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香璿走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堂時,是帶著微微的慍色的。


    但當她看到迎麵走來的幾個姑娘時,她就在一秒之內消除了慍色、也不垂頭喪氣了,立即挺起胸膛、保持嘴角的微笑——幾乎像是條件反射一樣。


    這幾個姑娘是她在馬術俱樂部認識的女孩子,算是同學吧。


    但在這個社交圈,女孩子與女孩子之間存在很嚴重的攀比關係。


    杜香璿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30cm的愛馬仕的挎包放到了自己的身前,就像是戰士看到敵人下意識舉起盾牌一樣。


    這個“盾牌”,相當有效。


    迎麵走來的女孩子們銳氣全無,紛紛露出笑容:“啊呀,香璿,這個鉑金包真好看!是鱷魚皮?是鑽石扣?”


    另一個女孩子笑著說:“嗯,這個鉑金包的顏色還挺可愛的。上次我去愛馬仕店裏,店員就給我看了這個。不過我喜歡別的顏色。所以,上周,我在sns上發了我的需求,一個在巴黎的愛馬仕導購給我找到了。我立即就坐飛機過去拿了,順便玩了幾天……嗬嗬,真是愉快呢!”


    這就是她們這個社交圈的說法方式——真是惹人生厭。


    杜香璿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淡淡一笑:“是嗎?你確定你在店裏看到的是這一個?”


    “當然。”那個女孩子倨傲地打量著她的包,仿佛這個不是愛馬仕,而是hm的仿貨一樣,“橘黃色的婆羅洲長吻鱷……”


    “可是,我這個也是在巴黎。”杜香璿笑笑,“不過確實不是在店裏買的。我是在艾德拍賣行拍回來的……誒,說起來,你也在巴黎,為什麽拍賣的時候沒見到你?”


    那個女孩子的臉一下子就僵住了,其他幾個默默看戲的女孩子都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好了,我還有約,先失陪了。”杜香璿轉身踩著紅底黑色高跟鞋走進了電梯間,看著那個女孩子吃癟的表情,杜香璿心中其實沒什麽快感。


    她隻是覺得,這個社交圈讓人窒息。


    所以,她是帶著抗拒的心情來參加這次相親的。


    她根本不想嫁給什麽“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因為這就意味著她要做“金絲雀”,就要和剛剛那群女孩子一輩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了。


    其實,她一聽到對方的名字的時候,她就很不喜歡了。


    對方的名字叫:劉易斯。


    “是中文名嗎?”她很認真地問。


    “是的,當然——不過呢,他英文名也是lewis,一樣是劉易斯。”


    “這是什麽假洋鬼子……”杜香璿忍不住刻薄地評價。


    她的母親笑笑,說:“可不能這麽說啊,他是混血兒,所以英文名和中文名起一樣的。”


    “行吧。”杜香璿不想多問關於這個人的事情,反正,她認為自己是不可能喜歡上蜜罐子裏長大的公子哥兒的。


    她見過的公子哥兒可多著了。


    杜香璿來到了約定的包廂,那兒已有一個男人在等待她了——顯然,那個男人就是劉易斯。


    劉易斯身上穿著一套黑色的雙排扣西裝,上衣尖翻領,褲管直筒腿,顯得很有氣質。自然,這個人的這張臉也是很好看的。


    盡管是帶著敵意來的杜香璿都不得稱讚,劉易斯長得好。


    劉易斯微笑,為她拉開了椅子。


    二人落座點菜,開始閑談。杜香璿仍然記得自己的任務——就是要讓對方不喜歡自己。於是,杜香璿笑著說:“聽說你畢業很多年了?在幫家族公司打理生意嗎?”


    劉易斯答:“我沒有在自己的公司工作,目前在創業。”


    “哦,是嗎?”杜香璿知道劉易斯創辦了一個時尚品牌。“我記起來了——聽說是個賣衣服的?”


    杜香璿在這個圈子混久了,非常知道怎麽樣可以讓人不痛快,這句“賣衣服的”,相信足夠觸怒一個正在創業的富家公子。


    劉易斯仿佛也有些意外杜香璿會這麽說,微微一怔,才說:“嗯,是的,除了衣服之外,還有別的。甚至還賣椅子、筷子呢。”


    “那就是賣雜貨?”杜香璿笑道。


    “嗯,”劉易斯保持微笑,“如果有人願意為雜貨花幾千幾萬,那也無妨。”


    “幾千幾萬?”杜香璿一怔,“你那兒什麽東西值幾千幾萬?”


    “好些東西呀,比如這個。”劉易斯說話慢悠悠的,聲音淳厚,充滿耐心,溫柔地指了指衣服上的袖扣,“這個呢。”


    “這是琺琅袖扣?”杜香璿說,“有什麽特別的?”


    盡管杜香璿的“有什麽特別”說得很輕佻,劉易斯亦無惱意,仍微笑將袖扣敲了敲:“你聽,是不是有點不一樣?”


    杜香璿仔細辨認了一下:“這個應該是金屬質地的。但一般的琺琅比較像是陶瓷質地。”


    “是的,你挺細心的。”劉易斯微笑說道。


    被讚美了的杜香璿也笑笑。


    “一般的琺琅比較像是釉彩瓷器,但這種是掐絲琺琅,是中國特有的工藝,”劉易斯用一枚小巧的袖扣解釋自己在做的品牌,“和我做的品牌一樣。是比較注重展示中國元素的設計品牌。”


    “哦。所以這個掐絲琺琅是……”


    “你也許沒聽說過‘掐絲琺琅’,但或者聽說過‘景泰藍’?”


    “嗯,這倒是有的。”


    “‘景泰藍’時常被用來指代‘掐絲琺琅’,因為這是一個很好的代表……”


    “嗯。”杜香璿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劉易斯說起這些設計啊、工藝的話題的時候,總是容易滔滔不絕,因為他是真的很喜歡這一切。但無論這個話題是多麽讓他高興,隻要對方不想聽,他就會立即終止,轉換去一個能讓對方感興趣的話題裏。


    他便笑著問:“那麽杜小姐在做什麽呢?”


    “沒什麽,在搞投資……”杜香璿根本不想分享自己的信息,便又開始問劉易斯,“你的公司是叫‘上苑春’是吧?聽說一直沒實現盈利啊!”


    劉易斯保持微笑:“這是文化投資,是長期的。商業的角度上看,銷量其實不錯。而且我很高興可以幫助很多民間工藝人找到工作。比如掐絲琺琅,比如竹絲扣瓷……這些工藝人很不容易,有我們幫助商業化和推廣,也是很好的。”


    杜香璿語帶嘲笑地說:“那也是,其實你每年虧損也沒關係呀,你爸爸會一直讚助你吧?”


    “不,與他無關。我的公司一直是由一個時尚集團投資的。你也是做投資的,應該知道創業公司虧損是常見的事,重要的是看市場前景……還有各方麵的綜合考慮。”


    杜香璿真是無言以對。


    她發現劉易斯的脾氣真的很好。


    她甚至有些懊惱對他說了那麽多無禮的話。


    席間,她的態度變得比較緩和,劉易斯依舊是那樣很溫柔地看著她。她說話的時候,劉易斯總是安靜,很認真地聽她每一個字,適當地給予反饋,卻從不搶話,每一句的回應都能讓她感覺被支持、尊重,態度安定又溫柔。


    那樣的溫柔,真是叫她像喝了八斤女兒紅一樣。


    晚飯過後,劉易斯開車送杜香璿回家,很溫和地保持微笑:“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夜色下,劉易斯的臉如同秋月一樣皓白,混血兒長相使他看起來有種奇特的異域美感。


    杜香璿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回到家中之後,杜香璿忍不住跟母親問說:“劉易斯真的是從小在那個錦衣玉食的劉家長大的麽?”


    “當然。”母親回答。


    “那他……是不是一直不受寵?”


    “怎麽會?他可受寵了。忽然說不搞家族生意要去賣衣服,把他爸氣死了,可是,最後他爸還是同意了。”母親說,“他爸對他很好,他哥也對他很好。家裏都很寵他的。”


    杜香璿很吃驚:“天啊?他是大家族裏受寵的小兒子?脾氣還那麽好?”


    “當然,就是聽說他學曆高、有教養,才介紹你的呀。”母親說道,“我可是聽說,在商業聚會上,他的競爭對手直接對他說‘上苑春虧損5年了’,他還可以微笑回答‘亞馬遜虧損20年了’的。總之,是一個很斯文、很友好的人。”


    杜香璿真的有些心動了。


    可惜,劉易斯那邊沒有心動。


    他很溫和地拒絕了下一次的見麵。


    也許,從一開始,杜香璿的表現就讓劉易斯不滿意吧?可是,他依舊保持著風度罷了。


    這場“相親”,在劉易斯看來,真是非常尷尬。他去的時候被告知是和投資人見麵,到了當場才發現不妥。他觸覺敏銳,立即察覺了這是一場“相親”。他是被老爸“騙了”去赴會了。


    他老爸知道他的性格,他不會甩臉子走人,也不會做讓女孩子難堪的事情。隻要劉易斯去了,就一定會溫和有禮地完成整場約會。


    他父親就是這樣篤定。


    劉易斯也確實如此。


    杜香璿總不免想起水晶燈下,劉易斯動人的眼神。


    那原來不是對我含情脈脈麽?


    劉易斯是混血兒,膚色白皙,輪廓分明,棕色的眼睛和頭發。他微笑的時候,溫柔而不輕浮。


    像極了他過世了的母親。


    他的父親是一個純種中國人,姓劉,熟人都叫他老劉,不熟的叫他劉總。


    劉易斯也不懂自己跟父親算是熟、還是不熟,因此,淡淡叫他一聲父親罷了。


    “你不喜歡杜小姐?”老劉冷冷看他,“為什麽?”


    “我以為您大約知道為什麽。”


    老劉忿恨地說:“因為你是同性戀?”


    劉易斯點點頭:“是的。”


    “哼!”老劉很氣,“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你是?”


    “這對杜小姐不公平。”劉易斯緩緩說道,“況且,我確實很明白自己的取向。就像您明白您的一樣。這是不需要特意去試才能明白的事情。”


    老劉更生氣,恨不得將書房砸爛。


    劉易斯離開了被破壞得廢墟一樣的書房,慢慢走到了廳堂。


    一個和劉易斯容貌相似的男人正在讀報紙。


    這個男人的輪廓比劉易斯還深幾分,眼珠子更帶灰色,更像一個混血兒。


    “你惹父親生氣了?”劉修斯說。


    劉修斯,是劉易斯的兄長。


    “恐怕是的。”劉易斯回答。


    修斯點點頭:“那真是辛苦傭人了,還得打掃。”


    “是這樣沒錯。”劉易斯淡淡回答。


    他們兩兄弟,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淡淡的,又很禮貌。


    但劉易斯還是感激修斯的,要不是修斯作為長子繼承了家業,他也不可能那麽順遂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當經營一個虧損不斷的藝術品牌。


    他還記得,當他一開始說要做文化藝術的時候,他爸很生氣。


    老劉總是很容易暴躁,暴躁就砸東西。


    劉易斯見慣不怪,隻默默走開了,獨自在陽台。


    他看到修斯在陽台抽煙。


    劉易斯的容貌看起來很溫和,總給人溫柔到多情的錯覺。而與劉易斯容貌相似的修斯,卻因為那更深了幾分的輪廓,而呈現出一種與溫柔截然不同的鋒利。


    如果說劉易斯的白皙在月光下如水,修斯的白皙在月色下很像刀刃。


    修斯手裏拿著一根煙,剛剛點燃,便看到劉易斯走了出來。


    他想起弟弟是不抽煙的,便準備將煙掐滅。


    劉易斯卻製止了他:“抽煙不是能幫你解壓嗎?”


    “不,不能。”修斯說,“我不能證明抽煙能解壓,但我倒是有直接證據證明抽煙會影響健康。我勸你不要嚐試。”


    修斯僅憑劉易斯這麽一句話,判斷出了劉易斯想要嚐試抽煙解壓。


    總是這樣。


    修斯一眼能看穿劉易斯的想法。


    從小到大,劉易斯都很擅長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但這種隱藏,總在兄長麵前失效。


    這讓劉易斯不舒服。


    劉易斯今天心情極差,隻說:“讓我試試。”


    “可以。”修斯將燃燒著的煙遞到了劉易斯的嘴邊


    總是這樣。


    修斯會規勸劉易斯。


    但就勸一句。


    劉易斯想幹什麽事情,修斯都會說沒問題。


    就好像修斯根本不在意劉易斯會不會行差踏錯,之前的規勸不過是身為兄長的“道義”。


    當燃燒的煙遞到嘴邊的時候,劉易斯已經有些後悔了。


    因為和父親吵了兩句,就跑來抽明知有害的煙——這簡直是沒腦子的叛逆少年才會做的事情。


    劉易斯已經20多歲了,還準備做ceo。


    哪能這麽不理智呢?


    修斯很快看出了劉易斯的後悔——正如往常一樣,修斯笑笑,將煙拿回來。


    “這是不必要的嚐試。”


    修斯把煙叼在嘴裏,他的唇很薄,銜著香煙的時候,輕輕噴出絲絲縷縷的淡藍色的煙霧,像是雜誌裏的模特兒。


    劉易斯看著修斯,覺得他是最適合代言自己品牌的模特兒。


    那麽美麗,又高不可攀。


    可是呢,修斯是不可能做模特兒的。


    劉易斯也請不起他。


    “沒有上億的生意,”修斯說,“別叫我早起。”


    然而,劉易斯的品牌“上苑春”發布當天,修斯早起了。


    劉易斯在人群中看見了修斯。


    在人群之中,修斯很容易被認出,他站著像是鶴一樣,用一種近乎輕佻的目光斜瞻著台上的劉易斯。


    劉易斯感到不舒服。


    不知為什麽,有時候,修斯看劉易斯的眼神,會讓劉易斯覺得很危險。


    但不是“壞”的危險。


    是那種坐過山車的“危險”,坐過山車的“不舒服”。


    劉易斯既會覺得不舒服,但同時也會覺得很有趣。


    修斯當時看著台上的劉易斯,想的東西也很簡單:為什麽男人的西裝要設計得那麽修腰?過於修腰的男裝會讓人看起來沒有男人味吧。男人穿這麽修腰的衣服太難看了——我弟弟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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