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輸液室裏靜悄悄、空蕩蕩的,隻有後排歪坐著兩個輸著液看起來同樣困倦不堪的病人。風從走道灌入,寒氣從地板升起,陰涼涼的。


    傅斯恬在第一排椅子上坐著輸液,時懿敞開了風衣外套,把她摟在懷裏,讓她靠著自己的肩頭。


    “有舒服點嗎?”她輕聲問。


    傅斯恬也很輕地回:“嗯。”


    不知道是不是止痛藥起效了,她臉色看起來似乎真的有比先前好些了。時懿哄她:“那睡一會兒,好不好?”


    傅斯恬真的太疲乏了,在時懿肩頭點了點頭,不再逞強,乖順地闔上了眼。


    時懿微微調整了肩膀的高度,整了整風衣,讓衣服把傅斯恬裹得更嚴實。


    夜太靜了。


    牆壁上掛著的時鍾,一秒一秒地走,每一秒,都清晰可聞。


    時懿視線落在白牆上,聽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心緒萬千,心煩意亂。她好像想了很多,又無法確切明白自己都想了什麽。但有一件事,好像在她腦海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錢,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它關乎著安全感、關乎著你愛一個人的底氣、關乎著你的生活、你人生的一切。


    可她直到今天好像才真的明白。


    太遲了。


    斯恬需要手術費。


    目前她們手頭剩下的錢,要支付手術費已經很勉強了,再加上手術後斯恬必要的進補,根本不可能夠的。


    她……需要備好這筆錢。這不是一筆馬上就能賺到的小數目。


    時懿放在風衣口袋裏握著手機的手,指尖用力得泛白。闔上眼,深吸一口氣,她把手機從口袋裏取出,解鎖,進入短信界麵。


    單手操作,聯係人選擇“鹿和”,指尖點到內容輸入框上,開始輸入“鹿和,你手頭方便嗎?可以借我一萬塊應急嗎?半年內還不了你,應該要到明年下半年。”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向別人借錢。


    不長的兩句話,她刪減了好幾次才組織好語言。


    原來,借錢是一件這樣難的事情;原來,有求於人,等待著別人的同情與幫助是這樣的滋味。明明不是一件該羞恥的事,可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卻也並不比做了一件羞恥的事情要強。


    她猶豫著要按下“發送”鍵了。


    手機忽然被人從手中抽走了。


    時懿下意識地跟著手機移動視線,猝不及防,撞入了傅斯恬甚至稱得上是驚駭的雙眸。


    “不需要,時懿。”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攥著她的手機,像受驚過度的小獸,驟然坐直了身子。“我不做手術,時懿,你不要這樣子。”


    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她讓她驕傲的戀人為她忍受了流離失所,還要為她低下從來昂揚的頭顱。


    她受不了。


    時懿心口發堵。她看得到她眼裏懸而未落的崩潰,也看得懂她無法掩飾的心疼。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揉傅斯恬的發,輕嗔她:“說什麽傻話。”


    她伸手要從傅斯恬手中抽回手機,傅斯恬卻固執地攥著,一丁點兒都不放鬆,眼淚洇濕了她的雙眸。


    時懿不可能對她使蠻力,奈何不了她,皺眉歎了口氣,抬頭與傅斯恬對視。她很想再說點什麽哄她的,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時這一刻,她心裏也亂七八糟的,語言功能好像突然間喪失了。


    她們沉默地對視著。


    傅斯恬巴掌大的小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她有一張清秀柔弱得過分的臉,任誰與她不熟悉時都會覺得她脆弱好拿捏,可時懿知道,她內裏有多堅韌和固執。


    她說服不了傅斯恬的。


    果然,傅斯恬開口了,說:“手術畢竟是要切除一個身體器官,醫生雖然說沒有影響的,但是,如果真的隻是一個沒用的器官,那麽進化的時候,為什麽不直接退化消失掉。”


    她說出口,好像突然找到了什麽突破口一樣,越發堅定了起來:“既然留著,就說明可能還是有用的。手術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選擇,無創才是更好的不是嗎?我先前也有查過一點膽囊結石的,不一定就真的要馬上手術的。好多人注意飲食,注意休息,保守治療一段時間後再複查就突然全好了的。時懿,你把它想得太嚴重了。”


    她看著時懿的眼睛,很溫柔很誠懇地請求:“真的,寶寶,放輕鬆點。我們先試試保守治療好嗎?”


    時懿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她知道,傅斯恬說得也不全是錯的。在身上開個口子,切掉身體的一部分,哪裏是醫生嘴巴上“手術”兩個字這麽簡單的事。她也心疼、她也害怕啊。


    她動搖了。


    半晌,她答應道:“那你從現在開始,注意三餐、注意作息、注意休息。”


    傅斯恬睜大眼睛,刹那間綻放開笑顏,如釋重負。她用沒紮針的那隻手一把摟住了時懿,埋在她頸窩裏,顫著鼻息應:“嗯!”


    時懿揉她的後腦勺,低垂眼臉,眼神裏依舊是散不開的沉鬱。


    掛第二袋水時,傅斯恬真的睡過去了。時懿把手機調成了靜音,還是把那條短信發了出去,而後,隨手刪除了記錄。


    身體的事她不能夠允許傅斯恬逞能。她可以讓她試試保守治療,但她也必須為她做好另一個準備。她受不了再看傅斯恬這樣疼一次了。


    她親了親傅斯恬的額頭,心裏還是滿的,卻好像哪裏和從前都不一樣了。


    身體裏仿佛有一個地方被戳了個洞,黑洞洞的,有風依舊在肆虐。可她找不到、也填不上了。


    淩晨三點多,傅斯恬輸完液,在護士拔針頭的動作中醒來,時懿陪著她打車一起回到出租屋。將睡未睡前,時懿和傅斯恬商量,讓她下學期正式實習前不要做兼職了。她們的錢節省一點可以支撐到她考研筆試結束的。


    傅斯恬不同意,討價還價,最後兩人各退一步,達成了傅斯恬留一份一周兩次的家教兼職的決定。


    傅斯恬怎麽也沒想到,在時懿心裏,她還有另一個決定。


    *


    傅斯恬辭了其他兼職後沒兩天,時懿便以出租房外麵不遠處在修地鐵、有噪音,沒辦法專心複習為理由,開始晚上吃過飯後也去圖書館考研自習室學習。


    回來的時間太晚了,傅斯恬不放心,本要每天晚上電動車接送她來回的,可時懿覺得接下來天太冷了,而且也太耽誤她時間了,表示剛好坐她自習室前桌的一個理學院女生和她是同路的,可以和她一起回來的,沒關係的。


    傅斯恬見她固執得厲害,偷偷地開電動車去圖書館等了兩次,看她每次確實都是和一個戴著黑鏡框的女生一起同路走的,稍稍放下了心,便也沒再堅持了。畢竟她有兩天要兼職還是陪不了時懿的,長期有一個同路人,還是更讓人放心的。


    兼職減少下來,時間就不再那麽緊迫了,傅斯恬不敢因為省錢和趕時間而不吃晚飯了,三餐和作息好像都變得規規矩矩的。可她依舊睡不好,甚至,睡得更不好了。


    奶奶開始漲腹水了。隨著腹水的增長,她越來越喜怒無常,對她相親的執念也越來越深,催得越來越急了;天氣越來越冷了,時懿的冬裝還沒有著落,她太想給時懿買幾件像樣的了。前幾天,她在廁所隔間還聽見有人洗手閑聊時在說起時懿,說時懿家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這學期怎麽好像怪怪的,另一個人附和說她也有這種感覺,從衣著打扮上就看得出來。


    傅斯恬聽得心都在顫抖,可腳卻挪不動一步。她不知道,她這時候出去打斷她們,是能夠護住時懿的一點尊嚴,還是隻會讓時懿更難堪。她隻是越發認識到,她真的太拖累時懿了。


    時懿自決定瞞著傅斯恬兼職後,不再埋頭書本,除了在圖書館自習和在餐廳做兼職服務的時間,其餘時間,她把心神都留在了傅斯恬身上。她發現,傅斯恬整個人比她先前以為得還要更緊繃。


    她擔心她,覺得不能再這樣放任她下去了。


    她不知道讓傅斯恬緊繃成這樣的根源是什麽,於是隻能先試圖尋找。她開始嚐試旁敲側擊,借著傅斯恬奶奶的病情問傅斯恬關於檸城家裏的事。


    可無一例外,傅斯恬總是淺談即止。她好像抗拒她知道更多,以至於時懿覺得自己殘忍,像拿著一把尖撬在硬生生地撬傅斯恬的保護殼。


    她越這樣抗拒,越這樣表露出不希望她知道一切的態度,時懿便越難開口,越難告訴她真相,告訴她自己早已經知道了一切的。


    像一個無解的結,這個秘密橫亙在她們之間。時懿進不能,退不得,無能為力,隻能任由著這個秘密影響著她們的心情,甚至,影響著她們的距離。


    十二月初的某天晚上,時懿假裝圖書館下自習回來,洗過澡後,傅斯恬在陽台洗衣服,時懿在書桌前翻閱傅斯恬幫她做的手工賬套。


    桌麵猛烈顫了兩下,傅斯恬放置在書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時懿下意識地瞥一眼,剛要隨意地收回眼神,忽然,視線定住了。


    手機亮著的屏幕上,通知彈窗跳著一條短信,短信不完整顯示著的內容是:


    你好,我是你奶奶給你介紹的相親對象王則,那天的見麵……


    有那麽幾秒,時懿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又或者,看不懂中文。


    這什麽意思?


    她不想那麽想的,可是一場海嘯卻依舊不容她抗拒地,在她心裏摧枯拉朽、崩天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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