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在淩粟走後,賀硯回坐在窗邊,在安靜了半晌之後突然喃喃道。


    身後的陸雲聽見賀先生說話,驟然挺直了腰杆兒,向前微微傾身,等著賀先生吩咐些什麽。


    但不料賀硯回卻並沒有和他說什麽,甚至連他靠近都沒有察覺到,而是少見地在自言自語。


    賀硯回的膝蓋上攤著一份下屬剛才遞過來的可行性分析報表,是關於賀氏在海城中心新開的一個商場的。這算是一個不小的項目,也是賀硯回回來之後老爺子給他的第一個項目,但賀硯回卻隻翻了兩頁就放下了,顯然並沒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賀硯回摸著自己的無名指,總覺得心裏頭有些莫名而來的悵然。


    這種感覺最近尤其多。


    說實話,從理智上來看,賀硯回是不相信自己能在任何情況下和一個人結婚的。


    他出生就沒有父親,母親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但常年因為各種失敗的愛情而在鬱鬱。家裏頭的那些舅舅們全都隨了外祖父,是有名的浪蕩子弟,賀硯回從小對“伴侶”這件事情就沒有任何概念。


    他從很小開始就一個人生活。他有自己的管家、傭人、營養師、廚師、保鏢、家庭教師。


    但就是沒有家人。


    賀硯回的長相沒有太隨母親,那種獨屬於金發碧眼的美人的憂鬱含情他也沒有繼承。


    要說他那冷漠疏離的性子,倒是十足像了之前素未謀麵的賀家老爺子。


    他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不相信有任何一種感情是可以綿延的。


    在賀硯回看來,婚姻不是什麽必需品,要是有用的話,有也不是不可以。


    他想不出有任何可能,能讓自己主動地去接受一段婚姻。


    除非是那個淩粟賀硯回猛得一皺眉頭。


    算了,他看起來也不像什麽有心計的人。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否認了這個可能性。


    也許是真的有什麽不得不結婚的狀況吧。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賀硯回的思緒,他抬起頭。


    “賀先生,大小姐差人來問,今天晚上您能不能一起去用個晚餐。”門口有傭人恭敬地敲門,低聲地問。


    賀硯回習慣性地撫著自己的無名指,想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應下吧。”


    言畢,他站起身往衣帽間走去,對要跟上來的陸雲揮了揮手示意他不用跟著了。


    從衣櫃裏拿出熨燙整齊的白襯衫扔在旁邊絲絨的長凳上,賀硯回扶著衣櫃,沉沉地歎了口氣。


    這種時常襲來的心痛找不出原因。


    也控製不了自己。


    ————————————————


    淩粟拒絕了賀家的司機把他送回醫院的請求。


    “我出院了。”淩粟坐在後座,轉頭看著窗外不斷閃過的風景,表情平靜地替一聲宣布了自己的出院,“把我送回家吧——不用我告訴你地址吧。”


    司機聽著他那陳述的語氣,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院子,還是您新購置的”


    淩粟聽到新家的時候,心裏一刺。


    他攥緊了手指:“院子就可以,謝謝。”


    在醫院裏住了一段時間,等再站到小院兒前麵的時候,淩粟總覺得恍如隔世。


    房子是要靠人養的,淩粟在開門進去的時候,想起了爺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當時奶奶去世了,爺爺幾乎是立刻就搬出了他們曾經的家,把那個精心布置了一輩子的小院子租給了一對夫妻。


    “每個家都有每個家的氣味,那是養出來的。人都丟了一個,哪裏還能繼續在裏頭住著呢。”


    每走一步都是記憶,每看一眼,都是曾經和那個人一起生活過的痕跡。


    淩粟坐到秋千上,看著毫無生氣,如同一個擺件兒的院子。


    這裏的花和樹全都是淩粟親自種下的,但在賀硯回來了之後,澆水翻土的任務大半也都落到了他身上。


    賀硯回在家的時候總像一個躍躍欲試的小孩子,這也要擺弄擺弄,那也要研究研究。仗著自己眼睛看不見,還得拉著淩粟陪他一起。


    淩粟恍然又想起了今天見到的人。


    他很禮貌,帶著上位者慣有的客氣,但言語間卻也是很尊重——對陌生人的那種。


    他好聲好氣地問淩粟,你照顧了我這麽久,你想要什麽嗎?


    錢你不缺的話,其他的呢?


    你爸爸媽媽的事業,弟弟的學業,爺爺以後的身體醫療方麵,你都不用擔心了。如果你感覺有些難以接受的話,要不要出國去散散心平複一下情緒?


    淩粟隻要點點頭,他的下半輩子就可以躺在錦繡堆裏,不用為生活操上一絲半點的心。


    就連他那個小咖啡店,賀硯回都準備好了有百來頁的商業啟動計劃——淩粟隻要簽字,就會有一個人均常春藤畢業的團隊替他去運作。


    什麽做大做強做成網紅,隻要他想。


    以賀硯回的財力,什麽都給得起。


    但淩粟什麽都不想要。


    他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努力試圖從裏麵挖出一點點自己心裏賀硯回的痕跡。


    淩粟有一瞬間在意識恍惚的時候,甚至想問他,你能不能讓我的賀硯回出來一分鍾。


    一分鍾不,半分鍾就夠了。


    讓他抱抱我。


    讓我告訴他,我們有個孩子了。隻要你抱抱我,我就一定可以帶著他好好過下去的。


    隻要你抱抱我我就能堅強的。


    但最終,賀硯回也隻是矜持地站了起來,送他到了房間口。


    在目送著淩粟下了樓梯之後,他就關上了門。


    聲音很沉,敲在淩粟耳膜上的時候,讓他幾乎都要往前栽過去。


    ————————————————


    下雨了。


    淩粟手裏攥著秋千的繩子,粗硬的質地磨得他掌心生疼。


    秋千晃蕩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淩粟仰著頭,任冰涼的雨拍在自己的臉上,然後順著頭發一點一點低下來


    但自己現在都是兩個人了。


    淩粟在雨中站了起來,都進房間的時候被門框撞得踉蹌了一下。


    要好好照顧自己。


    淩粟拿了塊浴巾罩在自己頭上,動作僵硬地擦幹了頭發,裹著浴巾仰躺著倒在床上,蜷縮成了小小一個球。


    他要等他的賀硯回回來的。


    淩粟抱著賀硯回的枕頭,憋了一天的眼淚在靜謐無人處開始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賀硯回”淩粟的聲音埋在枕頭裏,小小地甕聲著,像是一個找不著家了的孩子,“賀硯回呀”


    ————————————————


    那天,淩粟經曆了他最嚴重的一次孕吐。


    他扶著浴缸的邊緣,跪在地上幾乎吐到快要窒息。淚水橫流了滿臉,分不清是生理性的眼淚,還是他自己嘶啞著嗓子哭出來的。


    玻璃門隔著,關牧州在冒著傾盆大雨趕到淩粟家裏的時候,還沒走進去就聽見了裏頭壓抑著的撕心裂肺。


    他站定在門口,看著淩粟塌著肩膀倒在浴室裏頭,總覺得心上生疼。


    淩粟從來都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人用著最大的溫柔麵對全世界,盡全力的讓身邊的人都活得更開心。


    他明明什麽都 沒有做錯,卻受著最大的傷害。


    關牧州推門進去,把濕透了的外套脫下來放在一邊,扶起淩粟幫忙拍著他的背:“沒事了我們不哭了啊沒事的。”


    ————————————————


    “硯回回來這一段時間,住得還習慣吧?”海城的另一邊,大廈最高層的景觀餐廳裏,賀洵放下手裏的杯子,笑著問對麵的賀硯回。


    他們這個圈子的人,就是有這種本事。


    即使之前發生過嚴重到危機到生命的事故,還不止一次。但隻要沒掀到明麵兒上,大家就還是能安靜吃飯把酒言歡,像是賀硯回上一秒才下了飛機回國一樣。


    賀洵和賀硯回相對而坐,穿得都十分正式,根本不像是姐弟聚餐,活像是什麽商業會談。


    賀洵穿著一席曳地的墨綠色長裙,露著肩和背,挽著頭發,不算太低調的珍珠配飾讓她看上去十分華貴。


    提前到的賀硯回看著她款款進來,除了禮節性地站起身之外就再沒什麽表示,眼皮都沒掀一下。


    “今天的菜還喜歡麽?都是跟著你之前的飲食習慣讓他們做的。”


    賀硯回看著滿桌子的菜,其實沒太大的胃口。


    他對著賀洵舉起來的杯子稍搖了搖頭,紳士地做個了拒絕的手勢:“我不喝酒。”


    賀洵也並沒有什麽被拂了麵子的意思,從善如流地就改了口,放下手裏的杯子換上了茶:“這家的綠茶很不錯。”


    賀硯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這家的茶盞應該都是有些年頭的東西,賀硯回把玩著手上的建盞,看著它在光下翻出一層淡淡的漂亮光暈,卻仍舊是興致缺缺。


    倒不是沒有精神而是總覺得又哪兒不對勁。


    “身體都恢複了吧?”賀洵問他,漂亮的大眼睛眨著,看上去十分友善。


    其實要說賀硯回的身體狀況,他們合該比賀硯回自己都要清楚才對。


    賀硯回點了點頭:“好得差不多了,不影響工作。”


    賀洵適時地露出了非常欣喜的笑容:“那可太好了,過段時間的大樓剪彩,你可一定要出席啊。”


    賀氏的業務涉及得非常廣,但老爺子拿捏得緊,手上分出去給小輩的不過一點小分支。


    但賀洵拿著這個,卻也做得風生水起的。


    她手上的這些產業對於賀硯回來說其實就是小打小鬧,賀硯回要裝出有什麽興趣來都困難。


    但是既然對方誠摯地發出了邀請,最近在養病的他也不介意出去走動走動。


    “那就這麽定了。”賀洵笑著給賀硯回夾了一筷子菜,眼神裏似乎又別有些什麽深意,“那天還有一場我手下時尚品牌的秀,你也可以一起看看。”


    賀硯回沒太當回事,放下手裏的筷子點了點頭:“可以。”


    走秀不走秀的,反正對他來說不過也就是消磨點時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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