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玄沄總會一遍遍憶起當日師尊說過的話。哪怕他跪於洞華真人的衣冠塚前,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思索著對方話裏蘊含的真意。


    像洞華真人這樣的大能是不能留下屍身的,因為即使魂魄消散,其體內還留有精醇的修為和靈力。為防被奸邪之人盜走,在虛懷的主持下,洞華真人的屍骨在大禮上被一捧真火火化,連骨灰也沒有剩下。


    那一日,聚清觀全門上下千餘名弟子齊齊下跪,哀聲慟哭,那哭聲傳至山下百餘裏不絕。其他修真門派也紛紛派了代表前來參加大禮。那秀麗的羅浮山仿佛一夜之間身披素縞,萬物同悲。聞者心碎,見者哀淒。


    而在大禮上,排在掌門弟子末尾的玄沄卻從頭至尾都未掉過一滴淚。這讓許多人心懷憤恨,甚至在禮畢後破口大罵。


    “你這凶星,就是你把掌門給克死了!你還好意思留在這裏!還不快滾下山去!!”


    盡管虛懷立刻控製住了場麵,但他越是回護,那些人就越是心懷憤懣,恨不得當堂把這害死掌門的仇人一掌拍死。玄沄看都未看他們一眼,兀自走出了大殿。


    “你這個天煞凶星!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蛋東西!!”


    夜涼如水,玄沄跪在衣冠塚前,已經跪了整整三個時辰。今夜過後,他便打算遵照洞華真人的遺言持劍下山,入世悟道。在他心中,師尊的音容笑貌依然鮮明如舊。他曾摸著玄沄的頭笑道:“無待無累無患雖利於修行,可若自始至終從未體嚐過待累患,又如何才能明白何為無待無累無患……”


    洞華真人本可以一開始便讓玄沄在外院自生自滅,或早早趨利辟害逐他下山,卻偏偏授予了他安身立命之所,求學悟道之機,甚至在修劍一事上也給予了莫大的寬容,讓玄沄得以將心中劍變為手中劍。他亦師亦友,亦是那真正的開爐鑄劍之人。


    但玄沄依舊並未流淚。他覺得心中像是空蕩蕩缺了一塊。在這素月當空的長夜,有冷風不斷穿胸而過,讓他滿目蕭索、渾身冰涼。


    現下並非秋日,何來如此多的落葉?


    玄沄抬眸,隻見那成群結隊的葉片隨風而至,在他周遭徘徊不去,像是連綿成了一片苦海。葉落瀟瀟,鋪天蓋地,碎聲不絕,宛如有誰替他在墳前淚撒如雨,哀哀哭泣。


    自己並沒有流淚的資格。玄沄想。流淚是為了排走心中的苦楚,可這是他必須承擔的苦果。這是他生來便持有的業障。


    然而那靈木並不懂他的心思,依然淅淅沙沙落個不停。像是要學精衛填海,用細碎的葉片淹沒這無盡長夜,掩埋玄沄心中的大片空白。


    它還不知道,明天清晨玄沄便要走了。


    玄沄想,草木無心,了無牽掛才可繼續自在天地。自己這一走對它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更何況,他從未與它在明麵上有過任何交集。


    玄沄下山了。


    他在臨走前隻同大師兄虛懷拜了別。虛懷讓他莫要擔憂,出行在外一切隨心,但若哪天倦了傷了或者想閉關了,可隨時回來。聚清觀永遠有他的一方天地。


    玄沄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就此一人一劍踏出山門,再也不曾回頭。


    自此玄沄便走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人世。他觀鶯飛草長,孩童嬉戲,農戶炊煙嫋嫋;又見老叟臥床,乞兒求食,朱門酒肉夜夜笙歌。他觀日出滄海其道大光,複聞夜行百鬼滿城宵禁。他一劍降百鬼,戰邪修,鎮惡靈於泰山之下。又在人人稱頌之際獨自離去,去尋那山巔雲霄的仙家洞府,遺世寶地。一路圍追截殺者有之,聚眾奪寶者有之,沽名釣譽計行其利者更是不知凡幾。然而那天地浩渺,東海有鮫人淚盈成珠,北冥有魚化鵬驚飛,西域樓蘭壯闊絕美,南鄉有一株老槐佇立千年。它枝上到處都係著密密麻麻的紅繩,有求姻緣的,有求功名的,也有盼丈夫早日歸家的。玄沄抬首望這隨風飄搖的赤色浪海,問這老樹,可否疲累?老樹答,此乃世人所求。求者,囚也。世人囚心於利,囚心於人,囚心於己。而吾心無求,何談疲累?


    玄沄離開古鎮後遁入深山,祭出法器,就此入定。此時他修為已至煉虛後期。曆經三百日渡過了四九三十六道劫雷,他元神與元嬰交融至臻,天人合一,一舉跨入了合體境界。


    而這一年,距他離開聚清觀也才過了八十六個年頭。神州各地到處流傳著白衣仙人斬妖除魔的傳說。獲救之人將其作成了話本,編出了一套九天玄冥星君下凡曆劫的故事,深受好評,廣為流傳,甚至都傳回了聚清觀。這就使得某些人臉上姹紫嫣紅,十分好看。掌門虛懷還特意購入了一些,在門派上下分發,讓那些新入門的弟子每人交一份讀後感,以加深領悟,引鑒學習。


    熵華七十七年,玄沄回到了聚清觀。他修為已至合體中期,在門內無人能及。一柄煜戈劍更是名動四海。玄沄就此被奉為了礪劍長老,棲身浮月島。這島地勢最高,冷冷清清,但風景極美,尤以那月夜為最。虛懷知道小師弟性喜清淨,便將此島和島上洞府一並贈予了他。


    玄沄回到聚清觀後,日子依舊和從前一樣平淡若水。一開始還時常有人登門拜訪,可無論是吹捧還是暗諷都得不到回音,久而久之便也無人自討沒趣。更何況他克死滿門和掌門師尊的赫赫凶名還在暗地裏流傳,沒人敢用自己的生命犯險。


    這一日,玄沄來到了後山祭拜師尊。他跪於墓前將自己一路所見所聞和體悟感受細細說了。末了他停下來,香燭白煙嫋嫋,風無聲吹拂。他忽地就想起了師尊拉著他閑話家常的那個午後。那時是師尊一直說,他靜靜聽。而今立場倒轉,那慈眉善目的老人仿佛就這樣盤腿坐於他麵前,既不回話也不點評,隻是闔目淺笑,再也不會喚他沄兒……


    他的心猛地刺痛,仿佛當日那空洞又倏然裂開,裏頭鋪天蓋地的悲苦翻湧而出,告訴他,其實它們從未離開。然而這一次再也無人替他葉落如雨,哀哀哭泣了。


    玄沄站起身,不由自主地來到那棵石上靈木下。過了近百年,這榕木依舊長勢極好,樹冠盈天,鬱鬱蔥蔥,除了又添了不少氣生根外,似乎一切照舊。但是它沒有對玄沄的到來做出任何回音。沒有迎接,也沒有注視。就像過去的那段歲月都是玄沄獨自一人的幻夢,鶴榕緘默而立。唯有風吹樹梢的嗚鳴聲與玄沄作伴。


    連你也不在了嗎……


    玄沄體會著胸中又裂開了一寸的空洞,靜靜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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