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綺疏來到明月湖後,晚上總輾轉難眠,卻不是因為水土不服。按他在長春峰的生活習慣,不找地方種些什麽,翻翻土、澆澆水,就好像劍修不摸劍、煉丹師不擦丹爐、馭獸師不碰靈獸,渾身難受。如果沒有他勤奮地栽種,長春峰桃枝早被他砍禿了。


    當然,這事不能被別人發現。若形象崩壞導致桃花產品銷量下滑,錢掌櫃第一個禦劍飛來收拾他。所以虞綺疏深夜獨自出門,繞開明月湖巡守弟子,尋尋覓覓,找後山隱蔽處,打算過把手癮——鏟地翻土。


    此地著實人跡罕至,四人小隊也選作集會處。陣符師劉敬還布下隱匿陣,尋常修士即使看到他們,也與看花樹、土石無異。


    但虞綺疏不尋常。蜃獸在長春峰時,他每天從鼠窩裏抱蜃出來,蜃獸就衝他吐息。他從沉淪蜃景,到漸漸琢磨出一套抵禦法門。


    蜃氣幻象他都有抵抗力了,區區人造障眼法如何瞞得過他?


    陣符師的隱匿陣在他眼中,隻是欲蓋彌彰。


    虞綺疏最先看到宋淺意的纖弱身影,怕她深夜有危險,便收斂氣息,悄悄湊近,打算暗中保護對方。他本來沒有“醫修情結”,可是扛不住重璧峰三位師兄,整日在他耳畔念叨著:“讓我看看宋師妹!”、“宋師妹今天也很好看哇!”


    不料他走近之後,竟然聽見宋淺意罵人,心神大震之下氣息淩亂,被宋淺意察覺蹤跡。


    此時,虞綺疏倉皇現身,雙手高舉以示無害。


    宋淺意又換上她特有的溫和微笑,像春風吹皺一池春水:“小虞師弟,你都聽到什麽了?來跟師姐說說。”


    秋夜山風寒涼。虞綺疏打了個冷顫,想起她獰笑大罵“美你個頭”,背後竄起一道涼意。


    同時心底深處,對溫柔女醫修那一點懵懂情思,也徹底涼透了——重璧峰師兄誤我,宋師姐根本不是那樣!


    四人呈合圍之勢逼近,虞綺疏緊張地咽口水,卻誠實道:“我就聽見你們吟詩,我都沒聽懂。咳,宋師姐,你惹上麻煩了嗎?”


    宋淺意靜靜打量他,隻見少年神情真摯而無辜,靴麵衣擺沾著泥點、塵土、草葉,與白日錦衣貴公子模樣截然不同,瞧著有點可憐兮兮。


    徐三山眼珠轉轉,上前兩步,跟虞綺疏勾肩搭背,豪邁笑道:“虞兄,我們是朋友了吧?”


    虞綺疏茫然點頭。


    徐三山忙向隊友使眼色,一邊對虞綺疏道:“嘿嘿,那朋友有難,你恰好知道了,幫不幫忙呀?”


    鄭沐、劉敬心領神會,一齊圍上。


    “阿彌陀佛,遇見便是有緣,加入我們吧。”


    “年輕人要有抱負有理想,想不想一起幹點轟轟烈烈的大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將虞綺疏忽悠地一愣一愣。


    虞綺疏笑起來:“好啊。我能幫上什麽忙?”


    徐三山露出滿意笑容:“事情是這樣……”話才開口,卻被宋淺意粗暴打斷,“等等!”


    宋淺意推開三人,一把扯走虞綺疏。後者沒防備,被扯得一個踉蹌,跌跌撞撞隨她走遠。


    深山老林,月黑風高。


    虞綺疏第一次拉女修的手,隻覺得柔軟細膩,冰涼涼的像塊玉,他腦子裏卻一團漿糊:宋師姐難道要滅口我?可是醫修怎麽殺人滅口,毒死我嗎?我能還手吧,還手算不算欺負她?我也不想欺負她……


    忽然宋淺意停下,虞綺疏慌忙鬆手,不知所措。


    隻聽宋淺意笑道:“他們剛才跟你開玩笑呢,別聽他們胡說。明天秋水會正式開始,如果有什麽意外發生,你隻管躲遠。那不是衝你來的,不會有人為難你,隻要你不出頭。”


    虞綺疏眨眨眼:“宋師姐,我……”


    宋淺意忽然有些羨慕他,見人就笑,逢人送花,還有孟長老做師父,哪怕天塌下來,師門長輩也會為他撐腰。


    拉虞綺疏入夥容易,且對他們有好處,但對虞綺疏絲毫沒好處。虞綺疏根本不認識荊荻,憑什麽冒險淌這渾水?


    宋淺意歎了口氣:“晚上不要一個人出來亂逛,這世道壞人比好人多,記住了嗎?”


    虞綺疏“哦哦”點頭,忽然反應過來,無奈笑道:“師姐說的什麽話,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淺意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記住我剛才說的。”


    虞綺疏被她強硬趕走,總覺得哪裏不對。


    等虞綺疏背影遠去,隊友三人冒出來,詫異地盯著宋淺意。


    徐三山:“宋師太,宋姑奶奶,你怎麽把人放跑嘍?”


    劉敬:“不拉他上賊船,他告發我們怎麽辦?”


    宋淺意涼涼地瞥他一眼:“你還知道咱這是賊船?”


    鄭沐:“百年修得同船渡,賊船也是船,孽緣也是緣。”


    宋淺意沒心思跟他們耍貧嘴:“他不會說出去的。明天聽我傳音,見機行事。散會。”


    她沒有詳細解釋計劃,隻怕三位傻隊友臨場反應不自然,被長輩們提前看出端倪,因而功虧一簣。


    宋淺意知道,自己能做到這步,全憑有心算無心。畢竟在大人物眼中,什麽詩社、詩箋,都是年輕人小打小鬧,不值得過多關注。清河道尊看見徒弟聽從自己安排,一切回到正軌,便不再管她,才讓她有機可乘。


    分別在即,四位年輕人忐忑不安。


    陣符師抱緊陣盤,問了句廢話:“明天,能成嗎?”


    宋淺意遙望朦朧月色:“賭命吧。”


    ***


    “荊師兄,你還在聽嗎?”那弟子提著燈,恨不得將頭伸進玄鐵柵欄,“這句又什麽意思?‘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是不是讓我不用回複了,她已經滿意,願意與我相守?”


    荊荻閉著眼,淡淡道:“不必再回。”


    “多謝荊師兄!”那弟子歡呼一聲,興高采烈地轉身,狂奔離開。水牢石門落下,震起水波漣漪,隔絕外界微弱光線。


    雲虛子不曾禁止其他弟子探望荊荻,那樣未免太不近人情。掌管偌大門派,還需一張一弛,既要懲處罪徒,又不能讓眾多弟子寒心,對師門生出怨憤情緒。


    所以他不僅允許弟子們探視、勸導荊荻,還要以荊荻為前車之鑒,無形中陳述一條規則:荊荻被罰,是因為他頂撞師長,隻要你們聽話孝順、以宗門大局為重,自然可以享受師門庇蔭,前途一片光明。如若不然,就落得荊荻那般下場。總而言之,宗門能給你一切,也能將你打入深淵。


    大會前夜,月影近乎圓滿。


    雲虛子為歸清真人奉茶,歸清真人飲罷,感歎道:“霽霄活著獨占天地氣運,死了還要獨享世人尊崇。你之前問我,這世上既然有了霽霄,為何還要有其他汲汲而求的修行者,來給霽霄做踏腳石?這是沒道理的事。當時我沒回答你,現在你看,霽霄死了,他死之後,他的宗門四分五裂,他的道侶生死未卜。天道從來最公平,我輩修行者,目光放遠,不能隻盯著一時一地的得失。”


    “師叔教誨得是。”雲虛子恭敬應答,但他知道,歸清真人對自己說這些,並非教導,隻是這位聖人現在心情很好,便想找人說說話。


    百年謀算布局,終於到了收子點目之時,就算是八風不動的神仙,也該感到喜悅吧。


    於是雲虛子奉承道:“茫茫三界,俱在師叔棋盤中。芸芸修士,都不如師叔深謀遠慮。”


    誰知歸清真人聞言笑意消失,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望向南方夜空。


    雲虛子察言觀色,隨他望去,急忙收聲。


    明月湖已在大陸之南,再向南去,唯有南海。南海諸島小門派星羅棋布,不成氣候。但南海上空,青雲之巔,霞光深處,還有一處天湖大境。


    世上還有境主胡肆,霽霄的師兄。


    雲虛子心中一沉,隱約意識到,有些事情自己未能得知,且在歸清掌控之外。


    他不明白,但他沒有問,一個字也沒問。過去歸清倚重寧危,什麽事都交給那小子親手辦,他甚至覺得自己掌門之位岌岌可危,最後卻要借妖族之手除掉寧危,可見知道得太多,絕不是好事。


    歸清真人不在乎雲虛子想什麽。他站到如今地位,需要在乎的事情本就很少。他喝著清茶,問道:“該交代泰珩的事情,都辦妥了嗎?”


    雲虛子忙道:“一切穩妥,請師叔放心。明日大會,必定順利!”


    人間各地修士齊聚明月湖,來的早的,已做客十餘天,來的晚的,也等過兩三天。眾人望著月影數日子,“秋水煎茶會”終於拉開序幕。


    中秋圓月高懸,清光湛湛灑向人間。明月湖常年煙雲霧靄籠罩,這般明亮月華罕見而珍貴,人們都說,這是個好兆頭。


    湖上設有竹道,開闊而平整,四通八達,連接整片湖的各個島嶼。


    竹道兩側點著盞盞石蓮燈,像一顆顆星子飄在水中。


    天上星月,湖中燈燭,交相輝映,光華瀲灩。


    各門各派的參會席位,就設在這些竹道上。唯有東道主明月湖的席位設在湖心亭。放眼望去,以湖心亭為最中心,各派由明月湖外門弟子指引,乘船登上各自竹道。


    按門派規模排序,大門派位置距離湖心亭近,小門派離得遠,但不論距離如何,都麵向湖心亭而坐。帶隊長老坐在前方,眾弟子侍立長老身後。


    有的小門派隻來了兩三人,不方便單獨安排,便和散修盟共占一條竹道,二十餘個小門派湊在一起,乍看上去,散修盟聲勢浩蕩,盟主如一方霸主。


    湖心亭如明月,四周竹道星星點點,這般安排,顯出群星捧月之勢。


    有些人驚疑發現,以泰珩真人為首、淮水周家所處竹道,竟比寒山劍派更靠近湖心亭,也更開闊顯眼,不禁私下議論,寒山何時受過這等怠慢,竟然還沉得住氣嗎?不怕開了這先例,往後一直被打壓下去?


    寒山……他們的確沉得住氣。


    重璧峰主端坐賞景,決定回去後畫一幅山水,心裏正琢磨構圖選色。


    他身後弟子們,遙望對麵鬆風穀坐席,表麵白衣飄飄,寶劍在腰,私下傳音不停:“看那邊,宋師妹出來了!”


    “你往旁邊些,讓我也看看宋師妹!”


    “咦,宋師妹今天臉色有點憔悴哦。”


    其他門派中,有些年輕弟子第一次參加這種盛會,情緒頗為激動,忍不住左顧右盼,喜形於色。


    宋淺意和她的隊友相隔甚遠,分別跟在各自門派隊伍中,看不到對方,卻是同樣的焦躁不安。


    各派入座後,百餘位明月湖外門弟子劃著小船,送去茶點。


    點心精致,種類繁多。茶是明月湖特產的好茶,盛在白玉杯,映著明月光。茶湯蘊含絲絲靈氣,入口清潤,回味甘甜,正切合大會名字。


    眾人由衷讚歎茶湯美妙,唯有虞綺疏覺得不過如此——錢真人雖然極摳門,待客隻用陳茶,但他拜訪次數太多,也能蹭到好茶,比這盛名在外的明月茶更好。


    周遭熱鬧喧囂,盛宴之下危機四伏,新世界光芒璀璨,在他眼前徐徐打開。他本該緊張地投入其中,卻莫名走神——他有些想念錢真人。


    與朋友常來常往,隻見萬般不好,分別些許時日,才念起他萬般好處。


    待眾人用過茶點,私語聲靜下。湖岸四周肅穆禮樂響起,歸清真人的儀駕才最後登場。隻見一架深青色飛輦,自湖上最大的島嶼飛出,由六位長老護持,飛向湖心亭中。


    明月湖門派事務有雲虛子出麵打理,歸清真人鮮少露麵,上次瀚海秘境隻在雲船上,親眼見過他的修士極少,都不知他什麽模樣。但隨飛輦升空、降落,一道浩大威壓席卷天地,震徹心神,眾人便知,必是聖人到了。


    明月湖眾人拜倒在地,其他門派的修士,也向儀駕行半禮。


    禮樂高昂,氣氛莊嚴,明月湖弟子與有榮焉,齊聲道:“恭迎聖人!”


    聲音響徹湖山,驚飛群群白鳥。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還沒寫到貂和他道侶登場,我也哭了


    小虞:我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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