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裏想,我不是‘賣子求財’那種人,難道我看起來很窮?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兩人都是少年麵容,肖停雲又比他高半頭,倒像他哥哥。


    當年霽霄要為靈貂重塑骨肉,成就人身,除了天湖大境之主的‘轉生丹’,還需要很多輔助材料。


    孟雪裏第一次來‘亨通聚源’,窩在霽霄胸前衣襟裏。路過三樓,正撞見北冥山馭獸師買賣靈獸。


    紫鼠、紅狐、白虎困在各自鐵籠中,暴躁地打轉撓門。籠邊那群人聊得熱鬧,為了五百下品靈石討價還價。


    “你看這毛色,這品相,北方罕見,真不算貴,要不是今天急著用錢,我才不賣。”


    “你可別誑人,隻怕它吃得多又不好用,再便宜點!”


    他從霽霄懷中探出頭,人界靈獸雖不是妖界妖族,但他依然物傷其類,心有戚戚然。


    淒涼氛圍下,好像霽霄一伸手,就要拎著他後頸皮遞出去:


    “三千上品靈石,這是你的貂了。”


    然而他內傷太重,有氣無力,隻好輕輕磨蹭霽霄脖頸:“劍尊大人急著用錢嗎?”


    霽霄感到莫名其妙:“……不急。”


    孟雪裏放心了,又仰頭舔舐他下頜,以表忠心。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劍尊隕落,物是人非。


    ‘亨通聚源’屹立不倒,門前車水馬龍,還是舊時模樣。


    樓高六層,大堂格局開闊,陳設古舊。各地口音、各式打扮的人進進出出。


    “二位仙師裏麵請。”年輕夥計熱情地迎上前,“想看點什麽?典當舊物一樓,二樓買法器買靈丹,三樓幫您寄售寶物。”


    孟雪裏拉著霽霄:“我不做買賣,我找你們錢管事。”


    年輕夥計露出困惑神色:“沒有管事姓錢。”


    “怎會沒有?”孟雪裏摸摸鼻子:“錢掌櫃、錢老板、錢東家,你們怎麽稱呼他?”


    霽霄暗歎自己做事不周全,早知今日應該留給小道侶一件信物。他正要開口,一位中年管事匆忙奔下樓,大堂夥計和閑逛的客人們被嚇了一跳,都盯著他倆,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卻見管事恭敬行禮,連稱怠慢:“貴人樓上請。”


    樓梯漫長回折,管事在前方帶路。三樓之後,越走越安靜,隱隱聽見樓下喧囂人聲,靠近頂樓,隻有幾人的腳步聲。


    孟雪裏仔細感知周遭,忽然察覺到什麽,心中升起一絲警惕,下意識快行兩步,將弟子護在身後。


    ‘亨通聚源’內,竟有一位大乘境強者,境界與寒山掌門真人不相伯仲。這般強者,為何出現在典當行?


    孟雪裏:“我們去何處?”


    管事恭謹應答:“去見真人。”


    孟雪裏容色微冷:“我不見什麽真人,我找錢管事。”


    不待管事出言解釋,他們已站在走廊盡頭,一扇菱花門前,管事行禮告退。


    霽霄熟門熟路地推門進去,孟雪裏怕他出什麽意外,急忙搶先一步。


    孟雪裏多慮了,門裏沒有洪水猛獸,隻是一間普通書房,桌案極大,擺著筆墨、賬本、算盤。


    一位書生打扮、青年麵容的修士自案後起身,手中折扇一指:“請坐。”


    孟雪裏遲疑:“這位前輩……”


    書生自來熟地擺手:“客氣什麽。你是霽霄真人的道侶,名叫孟雪裏,對吧?”


    孟雪裏微覺驚異:“你認得我?”


    他三年未下寒山,上次來這裏還是虛弱靈貂模樣。


    而且他知道在人眼裏,貂都長得一樣。


    書生不答,仔細打量他衣飾:“你這件披風上的銀色暗紋,是一套陣法。纖塵不染又保暖生熱,天下再沒第二件。可惜寒山地脈極寒,換了別處,你可以穿它躺在雪地裏。我說的對不對?”


    孟雪裏茫然:“我不懂這些。”


    書生笑了笑:“你不懂我懂。這是三年前,劍尊從我這裏取的。所以我認得你。”


    孟雪裏看出眼前人沒有惡意,卻摸不清他來意:“……謝謝。”


    “不謝。應該的。”


    霽霄身穿寒山弟子普通白袍,書生疑惑道:“這位是……”


    霽霄麵不改色,站在孟雪裏身後。


    孟雪裏鄭重道:“此乃我門下大弟子,肖停雲。”


    書生讚歎:“好根骨!”


    孟雪裏試探道:“我道侶曾說,他的私庫設在‘亨通聚源’裏,庫房管事姓錢。”


    三年前霽霄來得匆忙,取了材料便走。孟雪裏不知錢管事是何模樣。


    “對,鄙人錢譽之,正是劍尊私庫管事。”書生笑道,“這裏見過我的人不多,且稱錢真人,你在大堂找錢管事,肯定無人答應。”


    孟雪裏胡亂點頭,心想霽霄竟沒告訴我,管事是位大乘境修行者。


    霽霄心想,三年不見,錢師弟漲修為了。


    ‘嘩啦’一聲,錢譽之展開折扇,白底黑墨四個大字‘和氣生財’。


    他搖著扇子問:“孟長老是來取靈石,還是需要法器、丹藥?”


    孟雪裏坐下,狀似無意地掃過霽霄:“我們來看私庫,現在方便打開嗎?”


    霽霄輕輕咳嗽,他原本以為,小道侶下山進城,隻想取幾件法器,畢竟做了師父,贈徒弟拜師禮很正常。


    “‘私庫’隻是一個概念。”錢譽之好像聽到什麽有趣的事,又不敢笑,“劍尊名下產業,商行、錢莊不可計數,且不算人間之外,單是這樣規模的典當行,足有六百餘家……孟長老如果想看看‘亨通聚源’的儲物倉庫,倒是可以打開。”


    孟雪裏意識到自己好像鬧了笑話:“這樣啊。”


    錢譽之以為他年幼無知,耐心解釋道:“劍尊證道成聖後,各門派上寒山送禮拜訪。恰好南北交界處,開出一座無主的靈石脈礦,修行界便以此為‘祥瑞’,賀他成聖之喜,他無心俗物,不想接手脈礦,我便替他打理錢財,每年收他五成利,作為打理資費。


    “錢生錢,利滾利。開了當鋪又開商行,如此已有百餘年。他從不理會生意如何,是賠是賺,每次缺什麽,想要什麽,隻管來這裏尋我。目前最大一筆開支,是建造長春峰。”


    孟雪裏隻知道霽霄做過哪些轟動大事,卻不了解霽霄從前的生活,聽這些覺得挺有趣,眼神發亮,連連點頭。


    錢譽之心想,這分明還是個小孩,合籍時才十六歲,霽霄師兄也好意思下手。


    他打開身後書架暗格,取出一本輕薄冊子:“這是百年前的初始賬冊。”


    然後指著直通房頂的高大書架:“這些是近年賬目。”


    最後折扇敲敲桌案上堆積的賬本:“這是最新的總賬,昨夜除夕剛算完。請孟長老過目。”


    孟雪裏愣怔片刻:“……您辛苦了。”


    錢譽之說:“不辛苦,我是監工。看那些賬房先生打算盤,真的挺有意思。”


    孟雪裏不理解這種趣味,翻開一本賬冊,隻見字跡工整,格式清晰。


    但他看過幾頁便覺頭昏腦漲,兩耳嗡嗡作響。他不知道上下品法器如何區分、奇珍異草具體有多少價值、一間典當行每年多少流水才正常。


    讓我去比劍吧,他想。


    錢譽之見他臉色不對,便開始沏茶。霽霄接過茶盞,遞給孟雪裏:“別急。”


    孟雪裏想了想,索性徹底放棄,術業有專攻,說不定霽霄也看不懂。


    孟雪裏問:“如果將私庫中所有法器、丹藥、靈草換成靈石,我是說不管什麽東西,統統都換成靈石,總共能有多少。幾百萬、幾千萬?”


    錢譽之搖頭笑笑:“你未學過經算之道,我與你說數字,你也無甚概念。不如打個比方,‘萬古長春陣’每年耗費三萬靈石,若有三百萬,夠供養陣法一百年,對吧?”


    孟雪裏點頭,心想三百萬,好多啊。


    錢譽之:“從現在起,我每天送你三百萬靈石,要送一千五百年,才能掏空私庫。一千五百年是多久呢?足夠再建一個寒山劍派。”


    孟雪裏微微張嘴,半晌吐出一個字:“啊?”


    霽霄輕拍他手背,略作安慰。


    孟雪裏緩過神,輕咳兩聲:“失態了,我隻是不知道,我道侶有這麽多錢。”


    霽霄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這麽多錢。


    錢譽之搖著‘和氣生財’的折扇,微笑道:“當一個人很強大,名聲很高,世上所有最好的資源,都會有意或無意地向他傾斜,這就是人間的規則。似劍尊這般人物,他想沒錢?那更難。”


    孟雪裏琢磨不明白,無語片刻:“不對,這是因為你,是你打理得好!難道他不許你修行,隻讓你做這些事?”


    錢譽之一怔:“我就喜歡做這些事,整個寒山隻有霽霄師兄和胡肆師兄理解我,所以我才能當‘私庫管事’!孟長老,你不會想罷免我,又讓我回去練劍吧?”


    孟雪裏聽他說寒山,又稱霽霄、胡肆為師兄,急忙解釋:“不不,是我誤會了,你出身寒山劍派?”不知與霽霄有何關係。


    霽霄心中輕歎,當年寒山那些荒唐舊事,要被道侶知曉了。


    果然,錢譽之歎道:“此事說來話長……”


    孟雪裏為他倒茶:“沒事,從頭慢慢說。”


    錢譽之麵露懷念之色:“我小時候家裏開當鋪,我從小就會算賬數錢,會招待客人,我爹娘都說,我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十二歲那年,我遇見寒山收徒的長老,被測出習劍根骨,稀裏糊塗進了寒山劍派。


    “人人都說修行好。長命百歲少不了。師父說我天資聰穎,對我寄予厚望,我不忍辜負,也拚命練劍。後來劍尊要扶立新的峰主,他想將重璧峰交給我……那時我師父已逝,沒有人再督促我練劍,我突然開始想,修道為了什麽?長生不老,白日飛升?如果不開心,長命百歲隻是痛苦煎熬。我不想做峰主,也不喜歡練劍,可惜旁人都不理解。”


    倘若孟雪裏還是雪山大王,聽到此處,必然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妖界弱肉強食,強者為王。但他重活一次,更懂得接納不同,他問:“旁人不理解你,霽霄真人理解你?”


    錢譽之拿折扇敲桌子:“他當然理解,他師兄就不喜歡練劍!”


    霽霄心想,不一樣,胡肆隻是沉迷雜學,不喜歡練劍,你是不喜歡修行。


    仿佛一個孩童喜歡讀書,卻不喜歡上私塾,另一個連讀書都不喜歡。


    但是強扭的瓜不甜,你不想做峰主,我能把劍架在你脖子上?


    錢譽之道:“當我提出下山,整個人豁然開朗。我就是喜歡掙錢數錢、打理生意,這沒有錯。哪怕短短幾十年,也要過自己喜歡的日子。誰要笑話,由他們笑話去。”


    他不想將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脫人世;也不想兼濟天下,製定規則改變世界。他隻想接納自己。


    孟雪裏聽故事入迷:“然後呢?”


    “然後劍尊扶我師弟做重璧峰主,他做得很好。我也如願以償,每天心情舒暢,心頭百年鬱結之氣消散,修為莫名其妙漲得很快。皆大歡喜!”


    霽霄無奈地想,胡編亂造,你師弟哪裏做得好?


    他偽造我字跡,拿來你這兒拍賣。以為我不知道嗎?


    作者有話要說:


    錢真人:謝邀。無心練劍,隻想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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