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雲旋渦、雷電風暴、雙頭巨蟒、火焰濃煙……全都消失了,似一場半夜來、天明去的噩夢,隨東方天際曙光降臨而蘇醒。


    隻有漫天金屑作雨,灑落廢墟中,證明它的確存在過。


    天色半明半暗,蒼穹平添一道縫隙。那裏雲層整齊開裂,顯出一道長痕。好像門縫微微開啟,露出門後一線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畫布,隨手畫下一道黑墨,墨跡上又潑灑銀色閃粉,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戰之後,幸存的群妖恢複五感,怔怔望天,心神震撼,一時忘記傷痛。有妖伸手觸摸金光雨。


    “這難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傳說,上古妖王降世時,便有“金色甘霖”的異象,澤被妖界。


    竊竊私語變成歡呼,獸吼聲接連響起,逐漸連成一片。


    霽霄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他眼中隻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裏自天穹縫隙間墜落,微風有靈,輕托著他的身體,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蕩蕩。


    霽霄飛身接他入懷,也像抱著一件易碎品。孟雪裏的身體沒有熱度,入手微涼,表情寧靜安詳,唇邊笑意淡淡,似在做著好夢。


    霽霄嘴唇顫抖,淚水瞬間湧出,視線模糊。


    “啪嗒。”淚滴落下,聲響輕微至極。忽而霽霄臉頰一涼,一時呆怔。


    孟雪裏睜開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閃過,他眼神變換,像初生的懵懂嬰孩、又像曆經滄桑的威嚴王者。


    他伸手拭去霽霄眼淚,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悅:“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脫險後,與霽霄回到長春峰,黎明時在霽霄懷中蘇醒,下意識舔舐霽霄下頜,被發現便解釋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確認一下。”


    險死還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霽霄深吸一口氣,緊緊擁抱孟雪裏。


    漫長一夜終於過去,朝陽跳出地平線,普照滿目瘡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兩人身上,像一層微光。


    妖王宮中,劫後餘生的所有妖,不論種族、妖力深淺、從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擁抱在一起,放聲哭泣或歡笑。


    慶幸太陽照常升起,這個世界還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濕潤眼睛,也不覺渾身疼痛,換上輕鬆瀟灑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倆這就抱上了?天還裂個口子呢,也沒人管了?”


    蜃獸興奮地張開雙臂,想要跑過去,與孟雪裏霽霄抱成一團,最好是互相抱頭那種,卻被雀先明攔住:“誒,廢獸,有點眼力見,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誰都行,轉投雀先明懷抱:“你之前說了,以後不叫我廢獸。”


    雀先明一條胳膊抬不起來,就單手拍了拍蜃獸:“你這樣我還挺不習慣的,有點怪。”


    蜃獸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樣:“那我變回去!”


    雀先明:“不用,這也挺好。“


    蜃獸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還是好。


    ***


    風月城的異常天象、恐怖陰影震驚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兩族強者,皆感受到天地靈氣的巨大變化。三界生靈舉目望天,無論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裏,隻是夜間不太顯眼。


    人間無數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國多開壇做法,向天祭拜禱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則試圖操控飛行法器,或禦劍抵達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縫隙吹出的猛烈罡風、蘊含的強大威壓所震懾,不得不遠離。


    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於產生如此異象?


    萬妖大會本就受到各方矚目,妖界有名號的大妖,幾乎都去赴會。靈山大王逆天瘋狂之謀,雪山大王力挽狂瀾之舉、慘烈至極的一夜戰鬥,從風月城而起,經過各種誇張轉述,以無數個版本飛速流傳開來。


    等事情傳到人間,就成了故事。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人說妖族逆天而行,這道天穹裂痕的出現,預兆天將降臨懲罰。還有人聲稱自己修行速度有極細微的提升,這樣看來不是懲罰,反而是恩賜。


    世間發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慣例,人間修士當然要集會,聚在一起商討對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聖人對此有什麽感悟,聆聽聖人教誨。這讓人們懷念霽霄還在的時候。


    如今天湖大境遠在天邊,境主胡肆隨心所欲不理俗務,普通修士拜訪無門。寒山經曆靜思穀之變,內部分裂元氣大傷,正在封山中。


    所以於情於理,都是明月湖當仁不讓。許多門派紛紛向其傳信,請歸清真人出山,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煙波浩渺的湖水,靜靜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兩人對坐,石案上置著茶具和小風爐。


    明月湖掌門雲虛子正在為歸清真人煮茶。茶香隨秋初清爽的微風飄散。


    雲虛子奉上茶盞,欲言又止。


    歸清真人雙目微閉:“想問什麽,就問吧。”


    雲虛子試探道:“師叔,這是我派樹立聲威的好機會,若能舉辦一場盛會,召集人間各派,從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時地利人和,我們為什麽還要等?”


    歸清真人飲一口茶,微蹙眉:“火候還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雲虛子雖不解,但不敢多問,隻在心中揣測。


    歸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會要辦,但我們不能急,讓別人更急,才叫眾望所歸。傳信與泰珩,從長計議。”


    雲虛子鬆了口氣:“師叔英明。卻不知,這次盛會取什麽名字好?”


    歸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詩雲,‘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門將開,我輩修士,以後真要‘上天’了。”他又低頭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罷。”


    雲虛子附和讚歎,想問寒山會不會來,如果來了,該如何應對。轉念一想,實在不必擔心。


    不來,就是心虛,霽霄為門派創下的聲威還要不要?來,自討苦吃,他們敢說孟雪裏不是妖嗎?論道理站不住腳。再論戰力,如今的寒山,長輩中沒有聖人壓陣,從瀚海變故的經驗看,胡肆不會出頭。晚輩中,又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優秀弟子?


    孟雪裏那位徒弟虞綺疏,因寒山靜思穀之變成名,名聲甚至蓋過掌門弟子崔景。但在雲虛子看來,虞綺疏能與泰珩對劍過招,無非借初空無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滿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練出幾分本事?


    雲虛子正想著,忽聽歸清真人漫不經心地問:“荊荻那孩子想通了嗎,知錯了嗎?”


    雲虛子倍感壓力:“他,他……”


    歸清真人笑容甚和藹:“不妨事。你壽元還長,徒弟還可以再收,總會遇到懂事的。”


    天穹異象出現七日後,明月湖掌門雲虛子才終於宣布,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中秋月圓之夜,將於明月湖西畔,舉辦一場“秋水煎茶會”。屆時請各派掌門長老,攜門中優秀弟子,一同赴會品茶、賞月,共議天時。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內,許多山泉水質甘甜澄澈,靈氣充沛適宜烹茶,掌門雲虛子擅長茶道,歸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極具明月湖審美風格。


    但資曆稍長的修士都明白,這次大會,絕不會像這個名字一樣恬淡風雅,反而透著風雨欲來的意味。


    果然,沒過兩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裏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這次天象異變自妖界起,與孟雪裏脫不了幹係。他若敢來秋水會,必當眾讓他顯形,看寒山還有何話可說。


    泰珩真人態度如此堅定,令眾人想起舊事,又激起關於寒山靜思穀之變的討論。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說霽霄生前就開始勾結妖族,有所圖謀;一說孟雪裏狼子野心欺騙霽霄,瀚海秘境崩毀,就是因為孟雪裏妖力爆發,企圖謀害人族年輕修士。


    這些說法遭到激烈反駁,隻要參與過秘境大比的年輕弟子,都清楚並非如此,但反駁的聲音被師長鎮壓,如石沉大海。


    要說霽霄真的勾結妖族,沒有人相信。但若孟雪裏真是妖,由六派共鑄、鎮守人間的初空無涯劍,豈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總該清理門戶,交出初空無涯劍。至於神兵歸於何處,如霽霄遺願,人族年輕修士各憑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會公開打擂,決出新劍主——許多人懷著這種想法。


    傳言甚囂塵上,紛紛擾擾。明月湖雲虛子順勢宣布,請寒山開山赴會,向大家解釋清楚,澄清誤會。否則歸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討個說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誌發展,竟順利得不可思議。


    寒山勢成騎虎。


    ***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蓋。山下草甸如綠海,野花競放,色彩斑瀾。


    雖然山門緊閉,眾弟子不再下山,門派之內的道法交流會、擂台比劍卻從未停歇。演劍坪、藏書樓、論法堂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寒門城”城門大開,市井車馬喧囂,繁華依舊,沒有與寒山劍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現了很多南來北往的散修,如雨後春筍,為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機。城裏居民見怪不怪,普通人與修士融洽共存。


    因為散修盟成立了,總壇就設在寒門城。門麵修得甚是高大氣派,像座大客棧。


    它不是一個正式門派,隻是一個鬆散組織,為各地散修提供接領懸賞任務、交換資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幫派的首領,而非門派掌門。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提供資金支持,這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目。按協議要求,盟主隻需做到兩條,一來組建散修隊伍輪流上崗,維護寒門城治安。二來開始盈利之後,每年分給錢譽之一成利潤。


    最初錢譽之秘密談成這筆生意時,隻有他一個人高興,跟隨他多年的老掌櫃、老夥計們都愁眉苦臉,疑慮重重。


    常言道“窮散修窮散修,過年買不起二兩肉”,不窮怎麽叫“散修”呢,這種生意哪有賺頭?哪裏比得上溝通妖、魔兩界的暗行暴利。隻怕出力不討好,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錢譽之心意已決。經商一道,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這夜,虞綺疏懷揣桃花,趁夜色離開長春峰,通過傳送陣悄然抵達寒門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靜,這是通往“亨通聚源”後院後門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還未走近,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氣勢凜冽的黑影閃出。巷子狹窄,他與那人打了個照麵。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鬥篷,腰間配一柄刀。


    虞綺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見過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點頭,腳步不停,轉眼已經走出巷口。


    “看什麽呢?回來了傻小子。”門內響起錢譽之的聲音。


    虞綺疏一步三回頭:“剛才那是誰?”


    他想起來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門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從天而降,裙擺旋開,像一朵碩大青花。


    那姑娘不講道理,一刀攔住他去路,問了他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虞綺疏怎麽也沒想到,當時孟雪裏在瀚海秘境打敗青黛一行厲害散修,搶走他們儲物袋和黑鬥篷,還對青黛自報家門“虞綺疏”三字。


    這到底算什麽事兒,哪有坑徒弟的師父?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挖坑,後人遭殃。虞綺疏作為長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錢譽之將他迎進來,反手關門:“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認識?”


    “算是見過。你跟散修盟,到底什麽關係?好像經常來往。”


    “告訴你也無妨。”錢譽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綺疏給他孝敬一杯茶。他品著茶,簡單解釋一番。


    虞綺疏聽罷,深感不解:“你投這麽多錢,猴年馬月能收回來?”


    錢譽之輕搖折扇,反問道:“你看青黛怎麽樣?”


    虞綺疏腦海中閃過一雙妙目,實話實話:“挺漂亮。”


    錢譽之大怒:“我是問長相嗎?!我是問資質!”


    虞綺疏赧然:“哦哦,那應該挺厲害!”


    錢譽之這才回答他上一個問題:“這散修盟,未來六年都沒有幫我賺錢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資它,是投資一大批年輕散修的未來。他們中間,但凡有一個人摸到聖人門檻,我就穩賺不虧了。明白嗎?”


    錢譽之感歎道:“其實當初我與霽霄師兄,也算互相投資。雖然他是出於體諒同門的心情,根本沒有指望我真能掙到錢。”


    虞綺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這麽想,那你別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錢給我吧!說不定我以後也成……”


    錢譽之抄起折扇敲他頭:“當然還有別的好處!一來,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門派世家不方便動手,散修卻可以做。二來,散修消息靈通,對我很有幫助。三來,現在很多年輕修士寧願辛苦漂泊,也不願受門派束縛,這可能成為趨勢。未來的事,誰說得清楚?天還裂個口子,以後人間如何,還是要看年輕人往哪裏走啊。”


    在錢譽之看來,過去的修士,不抱團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師門、被逐出師門,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獨自為戰。現在時代變了,市麵上能買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資源越來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產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師門,遵守嚴苛門規,打理與師長、同門的關係;也可以用相對鬆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尋找同類。


    虞綺疏聽得雲山霧罩,半懂不懂,感歎道:“你想得真多!”


    錢譽之又敲他頭:“傻小子,我想得多,是為了讓你們可以少想一點。”


    “那現在這種情況,你再幫我想想。”虞綺疏道,“‘中秋月圓夜,秋水煎茶會’,寒山要不要開山赴會?”


    他就算沒有錢譽之思慮縝密,也知道“秋水煎茶”隻是一個幌子。大門派做事,最忌諱師出無名,就算強詞奪理,也要講出些“道義”。明月湖想成為第一宗門,這次更要占理,為其他宗門做表率。


    如今寒門城裏都傳得沸沸揚揚,何況外界,寒山該往何處去?


    錢譽之隻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來。”


    虞綺疏一邊琢磨,一邊回到長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綺疏在觀景台練劍,練完一套遊蛟劍,收劍回鞘,遠望群山雲海,調理氣息。


    道童小槐匆匆報訊:“虞師兄,掌門真人的道童來了,請你去主峰偏殿議事。”


    虞綺疏心中一動:“好,我這就去。”


    小槐擔憂道:“出什麽大事了嗎?”


    虞綺疏摸摸他發頂:“沒事,去睡個回籠覺吧,睡得少長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禮:“虞師兄好。”“虞師兄早啊。”


    虞綺疏一一打過招呼。他待人親和,沒有少年天才的傲氣,在門派中人緣很好。


    門前小道童笑道:“掌門真人吩咐過,虞師兄到了就直接進去,不用通傳。”


    虞綺疏還未進殿,先聽見爭執聲:


    “憑什麽讓人牽著鼻子走。咱們就是不去,看歸清敢不敢打上寒山。舉派一戰,又有何懼?”


    “別說氣話。我們缺席,豈不是任由他們曲解胡說,占盡道理?我們就去,當著各門各派的麵,看他們打算怎麽辦。再說,門派如今人心凝聚,氣勢正強。這是送上門的機會,正好帶弟子們下山一趟。”


    說話的是流嵐、重璧兩位峰主。


    掌門真人沒有應聲任何一人,看向殿門:“小虞來了,坐下聽。”


    虞綺疏應是,緊張地入座末位,挺直腰板。


    又聽紫煙峰主道:“他們以為,自己有一張最強的底牌,那就是‘雪裏的確是妖’,但我們的底牌更強。”


    眾人心照不宣,霽霄沒有死,就是寒山的底氣。


    但霽霄什麽時候重回人間?沒人知道。寒山也不能完全依靠霽霄。


    峰主們各持己見,分析此時開山的利弊。


    掌門真人沉默許久,開口道:“明日辰時敲鍾,召集全派弟子,正殿廣場集會。”


    既然掌門做了決定,一錘定音,其他人不再多說。


    重璧峰主轉向虞綺疏:“小虞,回去準備一下,這是你第一次下山遊曆。”


    虞綺疏忽然被殿中所有人注目,有點受寵若驚:“我,我也去嗎?”他哪裏知道,孟雪裏以前坐在這個位置,還偷偷吃瓜子。


    紫煙峰主慈愛地笑笑:“傻孩子,‘師門長輩攜優秀弟子參加’,你不去誰去呢?”


    虞綺疏心想,真被錢掌櫃料中了,第二天夜裏又來到亨通聚源。


    “本來想開山之後,先回家看看我娘。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是等大會結束吧。”


    錢譽之拍拍他肩膀。


    俗話說‘窮家富路’、‘人靠衣裝馬靠鞍’,為了虞綺疏人生第一次出山遊曆,錢譽之開始準備,費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劍。虞綺疏不願換新劍,於是錢譽之尋來“亨通聚源”最好的煉器師,將“臨池柳”投入熔爐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鍛造,出爐樣式不變。


    錢譽之很滿意:“在年輕一輩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劍了,除了不能與荊荻的‘冰鏡玉輪’相比。”


    劍成之後,虞綺疏捧劍在手,反複把玩觀賞,欣喜不已。


    錢譽之又道:“你既然繼承了境主衣缽,說不定以後還要學煉器,等修煉有成,自己開爐再鑄吧!”


    虞綺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劄記,心道那也能算“衣缽”嗎。倘若我得道,寫幾本《養鼠心得》《栽花手冊》,是不是也要被奉為圭臬?


    然後是衣裝。錢譽之給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華麗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貴公子風采,不再是樸實小農。


    虞綺疏出身世家,還算識貨,感動道:“謝謝,錢真人,你真好。”


    錢譽之:“鑄劍材料和衣服都很貴,錢從你賬麵裏扣。”


    虞綺疏:“……哦。”


    至此萬事俱備,虞綺疏問錢譽之:“你和我一起去嗎?”


    “不去。我是個生意人,這種出風頭的大會,還是避開為好。”


    虞綺疏興奮勁頭消解,有些踟躕。


    錢譽之安慰道:“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你的魂燈,放心去吧。”


    虞綺疏:“我不是擔憂自身性命,是憂心門派未來。”


    他沒有說下去,錢譽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變故、奇異天象、人間爭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錢譽之搖搖扇子,“等你見得多了,就知道這不算什麽動靜。當年魔族入侵人界,內憂外患。存亡之際,霽霄殺過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風雨飄搖。


    “若非霽霄最強,六大門派也不會甘願獻上天材地寶,鑄成一柄初空無涯。正因為這柄劍極貴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屢次借它生事。霽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規則。現在瀚海炸了,不作數了,又搞出秋水會。”


    錢譽之望著天穹裂痕,“霽霄能回來當然好,但他們或許有別的事要做,在人間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這次去秋水會,以長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與同輩修士打擂的準備。”


    虞綺疏點點頭:“我明白。”


    臨行前夜,虞綺疏照舊給金絲桃花樹翻土、修理觀景台草坪、看看金錢鼠們有沒有生病,最後再去池塘邊喂“錦鯉”。


    虞綺疏:“蛟兄,這次我出門,可能要與人比試,妖丹我先還給你們。”


    三條海蛟依依不舍,淚灑池塘。


    大蛟:“跟別人打架多當心,千萬別死。你一死,就沒人幫我蘊養蛟丹了。”


    二蛟:“別聽老大胡說,我們三兄弟是真心實意關心你,盼你揚名立萬,早日歸來。”


    三蛟:“如果見到霽霄,再為我們美言幾句。去吧。”


    “等等。”虞綺疏對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個招呼。”


    三條錦鯉本來搖頭擺尾地撒歡耍貧嘴,聽得此言,爭相潛入池底,龜縮一隅,一聲不吭。


    池塘重歸寧靜,水麵映出一輪完整的月影。


    虞綺疏說:“初兄,我走了啊。我會爭氣,不讓你被別人帶走!”


    池邊風聲依舊,鳥鳴啁啾。


    初空無涯沒有動靜,像一個靜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會這等小事。


    虞綺疏繼續道:“您應我一聲,我才放心。”


    過了半晌,平靜的水麵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瀾。一聲清越劍鳴衝天而起,霎時間池塘震蕩,水波翻騰,“嘩啦”一聲,潑了虞綺疏一臉水花。


    虞綺疏抹了把臉,無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無涯的意思:“蠢貨快滾”。


    他走過浮空吊橋,路過刻有“長春”二字的石碑,從蔥蘢綠意走向皚皚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時,少年離家,從溫暖南方來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也一樣。


    ***


    對孟雪裏和霽霄而言,這些事情暫時太遙遠。靈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龍無首,百廢待興,徒留狼藉滿目。雪山大王挽大廈於將傾,被當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來的大妖無不臣服,包括靈山舊部,黃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將,都請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裏解釋道:“我現在身體是人,不妥。”


    眾妖苦勸:“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們怎麽辦?”


    孟雪裏隻好暫時留下,組織受傷稍輕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壓在廢墟下的小妖。


    霽霄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不時為他輸送真元。


    小妖們暗中議論:“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賢惠美麗的人族劍修。”


    眾妖一起並肩作戰,經曆末日般災難後,反而放下分歧,變得空前團結。妖界各地妖王都在這裏,難兄難弟,這時候誰也不怕誰再去搶領地。


    白河大王作為極少數沒有參加“萬妖大會”的妖王,當天便趕來風月城。她送給赤初的保命錦囊有特殊印記,當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變故發生。


    赤初激動不已:“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開他的手:“你這是幹什麽,拖家帶口的?”


    赤初帶著灰兔、翠鳥、鸞鳥:“雪山大王讓我保護他們。”


    阮灰、碧遊這次沒有被當成“山珍野味”,心情卻沒有因此變好。


    白河入城後,看見大戰後慘烈場景,到處斷壁殘垣,無數受傷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發靈草、食物,還遇到了“老鄰居”黑山大王,兩妖照舊吵架:


    “白河,真沒想到,原來你這麽好心。”


    “你以為是免費的?本王可以賣給你。”


    “你這是發‘妖難財’啊!”


    “不買算了。”


    “……買。”


    飛羽有些氣悶:“同樣一座城,靈山做妖王時,飲酒作樂,盡情揮霍。輪到我們,就隻有災後重建,撫恤難民的份兒。他媽的,為什麽!”


    “飛羽啊。”孟雪裏召來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間一趟,幫我傳封信。”


    “可我沒去過人間。”


    “阮灰常去,你聽他的,負責保護他安全就好。”


    孟雪裏沒有安排碧遊去,因為碧遊忙於照顧小鸞。小鸞因禍得福,鳳凰血脈的覺醒讓她撿回一命,但她知道宮廷畫師就是靈山、精妙壁畫竟是噬妖陣法後,陷入深深痛苦中,碧遊一直留在她身邊。


    ……


    孟雪裏白天四處巡視,安撫受傷妖族,深夜才回竹裏館休息,與朋友和道侶關起門說話。


    他的確有很多話想說。


    繁華的花街毀去大半,幽僻的竹裏館還在。案上一燈如豆,窗外竹影搖曳,三道影子對坐案前。


    霽霄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還好。”孟雪裏回憶道:“當時兩陣威力倒轉,驚鴻鏡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覺……然後我看見了靈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靈山。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場景。”


    雀先明用見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覺吧?”


    孟雪裏搖頭:“不知道。”


    那時他才學會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離開雪山,初見靈山,也是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間草木鬱鬱蔥蔥。林中不見妖影,隻聽見一陣笛聲,音色清亮,曲子卻憂鬱。他尋聲而去,終於確定聲音是從一座山洞中傳來的。


    “你吹得真好聽,這是什麽曲子?”


    “沒名字。我自己寫的。”


    “你叫什麽?”


    “這座山叫靈山,我是山裏唯一會化形的妖,你就叫我靈山吧。”


    貂每天都去聽曲子,坐在山洞外。靈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樣地吹給他聽。


    “靈山,你為什麽一直躲著我?你出洞吧,我不吃開靈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體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脈。蛇類貪涼畏暑氣,夏天我從不曬太陽。”


    “你早說啊!我本體是靈貂,由聖雪山靈氣而生,平時在雪地打滾,我的妖氣是清涼雪山味,你出來,靠近我試試。”


    “確實,涼絲絲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氣了。”


    少年靈山雙眸迸發光彩:“好。”


    “我還有一位朋友,是隻孔雀,很漂亮的品種。下次介紹給你認識。”


    “原來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個朋友很好。我扮他圍脖,你可以扮他手鐲,這樣我倆都不用走路了!”


    他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遠,身形消失在密林深處。


    或許是靈山用生命最後力量編織的幻象,或許是時空扭曲,昨日重現。


    孟雪裏沒說這些,隻繼續解釋道:


    “那幻覺消失後,我到了一個地方,又黑又冷,上沒有天,下沒有地。浩瀚無邊,空茫無垠。然後眼前突然亮起來,各種光彩都亮起來,無數顆光點,旋轉、燃燒……”


    霽霄問:“那是什麽?”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裏組織語言,試圖描述他所見所感:“原來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熾熱,就是藍色,有的溫度比較低,是淡淡紅色。有的燃燒,有的死寂。我路過它們,或者說它們路過我……”


    小時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氣最好時,雪山空氣極純淨。夜穹如蓋,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橫貫天幕,緩緩遊移。光彩照在冰麵上,腳下冰麵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這次看星星的感覺截然不同,沒有喜悅,他隻感到深深的寂滅與蒼涼,卻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體內真元和妖力,都隨它們一起律動。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會永遠飄零在那裏……”


    雀先明聽得入迷:“你是怎麽回來的?”


    孟雪裏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牽掛、意誌,反正不是什麽功法。”


    霽霄思索片刻:“神魂離體,虛空一遊。曾有古籍記載這類事。”


    孟雪裏:“但現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還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個新物種?這沒有古籍記載吧?”


    雀先明笑道:“別說那麽厲害。妖力你能用嗎?”


    孟雪裏:“隻能暫時壓製它,要掌握這強大力量,讓它徹底為我所用,還需要一段時間。”


    霽霄摸摸他後頸:“我們不缺時間。”


    雀先明覺得自己快瞎了,眼前兩人隻有這一個親密動作,但眼神之間溫情脈脈,空氣都變得粘稠。


    他起身告辭,出去找蜃獸玩牌。飛羽、赤初四妖正好湊一桌牌局。白天忙於災後重建,晚上忙裏偷閑走幾圈。總是蜃獸輸。


    蜃獸現在維持著人形,是一位貌若綺麗桃花,眼神卻懵懂的少年。隻要對上他目光,莫名覺得他呆呆的,很好騙。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身上散發著桃花青竹味妖氣,飛羽、赤初剛見到他時,震驚不已,麵麵相覷。


    蜃獸奶聲道:“我是小蜃啊。”為自證身份,他輕“嗷”了一聲。


    飛羽微微臉紅:“你化形了?”他原以為,蜃獸就算化形,也會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樣。


    蜃獸點頭,心裏有些沮喪。這人形與他想象中的威風氣派大相徑庭。看來修煉之途,還很漫長艱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隨便‘嗷’。知道嗎?”


    蜃獸更喪氣:“嗷,知道了。”


    雀先明離開後,房間裏隻剩孟雪裏與霽霄。


    孟雪裏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該來的躲不過,早晚要獨自麵對道侶。


    窗外竹海沙沙,霽霄神色冷淡下來,孟雪裏先發製人道:“我這不是沒事嗎,你別惱我了。”


    這一天,霽霄看似平靜,依舊寡言。但孟雪裏能察覺到,霽霄情緒不對,幾乎到了控製不住威壓外溢的地步。


    霽霄:“我不是惱你。沒有讓你足夠信任我,是我的錯。”


    上次孟雪裏試圖偷跑,獨自前往妖界,他發現後怒火中燒。但此時,愛深則意亂,失去又複得,反而不知怎麽辦才好。


    孟雪裏也沒想好怎麽解釋。兩人都是第一次談情說愛。


    霽霄最終隻歎了口氣:“我不願你為我付出生命。這對我太殘忍了,雪裏。”


    孟雪裏對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侶心意,認真道:“對不起。”


    霽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


    “絕對沒有,再有我自請合離行嗎?”孟雪裏想來想去,這真是對自己最嚴重的懲罰了。


    “你還想合離?”


    孟雪裏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霽霄手指,後者不為所動,渾然一副冷漠劍尊模樣。


    在孟雪裏眼中,卻像一隻圓鼓鼓的河豚。他大著膽子,墊腳去吻霽霄嘴角。


    霽霄臉色微變。


    夜裏起風了,案上燭火熄滅,青煙飄散。


    孟雪裏暗歎,唉,說到最後,還是要用雙修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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