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峰的靜謐夜色下,晚風吹拂,不遠處傳來林海陣陣濤聲。


    孟雪裏與朋友立在池塘邊,同樣想起過往。


    月光灑落池水,照出婆娑樹影,那些繁花細葉仿佛在水中搖曳。


    三條錦鯉無憂無慮地遊動著,渾然不知泥沙之下,藏著一柄全天下都想得到的神兵。


    孟雪裏求霽霄救命那天,風大雪大,說盡了一輩子的好話。他沒有不為五鬥米折腰、寧死不屈的硬氣,在生死存亡麵前,他腰身軟的很,說折就折。


    霽霄是他最後一線生機。


    躲進霽霄的大氅裏,所有危險煙消雲散,隻剩一個溫暖懷抱,像春天午後的湖水。


    後來他們再沒有這般親近過。等他傷愈,霽霄又是冷冷淡淡、高不可攀的劍尊了。


    雀先明問:“你猜他留劍為了鎮你,有依據嗎?”


    孟雪裏坦誠道:“我傷勢痊愈後,開始修行人族功法。三日引氣入體,一月煉氣期一層,那段時間霽霄總是蹙眉。我猜是速度太快,惹他忌憚……”


    雀先明用看傻缺的目光看他:“所以你壓製修為,在煉氣期圓滿磋磨了三年?!”


    事實上,孟雪裏轉生為人後,依然保留著妖族的戰鬥本能,對修行有自己獨特的認知,霽霄樂見其成,刻意不去以尋常方法教導,隻希望他順應自然造化,融合人與妖的長處,摸索出自己的道。


    旁人修行,修至破障境界,才考慮‘立道’之事。但霽霄知道孟雪裏不同於正常修士,這條直通青天的道路,注定更長遠,也更崎嶇。


    另一方麵,霽霄又擔心孟雪裏少年得誌,見自己修行速度快,便不知天高地厚。人心比妖心複雜,能操縱妖怪無法理解的陰謀詭計。


    他設下長春峰陣法,一為抵禦外敵,保護尚且弱小的道侶,二為防止道侶悄沒聲息地溜出去闖禍。


    陣法守護之下,如果孟雪裏想下山遊曆,必須來找自己。自己就可以陪他一起,不讓他犯險。


    但是三年過去,孟雪裏一次也沒找過他。甚至對修行漸漸懈怠,日複一日喂魚養花,自得其樂。


    霽霄有心勸他勤勉,轉念一想,修道以百年計數,總歸有自己一旁護持,何必急於一時進境?此妖從前遭受大難,閑靜幾年,倒也無妨。


    孟雪裏卻不知其中曲折原委,隻覺得自己原本是妖,霽霄防備他,不信任他,用陣法困住他,都是應該的。


    “他是個好人,對我仁至義盡,我很滿足。”


    至於更多的,孟雪裏從來沒想過,也不敢想。


    雀先明心道,要命,我快不認識‘好人’這詞了。


    他有種說不清的直覺:孟雪裏對霽霄的態度很奇怪,語氣淡淡,不像愛戀也不像怨恨,卻偏要冒險留在人間,查明對方隕落的真相。


    做了人,就變得這般複雜嗎?妖搞不明白。


    “霽霄已經死了。你該為以後打算。”雀先明說。


    那人為什麽留下初空無涯,也死無對證了。


    孟雪裏摸出一把鬆子仁,扔下池塘:“以後?四個月以後我就要進瀚海秘境,和一群人界修士拚命。趁天還沒亮,你趕緊下山吧。”


    雀先明怒瞪他:“我自己走!你可別說送我,不吉利!”寒山這地方邪,上次孟雪裏說完‘送一程’,半路殺出小道童,送得他走不了。


    孟雪裏笑著擺擺手。池塘邊設有竹榻,他身體向後一歪,懶懶靠在榻上,自懷中摸出一卷書,借著明亮月光翻開:“我沒空管你,從現在開始,我得臨陣磨槍,爭分奪秒。”


    雀先明好奇地湊過去,以為是什麽厲害秘籍。隻見那書薄薄一冊,約莫不足千字,封麵寫著《初入道》。


    ——人族修士入門道經,基礎中的基礎。


    “你這本,看多久了?”


    “三年。”


    “哈哈哈哈你真是越活越回去。”


    ……


    走大道進入寒山山門,主峰腳下,有一片茂密鬆林。


    清晨白色霧氣絲絲縷縷,浮遊在參天青鬆間。密林深處傳來書聲琅琅。山腳不似山頂極寒,鬆林中小獸出沒,蟲鳴鳥叫伴著書聲此起彼伏。


    一群灰雀在枝頭跳躍,孟雪裏看著它們身上細密絨毛,覺得這些鳥一定很暖和。


    “孟長老,前麵就是論法堂。”他身旁的年輕執事道:“弟子們正在晨讀,早課還未開始。”


    孟雪裏客氣地點頭:“多謝。有勞引路。”


    乳白色碎石鋪作小徑,曲折穿過鬆林,通向寒山論法堂。


    道路盡頭,一間間學舍露出真容。青鬆掩映間,黑瓦白牆,線條簡潔,是寒山一貫的風格。


    在論法堂讀書聽課的,多是外門弟子,他們通過考核後方能拜師,登上雲層裏的陡峭玉階,見到真正的寒山。


    孟雪裏不一樣。他是自寒山立派以來,唯一一位不來講課,而來聽課的長老。


    因為霽霄道侶的身份,他輩分比那些授課長老還略高半輩。


    當年輕執事送他走進學舍,讀書聲倏忽停歇,一雙雙眼睛好奇地盯著孟雪裏。


    弟子們穿著門派發放的白色道袍,唯獨他一身雪青錦衣,外罩銀色披風。身邊還有內門執事幫忙拉椅子鋪筆墨,一看就不是普通弟子。


    執事道:“咳,這位是長春峰孟長老,你們以後的……同窗。向長老行禮。”


    “哇!他就是孟雪裏!劍尊的道侶!來咱們這兒幹嘛?”


    “都說了是來聽課的……”


    “我聽說他要參加明年的瀚海秘境,現在才來聽基礎課?”


    “他真好看!”


    此時授課長老未到,弟子們無人管束,聚在一起擠眉弄眼,竊竊私語,隻有稀疏、散漫的問好聲。


    “見過孟長老。”“孟長老好。”


    年輕執事略覺尷尬,擔憂地看了眼孟雪裏:“小弟子不懂規矩。”


    孟雪裏一點都不局促:“你們好。沒事,以後見我不用行禮。”


    他上寒山以來,隻見眾位掌門長老,各個老成持重,道童亦膽小謹慎,很久沒見過富有活力、神采飛揚的小孩了。


    眾人聽他這麽說,議論聲更響亮,膽子大的甚至想與他搭話。忽然一位靠窗弟子站起身,盯著窗外喊道:“來了來了!”


    立刻有人奔向窗邊:“真來了!”說罷奪門而出。


    其餘弟子聞風而動,打飛紙筆,桌椅板凳哐當倒地,整間學舍霎時空空。


    孟雪裏探頭向窗外看,隻見各個學舍都湧出人潮,向同一方向跑動,隊伍浩浩蕩蕩。伴隨嘈雜議論,冷肅寒山一時熱鬧得像凡間市坊。


    孟雪裏見這陣仗,心想那邊有人發錢?


    執事同樣不解,攔住一位弟子詢問兩句,回來解釋道:“前些日子,重璧峰三位師兄下山收徒,帶回來一位師弟,先天劍靈之體,長得也好看。自那師弟進山,論法堂的弟子都等他來上課,現在終於來了。”年輕執事對人群方向略抬下巴,“喏,大家都去湊熱鬧了。”外門弟子年輕小,性情活潑,喜歡新鮮事。


    孟雪裏點點頭。


    執事有些意動,卻見他竟然不感興趣:“孟長老有所不知,那人是千百年難遇,與霽霄真人一般的天才。我陪您去看看?”


    孟雪裏暗笑,與霽霄一般?


    怎麽可能。


    “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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