,連忙追了出去。


    “時懿……”她剛跟上,時懿就停下了腳步,背對著她,很低很啞地說道:“我沒事,你去照顧她。”


    陳熙竹勸阻的話驟然地止在了喉嚨裏。


    時懿哭了。她聽出來了。


    時懿也知道自己沒有掩藏好。她不想這樣的,可是淚意根本無法克製,就像她對傅斯恬的愛意。


    她不再管身後陳熙竹的跟上與否,緊咬著下唇,踉踉蹌蹌地往長廊外走,往人群裏走,往沒有傅斯恬的廣闊天地間走。


    一條街、兩條街、三條街……褲腿旁的小兔子掛件始終黏在她的腿上,硌著她。她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拐進了一條長長窄窄的小巷,靠著牆慢慢蹲下,抱著雙膝,蜷縮著,在陌生的巷陌裏嗚咽得筋疲力竭、氣喘籲籲。


    哭掉了自己所有的委屈、憤怒、害怕、體麵與驕傲。


    夜幕降臨了,她擦幹淚,站起身,給尹繁露發了短信,一身狼狽地走回民宿。


    民宿裏,尹繁露已經開著門在等她了。


    “斯恬沒事,在洗澡。你也快去洗個澡吧,別感冒了。”她什麽都沒問。


    時懿感謝她的什麽都沒問。


    她抬起酸軟無力的腿往樓上走,樓梯上的燈,應聲而亮。樓梯盡頭,樓道的右邊,傅斯恬的房門開著。


    她好像洗完澡了,沒開燈,穿著睡衣,濕著頭發,背對著房門坐著,一動不動,仿佛與寂寥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時懿的心,空洞洞地疼。


    她一步步邁入她的房中,屈腿跪上她的床,從背後把那具瘦到有些硌手的身體摟入懷中,一寸寸地收緊了。


    “來來。”


    “我認輸了。”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低啞地哄,熱烈情意透過貼合的脊背,燙進傅斯恬的靈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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