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切錯誤的起點。


    若玄沄此時執意前往,便會發現賀榕倒在自己的洞府內魔氣纏身,痛苦難當。


    那是一切悲劇的開端。


    若玄沄出關後能仔細探查賀榕靈力虧空的真相,便能發現他此時修為阻滯,金丹危在旦夕。


    可是玄沄什麽也沒做。他誤把那魔頭當成自己失控的根源,迫切想要將它除去。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追回那安逸平凡的日常,以至於沒有留意賀榕眼中潛藏的悲哀——他以為對方隻是不願同自己再度分別。於是他向他許諾,下次定會帶上他一起。他們一起出外曆練,欣賞這人世繁華,踏遍所有已知或未知的風景。


    孩子用力點了點頭。拉著他的衣角,神色是顯而易見的喜悅動容,卻又隱含著難以言說的心酸。


    玄沄再次轉身離去。而這一別,他們便是天人兩隔。


    那是對他目空一切的懲罰。


    黑天魔王在劍陣中負隅頑抗,見無法正麵取勝便試圖奪舍,玄沄竭盡全力同他爭這軀體的所有權。他必不能輸,還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去兌現諾言。


    在渾渾噩噩之際,玄沄知道自己被帶回了羅浮山,關押在後山禁地裏。掌門師兄並未放棄他,還一直請人為他醫治。但是心病還須心藥醫,玄沄清楚這場關乎生死存亡的戰役全憑他是否能堅守本心。那魔王編造出了各種聲色犬馬的幻象,試圖滋生玄沄的欲/念,擾動他的道心,但是玄沄咬牙硬挺著,用元神不斷抵擋著魔氣入侵。


    然而那又談何容易。


    在那些幻象裏,眾多熟悉的角色粉墨登場。時而是幼年時的鄉民們指著他破口謾罵,說他是個弑母克父的煞星;時而是外院眾弟子撕碎他的課本,踩著他的頭笑他是個癡兒;一會兒場景變成了門內大比,自己被對手的暗器從背後穿透,口吐鮮血;最後是師尊冷冷俯視著他,說他沒資格留在聚清觀,還不快滾出門去。


    那一幕幕都是他的隱痛,他的悲哀,他的恐懼,但是並非無法化解。隻要他還保留著心頭的一點清明,就能將這幻象一一消去。可是那魔頭似乎清楚他吃軟不吃硬,於是化作了賀榕的樣子來誘惑他,將他氣得五內俱焚,毒火攻心。魔頭哈哈大笑。


    “我就說吧!是個人都有弱點,你的弱點就是你那寶貝徒弟!瞧你急得跟個什麽似的!若我現在演一出他被人糟蹋的戲,你不是要被活活氣死過去!”


    魔王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嘴胡扯倒是點醒了玄沄。反正一切皆是幻象,真正的賀榕還在外頭等著自己,那自己必須戒嗔戒躁,戰勝心魔。玄沄開始將最後的真氣聚於丹田,抱元守一,配合這山中的降魔大陣,一點點用元神之力將那體內魔氣逼出去。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哪怕他花費數十年,數百年,他都能憑借對賀榕的那份念想,咬牙忍受這令人癲狂的劇痛。隻要能再一次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去,隻要能再一次見到賀榕,即便他此後境界跌落,墮為凡人,他也沒有半句怨言。


    所以當那魔王又化作賀榕的樣子擁抱他時,玄沄無動於衷。那幻象之前就曾使盡渾身解數勾引他,挑逗他,在他耳邊說些不堪入耳的葷話。這一次它倒是一反常態地安靜,隻是輕輕依偎在玄沄的肩頭,那樣溫順乖巧,簡直像真正的賀榕那般……玄沄告誡自己這是對方的懷柔之策,於是他闔目避而不見。


    果然,那幻象很快露出了本來麵目,居然就這樣湊近……玄沄怒不可遏,忍不住張開雙眼大喝一聲。


    “滾!”


    那幻象在一擊之下煙消雲散……並沒有,它渾身巨震,大退一步,神色淒惶地癱軟在地,顫抖著衝玄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跌跌撞撞轉身離去。


    這是怎麽回事?


    玄沄闔目沉思。他很快發現團聚在自己五髒六腑內的魔氣消散了。何止是消散,那魔氣簡直像被抽空了一般。連那嘰嘰喳喳的魔頭也跟著不見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玄沄震驚地睜眼,在他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個人呻吟著站起身,那分明是掌門的大弟子秦瀾君。此時他也注意到了恢複清明的玄沄,一臉驚訝地喊道。


    “師、師叔?!您醒了??”


    他見玄沄眸中的赤色消退,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到底發生了何事?……師弟呢?師弟他剛才……”


    玄沄的嘴唇顫抖著,這個世上最可怕的噩夢赫然降臨。


    “你說的師弟是誰?”


    秦瀾君愕然地望著他。


    “是誰?!”


    被情緒失控的玄沄嚇了一跳,秦瀾君倒退一步。


    “是、是賀師弟。先前他苦求師父,說想來此地探望您。於是我便帶他過來,誰想他突然用符咒擊暈了我……”


    後半段玄沄已然聽不清了,他的耳邊嗡鳴作響,心肺劇痛,喉口一甜,就這樣噴出一口鮮血來。


    “師叔!?”


    “……”


    “……快追上去。叫人把賀榕攔下。再通知你師父,讓他把我身上的禁製解開。”


    玄沄從未求過神佛。


    哪怕他被鄉民們關在暗無天日的水牢裏,日日與爬蟲老鼠為伍。他都未曾乞求神佛。


    但是而今他第一次明白人為何要向從未見過的神明乞憐。


    因為太絕望了。


    那種絕望洞穿肺腑,擊碎賴以為生的一切,呼吸也好,心跳也好,全部在頃刻間瓦解。他的體內是一片廢墟,他的腦中是持續的慘白噪音。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經脈都在崩潰中發出同一個聲音:


    神啊,佛啊,先祖啊,這世上的誰都行,求求您,求求您讓那個孩子平安無事。求求您不要讓他離我而去。


    求求您!


    他願用盡今生所有福祉,賒用來生的也行。下輩子、下下輩子、哪怕此後墮入畜生道、餓鬼道,豬狗牛馬,炮烙血池,永世不得超生,他也無怨無悔。


    我什麽都願意,求求您!!


    求求您!!!


    升騰在玄沄眼底的是漫天大火。


    那煉丹爐裏的火勢熾盛,居然就這樣頂得爐蓋上下翻騰,其內冒出了滾滾濃煙,惹來百草閣弟子的注意。這爐裏明明沒煉東西啊?那弟子好奇之下推開了爐蓋,眨眼之間火光衝天,轟地一聲燒毀了房頂。那熊熊神火和濃煙一同席卷蒼穹,轉瞬侵吞了周遭的一切,像是要把這天給燒穿了一般。凶戾嚴酷,無可挽回。即使身處後山禁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野火漫天之景烙在玄沄眼中宛如末日天劫一般。


    “這火怎麽會燒成這樣?”


    “是不是有人往那爐子裏添了什麽東西?”


    “火太大了!趕緊滅火啊!”


    “這是神火啊!除了它自個兒燒完根本滅不了!”


    “快通知掌門!”


    “掌門去後山啦!”


    等玄沄強撐著真氣虧空的身體趕到現場,那爐火已然衝出了爐子十丈多高。他迎著火光跌跌撞撞走過去,被人一把拉住。


    “師弟!你在做什麽?!”


    虛懷一臉震驚地望著玄沄,回答他的是悲慘空洞的眼神。


    “賀榕……賀榕他在裏麵……”


    “你說什麽!?”


    虛懷不敢置信。“怎麽可能?!”


    “他在裏麵,我知道,我要去尋他。”


    虛懷一個沒拉住,玄沄就如同飛蛾撲火般投身而入。嚇得虛懷趕忙施了一道屏障擋在他身前。可惜還是差了一步。那崩落的火星已經濺上了玄沄的臉,讓他的左臉刹那焦黑一片,滋滋作響。更可怕的是,玄沄仿佛根本沒有痛覺,他依然呆滯地望著那衝天大火,試圖破除屏障。


    “來人!幫我把礪劍長老拉回來!!”


    哪怕玄沄此時經脈裏一絲靈力也無,眾人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將他製住。虛懷迫不得已用上了捆仙索對付自家師弟。他一邊差人趕緊把賀榕找來,一邊不停勸慰已經神智不清的玄沄。但是眾弟子把羅浮山的地皮都翻爛了,還是沒能找出賀榕的一片衣角來。此時有弟子訥訥上前,說自己今天一大清早確實見過賀師弟,不過他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對勁,匆匆忙忙奔著那靈植園去了,自己以為他是去幫忙所以也沒在意……


    虛懷猛地轉頭望向那依舊燃燒不熄的大火,想到這火燒得如此熾烈的原因,頓時愕然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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