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裏無法反駁。


    昨夜他難以入眠,肖停雲又不願意敲暈他,便背幾章《初入道》給他聽。這本書用詞淺顯,艱澀的修行道理娓娓道來,很適合語調輕緩地念誦,使聽書者放鬆精神。孟雪裏聽著霽霄寫的書,夢裏自然看見霽霄。


    今早卻在肖停雲懷中醒來,他心裏更覺得別扭。唉,說什麽昨夜荒唐夢話,一覺睡醒統統忘記,果然是自欺欺人。


    好好的大徒弟,為什麽偏在“孝順溫良”與“大逆不道”之間徘徊。做人真的辛苦,做妖就不講究這些。


    石潭對岸,挖礦小隊聽見孟雪裏驚叫聲,三人如驚弓之鳥。


    陣符師和煉器師拔腿就跑,瘸腿的武修拄著刀單腿跳過來。他們習慣性逃命,反正不管來的是誰,大概率打不過。


    陣符師:“孟兄,肖兄,出什麽事了?有人來搶我們?”


    煉器師:“敵人呢?在哪兒?”


    武修:“咱們往哪邊跑?兵分幾路?在哪兒會合?”


    孟雪裏:“……”這一打岔,他與肖停雲之間的尷尬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還真有。”霽霄笑了笑,轉向身後密林:“出來吧。”


    孟雪裏放出神識感知,麵色微變,身形一躍而起,召出“光陰百代”。


    林中有三人鬼鬼祟祟藏在巨石後,甚至來不及出招抵抗,或扔出符籙法器還擊,便被從天而降的孟雪裏一劍挑飛一個,扔向石潭邊。


    挖礦小隊隻見人影一晃,孟兄仿佛憑空消失,齊齊怔在原地。


    下一刻,“咚咚咚”三聲,下餃子一般,敵人一個接一個從林中飛出,摔在地上,濺起煙塵飛揚,喊痛和呼救聲此起彼伏。


    挖礦小隊震驚道:“厲害啊!”


    最後一個被扔出來的叫道:“劍俠饒命!”


    在孟雪裏長劍抵在頸邊之前,那人語速奇快無比地開口:


    “我叫李順奇,今年二十七,西山道觀小門派,不足為奇!全派隻剩九個人,我占其一!鋌而走險進秘境,維持生計不容易!請您好心借個道,我等速速歸去!”


    這一串話喊出,緊張氣氛又變了。


    孟雪裏有些茫然:“……嗯?”他總覺得這一刻似曾相識。


    霽霄知道問題出在哪裏,看向挖礦小隊中,昨天搶先自我介紹的陣符師:“你與此人,可是同門?”


    王曉華連連搖頭:“他出身西山,我遠在海外,八竿子打不著啊。但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說出最長、讓人聽著最舒服的討饒詞,是每個窮苦陣符師的求生素養!”


    孟雪裏想起荊荻小隊中,那位沉迷招魂陣,開口閉口喊“有鬼”的劉敬。出身霧隱觀,應該不窮苦吧,但好像也不太正常。


    那三人還在解釋:“誤會,都是誤會,我們是來挖礦的,剛才隻是路過,正要往傳送陣去!”


    “藏在那邊,就是想等你們走了再出來。”


    孟雪裏以壓倒性優勢出場,三人瞬間失去抗爭之心,隻顧求饒。


    孟雪裏聽明白了,與肖停雲對視一眼。肖停雲點點頭,示意他自己拿主意。


    於是孟雪裏露出笑容:“別怕,我們不是壞人。你們這樣去傳送陣不安全。說不定遇到什麽殺人掠貨的劫匪,秘境裏的劫匪特別壞,不僅搶劫你們,還會扮成肥羊愚弄你們!”


    地上三人不解其意,隻得靠在一起,瑟瑟發抖看著他。心想你不就是劫匪嗎?


    孟雪裏話鋒一轉:“相逢有緣,有什麽值錢東西,分我們三成,我們收了保護費,保證全尾全須地將你們送進傳送陣!進傳送陣之前,留下通行玉符給我,這一趟秘境,來得多舒服?”


    他還現學現賣一段:“寒山劍修,道心擔保,童叟無欺,出行無憂。考慮一下?”


    這回輪到地上三人徹底茫然。


    挖礦小隊與孟雪裏達成保護費協議,相當於雇了兩位押鏢的鏢師。


    王曉華低聲問霽霄:“三個變六個,都靠你們倆,護得過來嗎?”他覺得肖兄平時少言,氣質比孟兄更沉穩,主要原因還是個子比孟兄高,便猜測肖兄是寒山兩人中年紀稍長的那位。


    霽霄:“沒問題。”


    “那行!”瘸腿的武修聞言,衝地上三人喊道:“來,進隊吧。道友們互相介紹一下!”


    那三人像受驚嚇的鵪鶉。嘴皮利索的李順奇道:“我是陣符師,身邊這兩位,張師弟、李師弟都是煉器師……”


    煉器製符需要消耗資源,如果沒有大門派供養,前期都是很窮的。隻有不斷修煉,直到可以製作中上品法器符籙,才算徹底翻身。


    王曉華問:“你們隊的武修呢?”


    “唉,別提了,武修是雇來的散修。我們幫他買了通行玉符,昨天他聽說我們要走傳送陣,不願意離開秘境,今天自己跑路了。”


    煉器師覺得同病相憐:“你們的武修跑路了,我們的武修傷殘了。”他轉向孟雪裏和肖停雲,“這兩位是寒山劍修,肖兄、孟兄。我們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孟雪裏被這種形容震了一瞬。


    五人變八人,隊伍正式啟程,向傳送陣進發。


    孟雪裏有意與徒弟保持距離,便找其他人聊天。第一支挖礦小隊已經跟他混熟了,四人走在一起,在輕柔的春風中吹牛八卦,好像來踏青。


    第二支挖礦小隊戒備心強,一路默不作聲。他們覺得這件事處處透著詭異,令人難以置信,自己稀裏糊塗就被保護了,但好像也沒有選擇的權利,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路遇下一支挖礦隊伍。這支隊伍剛經曆一場惡戰,打敗了劫掠者,隊裏武修也因此負傷。不知那寒山兩人如何交涉,最後竟將這支隊伍也並入吸收。李順奇等三人見狀,莫名舒了一口氣。好像即使麵前是口大坑,隻要跳坑人夠多,也能讓人感到些許安慰。


    碧水潭一帶,地礦星羅棋布。最近幾日,所有挖礦小隊目標一致:盡快走傳送陣離開。


    大比已經進入中期,秘境中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小隊前行方向一致,因而路上時常相遇。以往秘境大比,兩隊遇到便相互躲開,以免被對方誤解為有攻擊意圖,遭到對方的搶先攻擊。


    這次不同,孟雪裏以淩駕於所有人之上的實力,牽頭將這些隊伍聚在一起。路程越往後,人數越多,保護費越降越低,再後來隻要玉符,隻說大家互相照應、互不攻擊。


    三日過去,一支多達二十餘人的挖礦小隊走在路上。


    雖然大家都是第一次參賽,但大門派弟子,有同門前輩傳授經驗,物資也準備充足。至於小門派弟子和散修,有些消息靈通,藝高人膽大,有些兩眼一抹黑。


    孟雪裏如今帶領的這支隊伍,乍看上去浩浩蕩蕩,聲勢唬人,其實都為挖礦而來,最大指望,就是賺一些修行資源。


    可以說幾乎整個秘境中,最慫的低手、最菜的菜雞,全集中在這裏了。


    “這一隊肥羊,誰看了不心動,不想來宰呢?”孟雪裏想。


    他數著未來能賺的玉符,本來應該開心,卻莫名歎氣。


    已經兩天沒有和徒弟好好說話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隊伍走進地勢凹陷的山穀時,夜幕降臨,星河低垂,便就地休整。晚風颯爽,眾人圍坐篝火旁。王曉華等人自帶鍋碗瓢盆,各種調料和肉幹,將肉幹扔進沸水中,煮成一鍋湯。


    李順奇等人對他們按時吃飯的習慣很不解,秘境危機四伏,明天不知道會遇見什麽,怎麽還有這種閑心。


    “當然得吃啊,誰知道吃了這頓,還有沒有下頓。”王曉華說,“一起來吃,填飽肚子不想家。”


    李順奇歎氣:“如果沒有下頓,誰還吃得下去?”


    人得到短暫的安穩時,思緒便不受控製,會想得更多,說得更多。


    李順奇道:“咱們每天提心吊膽,生怕遇到強敵,惶惶如喪家之犬,太慘了吧。”


    王曉華說:“生活不就是別人看我淒風苦雨慘兮兮,而我自得其樂美滋滋嘛。”


    其他人聽見他們說話,有人嬉笑,有人歎氣,又一人接茬道:


    “要我說,咱們這些人來秘境,就是大門派弟子的踏腳石。不僅秘境,整個修行界也是這樣,多數人供養出極少數人。修行真的殘酷,一輩子不是踩別人,就是被人踩,卻還不能停下,一旦上路,就得拚命向上爬。”他說完突然想起,隊伍中還有寒山這種大門派弟子,嚇了一跳,趕忙去看孟肖二人臉色。卻見孟雪裏擺擺手示意沒事。


    火光照亮眾人的臉,鍋裏肉湯香味隨風飄散。


    王曉華說:“你說得極少數人,比如劍尊、境主,他們就沒有煩惱嗎?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煩惱,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煩惱。隻是人心不相通,互相不能理解罷了。”


    瘸腿武修盛了一碗湯:“世間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古往今來,化神有幾個?成聖的又有幾個?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喝酒吃肉,好好活過。”


    霽霄默不作聲。他知道這些弟子還年輕,對於道途有許多迷思。今夜坐在這裏的二十餘人,來自人間各地,山河湖海,隻是機緣巧合短暫相聚,如浮萍聚散。往後的漫漫道途,終究會找到各自的道。


    孟雪裏想法更簡單。他聽這些人說話,心想你們都能聊天,我和肖停雲卻不能,真比喪家之犬還慘。


    他轉頭看了眼徒弟,發現對方也看著他。穿過喧囂人聲和火光,兩人四目相對。


    孟雪裏走到肖停雲身邊坐下,想塞給他一把鬆子,單方麵宣布冷戰結束。摸摸儲物袋,臉色僵硬:“隻剩最後一顆,給你。”


    霽霄接過來,剝開吃了。


    孟雪裏眼巴巴看著他:“你真吃啊。”


    霽霄笑笑,從自己的儲物袋摸出一大把:“我還剩很多,給你。”


    孟雪裏心中泛起一絲感動和愧疚,他們本該是這種亦師亦友的親近關係,是自己決定保持距離,才把事情搞砸了。


    “抱歉。”


    霽霄:“是我該說抱歉。”


    孟雪裏:“沒關係。”


    兩人互相道歉,又互相原諒。


    ……


    隊伍進入地勢凹陷的山穀不久,兩隻蒼鷹在他們頭頂盤旋,似乎覬覦鍋中肉湯,被地上無聊的修士們扔石子打飛,然後再沒回來。


    蒼鷹飛回山崖上,回到主人身邊,馴鷹的馭獸師取出精肉喂它。


    這是一隻六人小隊,北冥山馭獸師脾氣暴躁,看哪個門派都不順眼,大多選擇同門之間組成小隊。像徐三山那樣,與荊荻等其他門派的弟子組隊,已經算是異類,當然荊荻也是異類。


    馴鷹的馭獸師轉述情報消息:“挖礦隊過來了。”隊伍中以煉器師、陣符師為主,這段時間走還這條路,肯定是趕去傳送陣的挖礦隊。


    身旁臥著白狼的馭獸師問:“多少人?”


    “二十四。”


    另一位正在逗蛇的大驚:“什麽玩意?這是幹什麽?”


    人數雖多,但都是烏合之眾,真打起來,肯定作鳥獸散。


    “不知道,乍看上去,還真挺唬人。嘖,這些人討生活不容易,可惜運氣不好。”


    他們的隊長拍拍白狼:“千裏送玉符,禮輕情意重,這份心意咱得笑納。準備動手。”


    另一邊,孟雪裏傳音道:“你的五感比我敏銳,你覺得對麵多少人?”


    霽霄:“六個。”


    “六塊玉符,咱們走運了!”孟雪裏兩眼發光。他向更遠處望去,捕捉到山崖上方一閃而過的白影子。那是一隻白狼,不知道是誰豢養的靈獸。


    “它真漂亮,你看見沒?”


    霽霄知道他在說什麽:“它是頭狼,對麵總共有十三頭。”


    孟雪裏站起身:“都別吃了。”


    王曉華和李順奇同時抬頭:“啊?”


    孟雪裏:“等會兒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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