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一事確實玄之又玄,誰能料到賀榕居然在險些喪命之後就此結丹。而玄沄也如他自己許諾的那樣,以一己之力承教了他的全部課業。從符籙、陣法到煉丹、煉器,他傾囊相授,用賀榕能接受的步調慢慢教他。


    這孩子自得人身以來尚不滿一年,卻已能領會頗為深奧的內容,而且時常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他差就差在不會表達,才總是讓周圍人小瞧了他。但是他的眼神分明是懂的——那眼底清澈,映出浮月島的雲舒雲卷,木窗花格;月升月落,竹葉清歌。但他看的最多的依然是玄沄。這島上安寧寂靜,大多時候隻有他們二人。有時會令玄沄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歲月靜好,天長地久也不過如此。他們日升修習,日落問道,月下調息,周而複始。那禁足的三月一晃便過去了,以至於賀榕來問他可否下島時玄沄有一瞬間的愣怔。


    他竟忘了賀榕在門內還有其他親近之人。


    這一刻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心頭,那種既失落又些微不快的感覺太陌生了。令玄沄險些忘了回答。他立刻將這份悸動壓了下去。這是不對的。他告誡自己。再嗷嗷待哺的雛鳥都有離巢的一日,更何況賀榕並非真的雛鳥,他已在這世上活了千年。


    玄沄放他走了。


    但是因為怕徒弟許久未下島遭人為難,他隱去身形默默跟在後麵。他見賀榕輕車熟路地跨入了靈植園,與百草閣弟子相談盛歡,仿佛他們才是同氣連枝。玄沄心中五味雜陳,既鬆了一口氣,又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焦躁。他旋身回島。


    那一日玄沄在島上闔目靜坐,卻遲遲無法入定。心中的煩躁非但沒有衰退,反而愈演愈烈。他用清靜經強行壓下,但那躁鬱宛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玄沄發現暮色已沉時更死灰複燃,在他心中胡亂作怪。


    那個聲音說,“他並非隻認你一人,你隻不過是他最初見到的人罷了。”


    它複又說,“一切都是你自以為是,偏執妄斷,此乃修行之大忌,你莫要再沉淪於此。”


    可是那被全心全意倚賴的感覺宛如鴆毒一般,不知不覺已深入肺腑。玄沄宛若趟水渡河,抬眼時已望不到岸,唯剩他站在湖中央,進退兩難。


    賀榕在夜深之前回島了。他的氣息出現在了洞府外,似乎有話想說。玄沄因為種種緣故並未起身,僅用神識傳話。


    “所為何事?”


    “師父……”賀榕訥訥答道,“沒、沒事……”他有些吞吞吐吐。


    “弟子隻是想……”


    “……”


    “弟子隻是想今日一天都在外遊玩,未能修煉,也未能給師父好好請安。”


    “……”


    “弟子……”


    他的音色裏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喜悅。


    “弟子今日去了好些地方,聽說了不少事,忍不住想同師父分享。”


    玄沄閉上眼,那孩子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裏像螢火一樣醒目。他迫不及待地和玄沄說起今天一天的所見所聞。


    “因為師父這些日子以來的指點,我才能像如今這樣製備一些初級丹藥和靈符。雖然我未能參加門內大比,也無法出外曆練,但是一想到這些能幫上誰的忙,我心下便十分歡喜。這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與人為善,予己為善,與人有路,於己有退’?”


    “……你能有此悟,卻也不錯。但須切記凡事有度,物極必反,不可行過了界。”


    “弟子明白。”


    之後賀榕歡歡喜喜地走了。留玄沄一人細細咀嚼剛才自己口中說出的話。凡事有度,物極必反。他心中迷茫不知向何人述說。而他沒有說出口的,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也隻能由他如飲苦酒般獨自咽下。


    既知前路無涯,害人害己,不如早早回頭是岸。


    玄沄主動請纓由自己帶領聚清觀弟子前往秘境曆練。那秘境地處偏遠,又無法傳送直達。光是路上就得花費不少時間。虛懷心下頗為詫異。領隊避不開種種雞零狗碎、節外生枝的是非糾紛,更何況這次隊伍足有百人,怎麽看都不符合師弟的性子。然而玄沄執意如此,虛懷便也拗不過他,隻能替他早作準備,同時吩咐自己的親傳大弟子一路多多幫襯,若實在有事無法解決,便帶回門內由自己處理。


    因為問心有愧,玄沄並未將此事同賀榕提起。他在臨行前的幾日裏待賀榕也一如以往,說不清是在徒然隱藏,還是盼望賀榕自己察覺。若這孩子真的開口挽留,那自己……玄沄不敢細想後果會怎樣。那宛如一道最甜美的深淵,時時誘惑自己投身而入,隻需一步便萬劫不複。


    可是賀榕還是知道了。


    孩子埋著頭,不言不語,但是他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仿佛透不過氣的難受。他的手不停發顫,像是連握筆的力氣都絲毫不存。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一聲不吭,像是要把自己溺斃在一口深井裏,不讓人看見,也不叫玄沄為難。


    玄沄的心像一片汪洋中的葉子。在沉浮,在打轉,在狂風暴雨中頭暈目眩。他明明想要克製自己不再靠近,想要留給這個孩子和自己最安全的距離,想要作一個合格的引路人、師父、一個無愧於如此信賴之人,可到頭來他還是把珍藏許久的【真無鏡】交給了對方。


    那“真無鏡”是為一對,可用於納物也可用於傳音。持鏡的二人無論相隔多遠都能靈犀相通,神魂相係。


    這本是道侶之間才會用的。


    這個孩子當然不懂這些,他的眸子倏地就被這份驚喜點亮了。那簡單又直白的快樂令玄沄內心既苦悶又難以言喻的溫軟一片。他想,如果做不到當斷則斷,那就慢慢來吧,用兩個人都不會感到苦痛的方式。可須知藕斷絲連,玄沄豈會不懂猶豫躑躅的後果?


    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玄沄麵對疾苦,麵對險境,麵對親人的離別都守住了自己的心,可唯獨在賀榕麵前卻像是被對方的澄澈感染,舍不得防備,放不下牽係,由著自己一步錯,步步錯。從此萬難回首,在劫難逃。


    玄沄見過許多風景。


    他遠渡重洋抵達蓬萊,珊瑚斑斕珠貝如雨;他登臨絕頂踏雪拂雲,群山巍峨有龍長吟。他見過日出磅礴,沙海壯闊,彩鳳雙棲,百花爭鳴。他見過那麽多舉世無雙的風景,但它們都及不上那一樹緋花帶給他的震撼。


    那是隻為他盛開的花。不如牡丹雍容,不及池蓮清美。無數細密的絨毛向四周散溢,宛如一把小小的羽扇。它們簇擁在一起,熱熱鬧鬧織成了冠上雲霞。隨風而舞,仿佛要這樣夭夭灼灼堆到天邊去。


    那是隻為他一人盛開的花。那是誰也沒見過的景色。那一樹花就此成為了他長醉不願醒的夢。在夢中他將誰輕擁入懷,因滿足發出一聲喟歎;而睜眼時他的兩袖沾滿了花絮,仿佛美夢一夜成真。


    “謝謝。”


    玄沄笑著說。


    “謝謝你的這份禮物……為師十分歡喜。”


    從此這一樹花深深印入他的腦海,再也未能抽離。哪怕在往後無數冰冷絕望的長夜,都支撐著他從劇痛中睜開眼,再度起身蹣跚而行。


    許久之後玄沄無數遍地想過,若當日他沒有選擇離去會怎樣,他們是否會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結局。若他明白得再早一些,再堅定一些,他們會否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相互依偎,最終走到一起。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就如他一出生便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六親無緣,姻緣難就。而賀榕於他而言太過美好,太過純粹,他一直把他當成需要自己守護的生命,唯一的弟子,心尖上盛開的花。


    直到這個美夢被狠狠戳破。


    “我還當你是什麽高風亮節的神仙下凡,分明就是個齷齪不堪的禽獸玩意兒。嘖嘖,居然連自己的徒弟都不放過,可真是人麵獸心,連我都自歎不如啊!”


    作者有話說:


    “與人為善,予己為善,與人有路,於己有退”出自《孟子公孫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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