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是小蜃吧?他怎麽跑了?”飛羽走過來,拍拍雀先明肩膀。


    “小崽子跑得挺快。”赤初察覺雀先明神色不對,“出什麽事了?今晚白河請客吃河鮮,你來嗎?”


    雀先明收拾心情,定定注視著兩妖:“認識你們很高興,我脾氣不好,以前或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赤初、飛羽被他搞懵了:“啊?”


    “以後還按雪山大王的交代做,辛苦你們。”雀先明拍拍兩妖肩膀,“我走了。”


    說罷化作孔雀原形,振翅高飛。


    風月城地處妖界中心,在孟雪裏的規劃中,未來要在這裏建一座學宮。


    被毀壞的城池如今已重建完畢,由赤初設計圖紙,飛羽組織施工,白河大王監督。風月城變得更適合居住,不似過去精致奢靡,華而不實。


    建造期間,雀先明每天日出、日落時分繞城高飛,檢查哪裏還差些什麽。他看著房舍街道一天天從廢墟中拔地而起,接連成片,感到欣喜又寬慰。仿佛看到妖界美好圖景。


    地上兩妖滿頭霧水,直到藍綠色流光消失在天邊,才回過神。


    飛羽:“他剛說他要去哪兒?去找小蜃嗎?”


    赤初:“不知道,說得好像不回來了一樣哈哈哈。”


    飛羽也笑:“走,吃河鮮去。”


    雀先明一路向西,飛過山嶺江河。這個高度,很少能遇到其他鳥族,就算有,也會因畏懼他大妖威壓,提前改向避讓。


    高空烈風吹得他微微眯眼,白色雲霧穿過他斑斕羽毛。他本性喜愛自由,最享受翱翔天地,此時卻覺有千斤大石壓在心口,像一隻飛不出琉璃罩的飛蛾。


    飛過半日,他向下降落。海風腥鹹,波濤如怒,雪白浪頭卷起,一浪高過一浪。孔雀剛一落地,海底傳來尖利嘯聲,仿若示警。一群鮫族手持三叉戟,衝上白色海灘,瞬間將雀先明團團圍住。


    鮫族人身魚尾,兩鬢生鱗,發如海藻,身披輕柔的鮫紗。他們泣淚成珠,有些鮫珠被浪衝上岸,散落在白沙灘間,閃閃發光。


    雀先明卻知道他們外表美麗,而性格凶殘。兩百多年前,他來過這裏,想取走沙灘上細碎小珠哄騙胡小圓,不料被鮫族發現,雙方動起手來。他那時年輕,妖力不濟,差點死在西海灘。


    一群鮫族不由分說,舉戟便刺,雀先明化作人身,疾閃數下,險之又險地躲過,卻不還手,隻朗聲道:“鮫族女王可在?孔雀有事求見。”


    海底傳來一聲喝問:“盜珠者,你還敢來?!”


    眾鮫族停下動作。海水分開兩邊,一位容色冰冷、衣著華麗的鮫人浮出海麵,睥睨著他:“別以為有雪山大王為你撐腰,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來鮫族地界搶掠!”話雖這樣說,但眾鮫知道雀先明妖力、地位今非昔比,兩方結怨在先,恐怕難以善了。


    雀先明:“我想要一顆最好的鮫珠。”


    眾鮫族恐懼而憤怒,仿佛看到鮮血染紅西海灘。


    雀先明舉起雙手:“但這次,我想用正當方法公平交易,買賣或者交換。”


    鮫族嘩然。有鮫喊道:“不能相信他!”


    鮫族女王盯著雀先明打量片刻,忽然笑起來:“那你看這隻怎麽樣”


    她手掌一翻,手心托起一顆明珠,那珠閃爍著柔和光彩,可夜間照物,與沙灘上碎珠相比,如日月比螢火。


    “它是世上品相最好的鮫珠,美麗無瑕,就像天上的星星。”鮫族女王說,“可你拿什麽換呢?”


    雀先明:“我帶了錢。”


    “錢是俗物。我們擁有魚尾,可以四海潛遊,我們舍棄魚尾,可以得到雙腿行走陸地。你覺得我還缺什麽?”


    雀先明:“……不知道。”


    鮫族女王冷笑道:“我還缺一雙翅膀!”


    雀先明雙目凶光畢露:“你!”


    “我要你拔下雙翅一半羽毛。你真心想要鮫珠,就拿羽毛來換。”


    鮫群哄然大笑,揚眉吐氣,紛紛嚷道:“拿羽毛換!”


    鳥族養羽,似人族蓄發。華麗的羽毛不僅用於觀賞、飛翔,還代表了大妖的尊嚴。偶爾贈予他人、他妖一支翎羽,是為了表達喜愛,就像雀先明贈給年幼的胡肆。


    落毛鳳凰都不如雞,何況落毛孔雀。這事傳出去,雀先明會成為妖族笑柄,再也別想要麵子、逞威風。


    雀先明環顧四周,隱約明白些什麽,原來有時低頭求人,比大殺四方更需要勇氣。


    “好,我跟你換。”


    鮫族女王沒料到孔雀真的答應,一時愕然,當眾說出的話又不好反悔,不禁微微皺眉,抬手示意群鮫安靜:


    “養羽不易,你真的想清楚了,這值得嗎?”


    雀先明點頭,顯出原形——


    孔雀一聲長鳴,雙翅豁然展開,似一匹藍綠交織的光緞迎風飄揚,忽又向四麵崩散。無數羽毛飄下,紛紛揚揚,羽毛根部沾著殷紅血跡,灑在白色海灘上,星星點點,如雪地梅花。


    鮫族麵麵相覷,寂靜無聲。


    鮫族女王道:“我實在不明白。你要最好的鮫珠做什麽?”


    雀先明化作人身,臉色蒼白,目光平靜。


    他抹去唇邊血跡,望向遠處天空:“送一位朋友。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


    孟雪裏坐在窗前聽春雨。後半夜雨聲漸歇,月影又從雲縫裏漏出來,泛著青暝暝的光。


    雨後滿庭落葉,天上月色朦朧,為窗邊的孟雪裏鍍上一層光暈。


    算時日,蜃獸已將暗號傳到雀先明手中,孟雪裏想,以蜃獸的心智,決想不到其中含義,再安全不過。


    房門輕輕打開,放進幾縷雨後涼風和淡淡月光。霽霄拂去衣上落花,才進門來。


    “明天,我要回妖界一趟。”孟雪裏轉頭,用一種閑話家常的輕鬆語氣說道,“我在人間停留小半年,與妖界隻靠傳信往來。雖說赤初,飛羽按我交代做得很好,還有白河幫忙,但我總惦記著那裏……”


    人間大局已定,孟雪裏提出回去建設妖界,時機合情合理。


    自兩界開通商路,“亨通聚源”的暗行由暗轉明,碧遊、阮灰等半妖更頻繁地往來兩界,傳達孟雪裏指示給赤初、飛羽。群妖劫後餘生,感念雪山大王救命之義,一邊修養生息,一邊忙於貿易,無心再起戰事。


    “我陪你。”霽霄關上門走近,為小道侶解下發冠,散發梳頭。


    “不必。別耽誤學院孩子們的課業。”孟雪裏笑道,“話本裏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咱倆來日方長。”


    霽霄隱約感覺到什麽,微微蹙眉:“雪裏,無論何時,我總站在你身旁。”


    孟雪裏心中一顫,強自鎮定:“我也一樣。”


    霽霄笑了笑:“吾道不孤。謝謝你。”


    “你我何必言謝。”孟雪裏笑容淡了,吹滅案上燈燭:“睡吧。”


    同床共枕,然而同床異夢。孟雪裏心中藏著驚天大事,卻要不動聲色,在霽霄麵前實在辛苦。


    他從沒想到會有這一天,他和霽霄終於成為修行界模範道侶,“至親至疏”的那種。


    於公於私,胡肆必須殺,一為他禍及人妖兩界,攪弄風雨;二為他關押欺辱自己的朋友雀先明。但這件事決不能告訴霽霄。


    霽霄已經殺了一位聖人,如果再殺一位,殺的還是自己師兄,就算占些道理,仍顯得冷酷無情、令人恐懼——殺死人間其餘二聖,唯他獨尊,獨占氣運。如今霽霄在人間聲望已極,不需要再添此類凶名。


    至於胡肆到底做過什麽、做了多少,或許不必歸清臨死前出言挑撥,霽霄早已猜到,且一清二楚。師弟了解師兄,再正常不過。可霽霄不願追究,甚至不願多問一句。


    不聞不問,不代表沒有態度。霽霄的態度足夠明了,就是放任。


    說到底,霽霄還是不願與胡肆為敵。孟雪裏也不想道侶陷入兩難境地,心意糾結,留下什麽心魔障礙。


    他與胡肆爭鬥,一旦打出動靜,天地氣息必然劇烈變化,必被霽霄察覺。


    所以這個計劃中,他需要有人引霽霄去別處,幫忙拖住霽霄,能拖一分是一分。


    孟雪裏一夜未眠,心情趨於平靜。天明時,推門見庭中滿地落花堆積,分明還是春時,卻有些蕭瑟意味。


    蜃獸不在,虞綺疏也不在。孟雪裏喂過池塘錦鯉,便與霽霄一同下山,送霽霄至擁雪學院門前。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讀聲穿過重重院牆飄出來。這點倒與普通私塾整齊誦書不同,學子們各讀各的道經,嘈嘈雜雜,喧若鬧市。


    雖然修行資源、途徑變得豐富,但修行本身絲毫沒有變簡單,它依然需要超乎尋常的毅力、勇氣、以及天賦。學生們珍惜在這裏學習的機會,於是更加勤勉。


    學院執事由錢譽之培養的得力夥計、心腹掌櫃擔任,他們負責學院後勤安排、收支統籌之類雜事,先生們隻負責講課。


    學院創立之初,隻有孟雪裏與霽霄兩位先生,如今還有各大門派的長老、代表某一類道法的權威時常來講學。公示板就貼著幾條最新消息:


    “今日未時,霧隱觀劉長老來講‘陣材的篩選’,地點在南樓正廳,名額不限,請參會同學準時到場。”


    “明日申時,南靈寺慧德大師來講‘丹道入門’。名額有限,對煉丹感興趣的同學,請前往西樓報名。”


    “下月初一,‘寶劍的日常保養與重鑄’……”


    “下月初三,‘靈草初級辨識與培植’……”


    “下月初五,‘小型靈獸皮毛護理’……”


    有些弟子年齡太小,公示板通知為了讓每個人都能看懂,便盡量寫作白話。


    虞綺疏招生考核做得不錯,擁雪學院匯聚了一批優質生源,無論是無門無派的散修,還是剛入道凡人,都是天資極好的修行苗子。


    這麽多好苗子,總不能以後都去寒山學劍。各派心中計較起來:“需想個法子,提前培養他們對我派的興趣和好感。等他們從學院畢業,那個說法是畢業吧,對,畢業了還能成為我派弟子。”


    於是主動提出來學院講學,霽霄從不拒絕這種事。各派強者講完課後,往往會宣傳各自門派的好處,但畢竟在霽霄眼皮子底下,也沒人敢無中生有地胡說,論道氣氛熱烈而和諧。


    各派雖是從私心私利出發,結果卻是為整個修行界的進步做了好事。


    除了有長老、前輩講學,在擁雪學院,某方麵特別優異的學生也能成為老師。比如寧危,他選修了霽霄的高階劍法課,同時自己又開了一門課,教剛入道不久的小弟子基礎劍式。


    學生雖然都是年輕人,但有些弟子在各自門派中輩分高,比如哪派掌門、長老的親傳弟子,導致學院裏輩分複雜,不方便稱呼。


    若叫“道友”,顯得太生分,好像萍水相逢;若稱“同道”,卻名不副實。學院旨在兼容並包,各派交流,取長補短,未必真的所修道相同,隻是互相學習,互相尊重而已。


    虞綺疏想出一種叫法——“同學”,一同學習的人,這總不會錯吧。


    “同學”這個稱呼很受歡迎,大家都樂意叫。聞道有先後,卻沒有高低。在學院一同學習,結伴同行一段路程,實在是難得的體驗。


    孟雪裏看著公示板:“課程名目分得越來越仔細了,我竟不知,各道有如此多玄機。我也隻是戰技稍強,學海無涯,想略通百家道法,恐怕遙遙無期。”


    “有個人除了劍法,什麽都會。可惜他不會來當先生。”霽霄道。


    “你說你師兄?”孟雪裏問。


    霽霄點點頭。


    孟雪裏笑笑,沒接話:“我走了。”


    說走就走,他毫不留戀地禦劍升空。


    孟雪裏每次來到擁雪學院,聽著院內讀書聲,總會替霽霄高興,同時觀察反思,汲取經驗,思考如何教化萬妖。


    但今天不一樣。


    霽霄走出三步,忽然停下,回頭望了望,似是不舍,又似察覺什麽。


    等霽霄走遠,門口迎候的年輕執事忍不住低聲感歎:


    “那便是劍尊與妖王?好一對神仙眷侶!”


    “可不是嘛,你是新來的,第一次見。以後經常見到就習慣了……”


    又有人道:“願他們長長久久。人間太平,三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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