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與氛圍是放鬆的,可時懿的表情看上去明顯是要認真說些什麽的。傅斯恬心懸了起來,但還是笑著應:“好呀。”


    時懿斟酌著切入口,聲線溫和:“斯恬,我把我這學期的生活費轉給你,從下個月開始,我們倆的生活費合並在一起,共同負擔我們的生活支出,你覺得怎麽樣?”


    宛如平地驚雷,傅斯恬被炸懵了。她完全沒想到時懿要聊的是這個,腦子裏一下子閃過很多念頭,有開心時懿對她的親近和信任,可更多的是顧慮。


    她咬了咬唇,狀若自然地玩笑:“不好哦,你不怕我卷款潛逃嗎?”


    時懿從鼻腔裏發出很短促的笑氣音,“不怕。”她看著傅斯恬的眼睛,說:“我相信你。”


    傅斯恬與她對視著,笑慢慢斂起。她躲開時懿的眼,垂下眼瞼問:“怎麽會突然有這個想法嗎?”


    時懿說:“也不是突然。情侶在一起,生活支出部分共同負擔,交給一方打理,不是很正常的嗎?”


    說是這樣說,但是談戀愛期間,特別是非同居期間合用的還是非常少見吧?


    像是看出傅斯恬的猶豫,時懿握著她的手鬆開,語氣淡了下來:“你不願意,是嗎?”


    顯然是不高興了。


    傅斯恬一急,連忙抓回她的手說:“不是,我不是不願意。”


    時懿蹙著眉,不說話,麵色稍緩。


    傅斯恬動了動唇,話明明就在喉嚨口了,卻難以啟齒。這麽多年來,雖然生活費的捉襟見肘偶爾會讓她覺得尷尬,甚至會招來一些同學或是同情、或是可憐的有色眼光,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掩藏自己的不富有。但不知道為什麽,麵對著時懿,這樣的自我坦露,一直都格外艱難。


    明明就算不說,時懿應該也早就看出來了的。


    “時懿。”她幹澀著喉嚨,問出了口:“你一個月生活費有多少?”


    時懿硬著心腸,裝著平淡回答她:“不固定,大筆開銷走我媽的副卡。其餘的,她每學年會在卡裏存六萬由我自己支配。”她還是往小了說。其實是每學年二十萬,算是給她的理財本金。


    她知道這個話題多少會讓傅斯恬難堪的,她也看出傅斯恬現在的難堪了。可這個話題她們回避太久了,時間並沒有自然地消除這個問題,反而讓她們越來越難受了。傅斯恬身體、心理雙重壓力,而自己,心理也要消化不下去了。這樣根本不是長久之計。她的理智告訴她,要繼續走下去,這個問題根本不可能回避得了。陳熙竹的提示,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


    如果有什麽理由是她想想就應該知道的,那這個理由很大可能是和她有關的吧。陳熙竹說傅斯恬從前沒有這麽拚的,那麽從去年到今年,傅斯恬生活裏的最大變化不正是和她談戀愛嗎?


    那麽平均下來一個月至少是五千。傅斯恬聲音越發幹了:“時懿,你知道我一個月生活費多少嗎?”


    時懿搖頭:“我不知道。”頓了一下,她補充:“但是,那不重要,多少都沒關係。”


    傅斯恬沒有逃避。雖然很難,但她還是做到了坦白:“時懿,和你比起來,我的生活費少得可憐。即便是我努力兼職了,和在一起……你還是虧了。你完全沒有必要。”更不要說她還要騰出一部分來準備明年的學費。


    她沒有勇氣看時懿的表情,臉火辣辣的,萬分難堪。


    時懿卻說:“沒有虧不虧這種說法。”傅斯恬肯說出來,讓她心疼的同時鬆了一口氣。真的是這個問題。


    能溝通至少就有機會能解決。


    她語氣緩和了下來:“合在一起,隻有我們倆夠不夠用這種說法。夠用,我們就放鬆一點,不夠用,就需要你辛苦你多謀劃一點。因為有時候我花錢會缺少些考慮。以後我們搬出來住了,這些也都是避免不了的。我們倆是一起的,你不需要和我分這麽清楚,我也不希望你這麽計較、這麽見外。”


    沒有心動、心暖是不可能的。傅斯恬聽得出她這一刻的坦蕩與真誠,她是真的覺得不重要,沒有可憐,更沒有嫌棄自己。難堪感退去大半,傅斯恬鼓起勇氣看向時懿,時懿靜靜地望著她,隱含鼓勵。


    傅斯恬猶豫著,不舍得辜負時懿的期待。她努力說出了心底話:“時懿,謝謝你能這麽想。但是,你可以不和我見外,我自己……不可以。”


    她聲音很輕,卻很堅定:“這對你不公平。我也不希望自己產生依賴性,覺得這是正常的。我希望我能夠是讓你生活變得更美好的存在,而不是拖累你生活的存在。”


    時懿眼神漸軟,無奈又欣賞。她承認,她喜歡傅斯恬這樣堅韌自強的品質,可這與她希望斯恬能不必與自己太計較並不矛盾。她說:“和錢的多少沒關係。不論錢合不合在一起用,你對我來說都已經是讓生活變得更美好的存在了。”


    “斯恬,你是不是給自己太大壓力了?”時懿不知道這麽說算不算狂妄,但確實是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能從你這裏得到的,是比金錢要珍貴得多的東西。對我來說,其實錢是最不重要的、至少是不值得你現在這樣花心思的東西。”


    傅斯恬欲言又止。她能理解時懿的意思,可還是有一根弦,放鬆不下去。她羨慕時懿說“錢是最不重要”的底氣,她也希望時懿可以永遠不知道,沒有錢時,總是缺失著一份底氣、一份安全感的感受。


    時懿見她沉默,再次蹙眉,打直球道:“斯恬,我相信你。那你呢?你相信我了嗎?”


    傅斯恬下意識地點頭。


    時懿強調:“是真的相信我,不止把我當成喜歡的人、談戀愛的對象,還是可信任、可依靠、要長長久久一起生活的人。”


    傅斯恬稍有猶豫,但還是鄭重點頭了。她想要與時懿長久的決心從未動搖過。隻是,她稍有困惑“喜歡的人”與“一起生活的人”的區別。


    時懿聲音低了些:“但你總和我計較、總和我客氣,有時候會讓我覺得不是這麽一回事。”她望進傅斯恬的眼底,話語犀利,眼神卻沒有侵略性:“我覺得你好像有一層透明的殼,把自己保護起來,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都沒有真正地走進去過。”


    傅斯恬本能地想否認,可張口的一瞬間,觸及時懿鬱悶卻坦誠的眼眸,她啞然了。她捫心自問,她……有和時懿見外。


    她沒有想到,時懿會這樣敏銳。


    她說不出搪塞的話,也不想用搪塞的話來敷衍時懿。也許是淅瀝的雨聲與昏暖的光線很好地降低了人的警惕心,也或許是時懿主動的坦誠與示弱讓她過分心軟,她握緊了時懿的手,囁嚅幾秒,吐露了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時懿,對不起,我……我確實是有所保留。我……我其實很害怕……”她羽睫低垂,聲音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樣,隱隱顫著:“我很害怕麻煩你多一點、向你索要的多一點、被你了解得多一點,你就會在某一個時刻生出厭煩,突然醒悟,其實你沒那麽喜歡我了,又或者,我不是你那麽喜歡的那個我了。”


    她不自覺捏在被單上,捏得緊緊的。這樣的話,她曾以為,她永遠說不出口的。說出口,怕時懿看輕她、看不起她。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讓她太明白人心的善變與人性裏無意識的惡了。越是心底的話,被人知曉了,便越容易成為來日刺向你的劍。而親近依賴一個人,像是親手把一柄柄能刺進自己身體的劍交到對方手裏,你對他越是信賴,抱有越大的期待,就越是把這一柄柄劍磨得鋒利,有一天,這些劍若是紮進身體裏,便越是深刻入骨、越是痛徹心扉。她太久沒有全身心地去信任過一個人了,也太久沒有全身心地去依賴過一個人了。


    可時懿……她攥緊五指,時懿是不一樣的。她有權是那個不一樣的。她堅持說完了:“所以我有時候會想,我要是可以一直是那個你最開始喜歡的模樣就好了。”


    她怎麽會這麽想?時懿心尖澀到發疼,張口聲音都有些啞了:“可是我的想法會變的。你也不可能做到一直不變的。”


    傅斯恬露出勉強的笑,“我知道的。但一個懂事、不麻煩的人,就算不討喜了,也不會讓人討厭,是不是?”


    時懿的心像是被擰成了麻花。她看不得傅斯恬把自己放到這樣卑微的位置上。她明明是被自己放在心尖上愛護著的女孩啊。


    她把傅斯恬攬入懷中,緊緊的,額頭抵在她的發頂。


    傅斯恬聽見,她的呼吸聲就在自己的耳邊。沉沉的,清晰可聞,就像時懿伴著她心跳的共鳴音。


    “斯恬,真正的喜歡,不會因為改變就改變的。”時懿低喃。


    “懂事、不麻煩的定義永遠隻是相對的,隻有不親近的人,才會用這樣刻板、簡單的標簽去判斷對一個人的喜惡。如果我對你的喜歡也隻是基於這樣的判斷,那我也配不上稱為你的戀人,配不上你這樣對我毫無保留的接納和喜歡。”


    她的呼吸撲灑在傅斯恬的肌膚上,很熱,像她熱忱的話和赤熱的心。


    傅斯恬心也熱了起來,可喉嚨卻更澀了。她忍不住問出時常在她心底裏徘徊的那個問題:“時懿,那你喜歡我什麽?”越與時懿親近,越喜歡時懿,她便越覺得自己乏善可陳。


    時懿抬起頭注視她,眼眸深深,卻是反問:“那你喜歡我什麽?如果讓你用兩個形容詞來回答。”


    傅斯恬微鎖眉頭,腦海裏一瞬間閃過許多的詞匯,卻沒有哪兩個詞能夠讓她完全滿意。她為難:“兩個詞不夠。”


    時懿問:“那多少個詞夠?”


    傅斯恬在腦海裏盤點那些美好的形容詞,能想到的都選上了,卻依舊覺得不夠完整。她動了動喉嚨,發現時懿說的是對的。在真正靠近以前,她還能夠說,她喜歡時懿的善良、勇敢、公正、同理心……在靠近以後,她發現,她無時無刻,隨時隨刻,都能發現時懿新的讓她覺得好喜歡的點,就連一些脾氣和缺點,都是那樣生動可愛,令人喜歡的。根本不是單薄的形容詞可以概括的。


    她說:“多少都不夠。”


    時懿很輕、很溫柔地歎笑:“那我也是啊。”


    她從前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電視劇與小說裏人談戀愛了就總喜歡說些黏黏膩膩、令人羞恥的話。但現在她忽然有些體會到了。如果這樣的言語表白真的能夠讓傅斯恬增添一點快樂與安全感,那她願意學著多表達一點的。


    況且,這些話也確實都是發自內心的。不過是說起來讓人難為情一些。


    她說“我形容不出來為什麽。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可能因為你就是你吧。”


    傅斯恬望進她的眼底。時懿眼眸澄澈柔亮,也是熱的。像天邊滾燙的星河。


    “所以,我不是你需要戴上麵具來應酬的人。在我這裏,你不需要有標簽。你隻要做傅斯恬,最真實、最放鬆的自己就好了。”


    “因為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都喜歡你。都是我喜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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