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染紅地下暗河。霽霄衣不染塵地殺出地牢,載人禦劍而行。


    地牢中靈山所做的布置,原是針對孟雪裏身邊幫手,比如赤初飛羽兩妖,靈山了解他們,足夠讓其有來無回。他並不知道、也從沒想過孟雪裏那位人間道侶未死,還會來妖界劫獄。


    風月城的夜空滿天煙火綻放,劍光穿行其間,像一顆細碎流星,一閃即逝,毫不起眼。


    飛劍越過高高城牆,遁向城外密林。守城妖將在妖王宮享受華宴,城頭隻有幾位醉醺醺的巡邏妖兵。


    西出風月城十裏,霽霄確定沒有追兵後,降劍落地,將銀鉤劍還給寧危:“我就送到這裏。回人間的路,你自己認得,便自己走吧。”


    寧危接過,隻覺這柄輕劍變得極有分量,掂在手中沉甸甸,如他此刻心情:“需要我回去做什麽?”


    根據他的經驗,別人一分一毫的施予示好,背後都有所圖謀。但他對霽霄來說,有什麽利用價值,值得霽霄浪費真元,耽誤時間來救他?或許對方想讓他當人證,向世人指認歸清真人,以及明月湖的所作所為、陰私謀劃。


    霽霄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做你自己的事。”


    “你為什麽救我?”


    霽霄:“適逢其會,順手而為。”若牢中是荊狄,或者別的年輕人族修士,他也會救。


    寧危愕然道:“你不怕我說出去?”霽霄既然沒死,必然要重回修行界,清算恩怨。這個消息對許多大人物都極有價值,誰能早一步知道,就能搶先做出布置。


    霽霄淡淡道:“隨你。”


    “……”寧危一怔,低頭看劍,不知在想什麽。


    霽霄轉身欲走,忽聽少年劍修說:“我想與你論劍。”


    霽霄停步。


    寧危怕他不同意,補充道:“按輩分,我是歸清真人弟子,與你同輩;按修為,我是人界年輕修士中,劍道最強者,勝過崔景半個小境界……”


    瀚海秘境中,霽霄曾以肖停雲身份露麵,與崔景比劍。當然現在看來,那是指導賽。師門長輩教導優秀後生,無可厚非。但明月湖與寒山立場相反,霽霄沒理由關照別家後輩。


    霽霄卻點頭:“可以。”他伸手三根手指,“三劍時間。”


    寧危有些緊張,改用敬稱:“您現在用什麽劍?”


    霽霄:“初空無涯在寒山壓陣,我暫時與道侶共用一柄劍。”


    寧危:“什麽?”


    劍還能共用?如果說這話的不是霽霄是別人,他一定認為那人不是劍修。


    明月懸在夜空,風吹密林,波濤陣陣。


    “不礙事。不動真元。”霽霄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攀折細枝,“來。”


    寧危蹙眉:“在秘境中,你與崔景比劍不是這樣。”言下之意是問,難道你覺得我不如崔景,所以輕視我。


    霽霄道:“那時我還未恢複,如今我身負秘境之力。”


    寧危無言,對方就這樣坦蕩直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讓他無話可說。


    林葉交錯,篩透月輝,照在銀鉤劍上,劍身反射出泠泠清光。


    寧危舉劍,退開些距離,向霽霄行弟子禮:“請賜教。”


    霽霄坦然受之。


    隨寧危起身,林間夜風大作,漫天落葉飛揚,銀鉤劍光芒暴漲,好似一彎明月憑空顯現,月芒穿過紛繁葉雨,直刺霽霄。他以“明月出關山”為起手式,一劍即出,先聲奪人。


    霽霄靜立,衣袍被劍風卷起,高高鼓蕩。然而當銀鉤劍近在眉睫,他周身風聲止息,衣袖回落,如一朵瞬間綻放凋落的蓮花。


    蓮底探出一截樹枝,一道沛然莫敵的強大氣息自枝上溢散。


    霽霄手腕翻轉,細枝輕巧地繞劍一周,仿佛有某種奇異吸引力,將銀鉤劍上的月光、劍氣盡數吸納。


    一時間枝上光輝怒放,翠葉重生,似一彎明月虛影,裹挾兩道劍氣向寧危斬去,竟然也是一招“明月出關山”。但這月影煌煌如日,方才銀鉤的月色與其相比,僅可稱風中殘燭。


    寧危心神大震,手中長劍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他避不開這一劍,反激起心頭偏執戾氣,迎身就要硬接,卻聽霽霄沉聲道:“抬肘。”


    那聲音暗含天道法理,他下意識抬肘,順勢一招“月湧大江流”,千萬落葉隨銀鉤劍匯聚,如月光下滔滔江水奔騰。霽霄手中樹枝去勢一變,頃刻間半空落葉回衝,大江倒灌,也是“月湧大江流”。一模一樣的劍招,迥然不同的劍勢。


    “左邊。”寧危向左側身,避過洶湧大江,不待出劍,卻又聽霽霄道:“回頭。”


    他飛旋回身,橫劍格擋,仍然慢了一瞬。霽霄的樹枝架在他頸間,枝上劍氣溢散,堪堪削下鬢邊垂落的發絲。護體真元被劍氣刺破,再近一分,即可取他性命。


    霽霄開口吐出六個字的時間裏,兩人三次交鋒,一場論劍已經結束。


    狂風止息,漫天碎葉落地。沒有月影,沒有江水。


    寧危臉色頹敗,他準備了三劍,隻使出兩劍。何為人間無敵,天下無敵的劍,他今夜第一次親眼見證,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霽霄笑笑,隨手扔下樹枝,好像與人對坐飲茶後放下茶杯:“你若快一步,還能再出一劍。你看,出劍容易,難在回頭。”


    依靠“催灌”提升修為,如揠苗助長後患無窮。想要清除弊病,唯有自廢前功,才能重頭開始,也就是“回頭”。


    少年聞言,霍然抬眼,頹喪神色一變,雙目通紅,死死盯著霽霄:“你們這些大人物,高高在上,說什麽都輕巧!我已經走到這一步,還如何回頭?!”


    月色下,他眼中隱有淚光閃爍。


    霽霄也不生氣,看骨齡,對方比荊荻還年輕,有什麽可氣呢?


    他隻問道:“你是真的很喜歡劍吧?”


    寧危一怔,情緒平複些許,澀聲道:“是。”


    “既然喜歡,就好好練。如何出劍,是劍術;為何出劍,是劍道。道心不立,劍不成家。等你想明白,再出第三劍罷。”


    霽霄轉身將行。


    少年怔在原地:“等等!”


    “還有事嗎?”霽霄看了眼風月城方向。城中千萬條靈氣線劇烈翻騰,猶如猙獰活物,天際沉沉陰雲向妖王宮飛速匯聚,氤氳著不詳的血光。


    “我師父所圖,一為殺你,二為明月湖道統。但我可以確定,師父僅憑自己無法完成這些布局,他還得到了某個人的指點。從瀚海秘境到妖界風月城,那個人無處不在……不管你信不信。你多小心。”


    少年說得很含混,霽霄卻聽懂了,便點點頭:“謝謝。”


    ****


    妖王宮。百花盛放,夜風吹湖,酒氣熏然。


    雀先明輕揭紗帳,走下王座時,所有妖都盯著他,麵露驚疑。當他走向舞姬隊伍,眾妖恍然大悟,這隻妖力單薄的小妖,沒有傾城傾國的豔麗姿色,卻別有楚楚動人的清純風姿,原來靈山大王口味獨特,竟喜歡這樣的男妖。


    赤初見孟雪裏神色微變,再看“新雪”,愕然傳音道:“他不會是……”


    孟雪裏:“他就是。等下動起手,你帶阮灰、碧遊先走,發信號與飛羽匯合。否則我看顧不及,反而分心。”


    赤初震驚:“你要動手?”


    此地妖王成百,妖兵重重,難道孟雪裏想強搶靈山大王“侍寵”,一路殺出風月城,殺回人間嗎?


    孟雪裏無奈道:“現在不是我要動,是他要動。”


    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被雀先明坑,這次還是熟悉的感覺,反倒笑了笑:“隨機應變吧。”


    赤初懷疑他瘋了。


    兩人傳音間,“新雪”已輕盈飛起,翩然入場。


    湖畔樂班由上百樂師組成,操持三界各種樂器。重鼓之後,輕盈的琴音響起。


    舞姬裙擺飛揚,綻開五色花朵,各色綢帶淩空飛舞,如一座座虹橋橫跨湖麵,令妖眼花繚亂。


    碧遊未尋見小鸞,神思不定。忽而湖畔響起一聲鸞鳥清鳴,直達雲霄,令群妖心頭一震。他們多半不通音律,但對美的欣賞,卻是相通的。


    鸞鳥自花叢深處現身,她唱的是妖族古語,發音拗口,但她唱腔華麗婉轉,起先輕柔,如潺潺流水,隨樂聲漸轉高昂,如高山瀑布磅礴傾瀉。


    赤初輕撞碧遊胳膊:“你眼光不錯呀,‘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等你娶了她,天天能聽到。”


    碧遊竟沒有還口。他神色癡醉,隻覺自己飄在空中,除了歌聲,什麽都聽不到。


    鸞鳥唱罷,群妖靜默。片刻後,掌聲雷動,歡呼如海,將氣氛推向高潮。隨即百靈、畫眉等一眾鳥妖現身,齊聲歌唱,與鸞鳥聲音相和。千萬道美妙聲音匯成大江大河,奔騰不息。


    樂聲再變,眾舞姬四散旋轉,花蝴蝶般落入席間,在各妖王身畔舞動,甚至請眾妖起身一起跳,引得場間一陣騷動。唯有新雪、小鸞走近高階,為王座上的靈山大王獻藝。


    按原先安排,這一支樂曲,由最好歌姬、最好的舞姬配合,靠近王座,以彰顯靈山不同於其他妖王的地位。舞姬原定極樂鳥,但“新雪”貴為大王侍寵,身份特殊,獻藝小妖們心照不宣,將這出風頭的位置讓給他。


    雀先明距離王座僅一丈。


    群妖醉意已深,跳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不知是醉酒,還是醉在歌舞樂曲。


    孟雪裏穿過紛亂妖影、王座薄紗,望見靈山唇邊勾出笑意,不禁心頭一驚 。


    恰在此時,孔雀清鳴穿透喧囂,一道淡藍光芒自“新雪”口中吐出,借驚鴻鏡神器之威,直衝王座!


    雀先明本命妖火如一道電光,裹挾勁風衝開薄紗。靈山大王顯露真容,眼看就要被電光斃命。


    眾妖震驚,樂聲甚至來不及停歇,電光火石間,鳳鳴之聲忽起,少女纖弱的身形如狂風中落葉,在一簇藍色妖火衝擊下,高高飛起——


    小鸞看見“宮廷畫師”麵容,身體反應快於思考。畫師是她來風月城後唯一的朋友,溫柔憂鬱,才華橫溢。他們無數個夜晚秉燭夜談賞壁畫,互為落魄知音。


    為什麽畫師坐在王位上?一定有什麽事搞錯了。


    雀先明萬沒料到,這不起眼的柔弱鸞鳥,竟然舍身為靈山擋殺招。一切發生太快,隻有他和鸞鳥離靈山最近。


    “小鸞!”碧遊驚駭痛呼,飛身撲去。


    王座騰起巨大陰影,如黑煙滾滾升騰,上古巨樹抽枝。狂風卷地,靈山瞬間顯出大蟒原形,高達十餘丈,七寸處纏繞金甲,一尾橫掃,威勢震顫天地,遮蔽月光。


    “有刺客,保護大王!”場間混亂這才爆發,大妖怒吼,小妖尖叫,四散奔逃,桌傾酒灑,瓜果亂飛。


    碧遊隻顧抱著小鸞。她全身妖骨已被打碎,鮮血自口中噴湧而出,仍竭力想說話,喉間卻隻發出咯咯聲音。上一刻小鸞還在唱歌,這一刻他們都要死了。妖生多短暫,旦夕驚變,什麽都來不及。碧遊心裏一片空茫,任由蛇尾當頭打下。預想中的死亡沒有降臨,他被一道力量拎著後領仍出去:“快走啊!”


    原來雀先明化為孔雀原形,以妖火硬抗靈山一記掃尾。他唇邊溢出鮮血,紅眸恨恨盯著巨蟒,忽又驚喜道:“阿貂!”


    孟雪裏做人後,雀先明許久沒有這般稱呼他。


    孟雪裏立在半空中,手持雙劍,兩柄短劍呈十字交叉,鎖死蛇頭。碩大如盆的蛇頭高昂,掙紮不休,巨大身形隨之翻滾,湖畔、花園地動山搖,花葉湮滅。


    “帶他們走!”孟雪裏對赤初喊道。話音未落,蛇頸鱗甲開裂,其下似有活物蠕動,竟然活生生又迸出一隻蛇頭,毒牙大張,向孟雪裏當頭咬下。


    孟雪裏翻身躲過,同時扔出袖中蜃獸:“去吧!”


    蜃獸落地張口,蜃氣凝城白霧,迅速彌漫開來,籠罩整座妖王宮。孟雪裏借霧氣隱蔽身形,如點水而行。巨蟒擺尾,攪得雲波蕩漾。


    靈山聲音如滾滾悶雷:“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


    孟雪裏忽隱忽現,一擊不中立刻撤退,隻引著靈山兜圈子,為赤初爭取時間。他在虛空中踏步,看似提著真元逃命,其實每一步都踩在風月城的靈氣線上,以此借力。


    巨蟒所過之處,宮牆傾頹,草皮翻卷,狼藉遍地。湖畔花燈千重,被巨蟒打落湖水,然而湖中盛滿烈酒,遇火則燃,風助火勢,愈燃愈旺,火星又被蛇尾卷起,漫天灑落火雨。


    “保護大王”的呼喊已聽不到,群妖拚命向宮外奔逃,卻不知那是什麽酒,醉後身形沉重,竟提不妖力。


    火雨瀟瀟,華宴變煉獄,妖王宮處處火海,樂聲笑聲變作哭喊、呻吟、怒吼聲。


    小鸞妖力流逝,不足以維持人形,化作渾身淌血的鸞鳥,被碧遊捧在掌中。赤初靈機一動,一手扶碧遊,一手打開一隻錦囊,頓時風生水起,一泓河水自囊中傾瀉,為他們衝開一條去路。


    赤初嚇了一跳:“這什麽東西,幸好我沒對著自己開!”


    白河大王贈予他防身護命的法寶,竟是一瀑白河水。


    靈山原身雄偉、皮肉粗硬卻笨重,不如孟雪裏人身戰法、兵器靈活。他搖身一變,化作俊美陰鷙的人形,浮在空中。


    兩妖,不,一人一妖終於正麵相對。


    舊友重逢,仇人見麵,沒有眼紅,隻餘生死相見。


    孟雪裏沉聲道:“用血與火祭旗,用恐懼坐穩王位,沒有妖與你肝膽相照,你形影相吊,真的快樂嗎?”


    靈山不屑道:“你就不是形影相吊了?誰理解你的抱負,是雀先明那孩童心智的廢妖,還是赤初、飛羽那兩個天真蠢貨?”


    孟雪裏心氣平複些許:“我已有道侶,還有家。”


    這一次,靈山真的沒想到。他隻知孟雪裏在人間合籍了,但龍困淺灘必咬人,大妖怎麽肯輕易就範?


    今夜聽聞此言,他好像遭到背叛,無端憤怒起來:“道侶?你才認識他多久,三年?哈!他已經死了!”


    靈山譏諷道,“真可笑啊。過去數百年時光,是誰陪你度過?是我!你骨肉皮相成人,本性還是妖,妖怎麽能愛慕一個人?你不過是見色起意!”


    孟雪裏將雙劍接作長槍:“見色起意又如何呢?”


    靈山指著地下煉獄般的景象:


    “你睜眼看看這妖界。這裏有腦子又有妖力、還有改變妖界決心的,隻有我們兩個,我們才應該在一起!”


    孟雪裏搖頭:“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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