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後續問題的解決卻不是。


    再辛苦一點,她可以不再需要老人的任何支持而生存下去,可這抹殺不了過去她確實是仰仗著她才活下來的事實。即便沒有溫情、甚至沒有恩情在,也至少有責任在。一走了之,一刀兩斷,坐實那一句“白眼狼”的罵語,她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做個好孩子、做個好人,這是多年來她給自己劃定的底線。這麽多年來,看人臉色、小心翼翼、容忍退讓,不是沒有累了、不想堅持了的時候,可念頭一閃過,她就會想起母親的希望,想起受害者家屬的唾棄、想起同學“大壞人的孩子是天生的小壞人”的辱罵,想起時懿對她的那句肯定“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我覺得你挺好的”,想起如今她所承受的一切,本身就是她當年一念之差、做了壞孩子應受的懲罰。


    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嗎?要成奶奶、成為那些欺負著她一樣的人嗎?要和她們同化,永遠陷在黑暗裏了嗎?


    她不想。不可以。


    可現在她聽著廚房裏老人的謾罵、看著眼前傅斯愉嘲諷的麵容,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悲涼感一陣陣湧上心頭。容忍退讓真的是有意義的嗎?為什麽她付出的善意,得不到她們同樣善意的回饋。


    當年那件事她做錯了,她向命運許諾過,她願意接受懲罰,她不會再犯,從此她會努力做一個好孩子的。陰影太深重,她太害怕重蹈覆轍了,所以她拚命壓抑自己一切不夠好,不夠善良的念頭與欲望。可好與善究竟是怎麽定義的?不寬容、不大度、不被所有人都喜歡的人就不是好人嗎?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動搖過。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傅斯恬猜測可能是時懿給她發的消息。


    她掙開傅斯愉的手,繼續往外走去。


    傅斯愉愣住,看著傅斯恬的背影,像是有些難以置信。她腳動了一下,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最後還是一跺腳,遠遠地跟了上去。


    外麵天已經黑了,傅斯恬順著村路往後走,五十米外,是大片的田野、沒有壓迫的空間。什麽都沒帶,她也不可能走得遠。她隻是想出來回個電話,喘口氣、冷靜一下。


    消息果然是時懿發給她的,說她到檸城酒店了。


    傅斯恬眺望著空曠的田野,在寒冷中冷卻情緒,深呼吸一口,給時懿回撥了電話。


    “斯恬?今天這麽早?”時懿舒緩的聲音從聽筒那端傳來,一瞬間傅斯恬緊繃著的弦放鬆了下來。


    好像所有的猶豫,所有的迷茫,都在時懿的這一聲叫喚中找到了答案。


    容忍退讓是有意義的,至少它們讓她遇見了時懿,擁抱了星光。她不知道好人究竟是怎麽定義的,但她知道時懿是什麽樣的人。


    她想成為時懿那樣的人。


    想成為時懿期待她成為的那種人——不需要委曲求全,問心無愧就夠了。


    耳邊時懿的說話聲潺潺動聽,天際星辰閃爍,傅斯恬伸手隔著虛空觸摸星星。


    笑慢慢躍上她的眼眸。


    她終於抓住了打開枷鎖的鑰匙。


    時懿在與她商量明天的行程,她問傅斯恬幾點到車站,她去接她。傅斯恬想讓她多睡會兒,便說她可以直接到酒店找她。


    不遠處有腳步聲響起,傅斯恬側過頭,路燈下,傅建濤在幾米之外停下了腳步,注視著她。


    傅斯恬和時懿打了個招呼,掛掉了電話。


    傅建濤再次提起了腳。


    他走到傅斯恬跟前,溫和道:“外麵冷,回去吃飯吧。我和你奶奶說好了,她同意你明天回市區了。你安心地帶同學去玩,別擔心家裏。”


    傅斯恬看他兩秒,心裏有些難受。平心而論,叔叔對她很好了。很多時候,他夾在中間也不容易。她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你,叔叔。”


    傅建濤笑了一聲:“說什麽傻話,走吧。”


    他和傅斯恬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並肩走著,“老人家思想跟不上時代,又固執得不得了,你別和她一般計較。”他開解她:“我和她做了幾十年的母子,有時候也會被她氣到。但她畢竟是長輩,有時候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我們這邊耳朵進去那邊耳朵出去,當沒聽到好了,不用和她爭論。”


    傅斯恬勉強“嗯”了一聲。


    傅建濤又說:“回去你給她點台階下,和她認個錯,這件事就過去了。”


    傅斯恬腳步頓住,“叔叔……”


    傅建濤側目看她。


    女孩雙唇顫了顫,說出了口,“可是我沒有錯。我不想認錯。”


    傅建濤愣了一下。傅斯恬一貫和軟,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傅斯恬這樣強硬的態度。燈光下,女孩的雙眸烏黑閃亮,堅定沉毅。她的臉龐猶帶青澀,卻已經完全褪去了幼時的稚嫩。


    傅建濤忽然發現,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女孩已經悄悄地長大了。


    是從堅持要報申大開始?又或者更早以前?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那麽順從,不再那麽聽話。


    興許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傅建濤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歎息了一聲,用寬厚的大掌揉了一下她的頭,沒再勸什麽了。


    他其實一直擔心她性子太軟了,容易受委屈。懂得拒絕,懂得反抗了,也能更好地保護自己吧。


    想到這,他想起件事,“明天剛好是情人節哦。”


    傅斯恬緊張,“是……是啊。”


    “來的是男朋友嗎?”傅建濤打直球。


    傅斯恬驚愕,下意識否認道:“啊,不是。”可眼神卻閃躲開了。


    傅建濤一下子看穿了,“談戀愛也沒關係的,我不是你奶奶那種老古董。”


    傅斯恬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麽應。


    傅建濤便越發肯定了。有些話其實不適合由他一個大男人來說的,可他怕沒有人告訴過傅斯恬,她不知道。


    他委婉道:“不過,女孩子還是要保護好自己。女孩子總是容易吃虧的。但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要想著瞞下來自己解決。和叔叔說。身體最重要。”


    傅斯恬又尷尬又窩心,想起了傅斯愉說過的“你別搞出人命”,這一點上,他們父女倆倒是如出一轍。


    傅斯恬小聲地應了聲“嗯”,傅建濤忽然說:“你承認了。”


    傅斯恬:“……”


    兩人相視一笑,即將進家門迎接捶打的沉悶感和頹喪感倒是被衝淡了許多。


    所幸進門後,傅斯恬發現老人已經吃過飯回房間了。傅建濤沒有強迫傅斯恬去認錯,傅斯恬便也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吃了飯、收拾好廚房,徑直回房,等待第二日的來臨。


    她難得早睡,養足精神,第二日剛過四點半,天還黑著,她就起身下樓,把早飯準備好放鍋裏保溫,而後去洗澡洗頭,對鏡梳妝。上好妝,吹好頭發,換好衣服,背上小包,她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


    天剛蒙蒙亮,路上行人稀少,空氣冷冽而清新。傅斯恬迎著冷風而走,凍到兩頰發僵卻依舊笑意不減,像久困深潭的死水,終於得以奔向她的山海。


    朝陽漸漸從天邊升起,大巴在晨曦中行駛,一路沐浴著光明,一路駛向著溫暖。


    傅斯恬還在手機上查找著離客運站最近的花店,時懿的短信忽然進來了。


    “我到客運站了,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你到的那個。檸城有幾個客運站?”昨天傅斯恬不肯說她幾點到,也沒說她在哪個車站下車。


    傅斯恬大驚,“檸城有三個客運站。”她不說是不想時懿特意早起,沒想到反而可能讓時懿多跑一趟。她連忙問:“你現在在哪個客運站。我在白南客運站下車的。”


    時懿如願套出來傅斯恬的話,勾了勾唇,邊拔起房卡往外走,邊回傅斯恬:“我沒走錯。你大概還有多久到?”


    “大概還有半個小時。”


    那還來得及。時懿回:“好,那你到了給我打電話。”


    傅斯恬以為她已經到了,頓時望眼欲穿。花是來不及買了,她現在恨不得大巴車能插上翅膀,瞬移到時懿的身邊。


    好不容易,大巴在她熱切的期盼中,提早了五分鍾抵達白南客運站。車快到的時候,傅斯恬提前拿出了小鏡子確認妝發。明明也不過是一個月沒見,明明再樸素再狼狽的樣子都讓時懿見過了,可沒由來的,想到馬上要和時懿見麵了,她就是又緊張又甜蜜,心如鹿撞。


    她早早等在門邊,大巴到站了,車門一開,她第一個下了車。她一邊往車站外走,一邊給時懿打電話。


    時懿幾乎是秒接起:“到了?”


    “嗯。”傅斯恬聲音軟到自己都覺得矯揉造作。


    時懿好像笑了一聲,“我在門口,你出來就能看到。”


    傅斯恬的心揚了起來,步伐越發輕快,匆匆往車站出口走去。很快,繞過幾輛車的阻擋,隔著五六米,她一眼就望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太紮眼了。傅斯恬相信,沒有哪一個路過的人會忍得住不回頭偷偷多看她一眼。


    她穿著一襲收腰長裙,外搭黑色呢大衣,高挑窈窕,墨發如瀑,膚白如雪,是一種介於女孩的清冷與女人的冷豔間的美麗,像電影畫報上走下來的人一樣。


    與她周身冰冷氣場不同的是,她手中還抱著一砰熱烈如火的紅玫瑰。


    傅斯恬心砰砰直跳。


    時懿明顯也看到她了。眼底有驚豔一閃而過,隨即,冷淡的紅唇緩緩彎起,整個人的氣場奇妙地柔和了下來。


    過往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看時懿,可時懿的眼底卻隻有自己。


    傅斯恬整個心都熱了起來,十分努力才控製住自己的腳步,儀態萬方地走向時懿。


    她在時懿麵前站定,又羞又甜地與時懿對視著:“等很久了嗎?”


    時懿搖頭:“也沒有。”


    周圍投來無數打量的眼光,時懿視若無睹。她把手中的紅玫瑰往前送了些,傅斯恬梨渦蕩漾,伸手去接。


    沒料到時懿忽然把紅玫瑰往身旁一挪,整個人往前進了一步。


    傅斯恬猝不及防,手一攬,就落進了一個溫軟的懷抱裏。


    時懿淡笑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傅斯恬臉唰得一下紅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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