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靈芝精告訴我,那天我一身近結丹期的修為毫無章法地原地爆開,不僅把靈植園的房舍毀了大半,自己更是差點走火入魔。還好師父及時護住了我的靈脈,不然我的靈體恐怕會當場潰散,若是傷及神魂便是連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當師父損耗自身靈力吊著我的命的時候,我卻沉淪在紛至遝來的幻景裏,苦苦掙紮找不到出路。


    我便是不懂,若這世間萬物皆由大道衍化而來,為何還有優劣貴賤之分。天地與粟米、毫末與丘山、鳥獸與人,在大道之下應當都沒有絕對的高下分別。我日日在課堂上念誦“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不正是如此嗎?


    但是在我眼前發生的事卻總是與書上寫的背道而馳。不管是外門弟子還是內門弟子,所有人都在為壓人一頭殫精竭慮。越接近大比越是人心惶惶。人人都在爭靈草、爭丹藥、爭目所能及的一切。李世修曾對我說,這外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修為高一層便能定人生死,殺人奪寶更是常態。


    是我錯了嗎?身為草木卻妄圖與人學“道”,空有修為心性卻毫無長進。


    但是師父又有什麽錯? 天資卓絕遠勝常人為何也要受同類忌憚?甚至還得忍受莫須有的詆毀?


    我尋不出答案。我想,也許是因我自開了靈智以來,從未踏出那山門一步。我從未入世,卻學人出世。在那些師兄們看來,我的滿身修又何嚐不是一種嘲諷——當他們為了一株靈草爭執不休、勤修苦學卻止步於煉氣期,而我自有高人相助,修行順遂平步青雲。我無意相比,但是我的存在本身許是他們眼中的另一種“天道不公”。


    就在我渾渾噩噩神識紊亂之際,那些紛亂的幻景裏橫空出現一抹瑩白色的流光。那流光宛如一隻蜻蜓,許許停在我浮沉的意識中央。


    “賀榕。”


    他喚我。


    師父。


    我想應他,身體卻沉重萬分。內心焦躁起來,一時間原地仿佛掀起了黑色巨浪,險些吞沒了那蜻蜓。


    “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師父開始緩緩念誦《清靜經》。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磁性的低吟縈繞心頭,讓我浮躁的思緒慢慢沉澱了下來。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師父站在我的麵前,他白衣勝雪,麵容沉靜。我急於跪下謝罪,但是他卻對我搖了搖頭。


    “你可知此地為何處?”


    我這才發現這裏並非聚清觀的任何一處,甚至也不在浮月島上。


    “你的魂魄隨靈體一同離散,不願歸位。為師隻能牽引你的三魂七魄,暫存法器之內。”


    “三魂七魄?”


    師父金色的雙眼定定看著我。


    “你乃靈木所化,命魂為你先天固有,天地二魂則為靈智開啟後感應天地所得。一般而言,三魂聚首、七魄歸位便可修出元神。而你雖善於感應天地,魂魄卻較人而言更易離散,輕則喪失靈智、重歸蒙昧;重則命魂一同崩散,神魂俱滅,不入輪回。”


    見我依然有些呆傻,師父的眼底難得浮現出了一絲無奈。


    “也就是說,你差點爆體而亡。”


    我確實沒想到自己的一時失控會引來如此大禍。後怕雖有,但更多的還是為師父添了麻煩的羞愧。於是接下來他問什麽,我便答什麽,把那日在靈植園發生的事和心頭困惑一五一十都同他說了。


    師父聽後,沉思半晌,並未指責我什麽,而是抬手掐了個法訣。


    轉眼之間,我的腳下由剛才的虛空變為了滔天巨浪。冰冷的腥臭味撲麵而來。這海上陰雲密布,電閃雷鳴。在這片震天撼地的暴風雨中,有一葉小舟獨自在濁浪間上下起伏。


    那舟上不足十人,都是精壯威武的漢子,他們或持船槳、或持叉戟,朝那大浪聲嘶力竭,頂風高歌。忽聽一陣振聾發聵的尖嘯,海麵下驟然鑽出一頭龐然大物,它的眼珠子就有一人多高,巨口一開更是氣吞山河。氣浪推得那小舟瘋狂旋轉。可那號子聲依舊聲聲入耳,夾在海浪聲、咆哮聲、和雷鳴之間,似遠又近,悲壯蒼涼。


    我被這天地異相震得瞠目結舌,師父揮了揮衣袖。隻見那洶湧大海霎時縮小,巨獸也化為了一尾小魚。有一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老漢於微風細雨的楊柳岸邊將它釣起。瞧了一眼,便嫌小般將它咕咚一聲拋回河裏。這時隔壁的街巷突然有人赤足散發奔出:走水啦!走水啦!隻見那飛簷黛瓦間真的冒出了一股漆黑濃煙,火勢隨風四散,轉眼那成排的民舍都燒了起來。百姓的哭號和奔走聲不絕於耳。我心急如焚,卻隻聽嗤的一聲,一碗水重重澆下。


    有個垂髫小兒拍著手笑道:“哈哈,我贏啦,今兒個咱們能吃頓好的了!”另一個孩童一手摳著那滿地亂爬的螞蟻,一邊衝他豎起大拇指。“還是你有辦法,用火一燒就趕出了那麽多螞蟻,我要叫娘親炒來當零嘴吃!”一旁個高的女孩皺著眉數落二人。“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那有什麽辦法!我三天沒吃上飯了嘛!”“對嘛對嘛!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就在這群孩子吵吵嚷嚷的時候,一名形容憔悴的女子慌慌張張跑來,一手牽起一個拔腿就跑。那裝著螞蟻的瓷碗當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娘!我的碗!”“快跑啊!!蒙古兵進城了!!”孩子的叫聲轉眼便被淩亂的馬蹄聲和殺伐聲吞沒。而我看得觸目驚心,說不出一句話來。


    正當這世間戰火紛飛,哀鴻遍野,有一隻纖纖素手拂過畫麵,那人間慘劇轉而變為一副錦繡山河圖。那素手的主人手捧畫卷,衝著另一個人巧笑倩兮。“相公,這難道真是畫聖真跡?”“自然是真的。”那衣冠楚楚的書生接過畫,抱著那貌美婦人笑道,“待我將它賣作路上盤纏,便可赴京趕考。娘子你隻需在家中靜候佳音,明年此時,我定會讓你當上那錦衣玉食的官太太!”“我不求當那官太太,隻盼你能早日歸家。”那美婦低頭抹淚。“中與不中皆無妨,隻求君心似我心,莫要負了這相思意。”


    轉眼那書生果然高中狀元,登上了那巍巍金鑾殿,但是發妻也成了昨日舊夢,夢卻了無痕。男子摟著新娶的美嬌娘指著堂下素麵朝天的婦人大喝:“我在故鄉從未娶妻!快將這胡說八道的瘋婆娘打出去!”婦人淚如雨下,椎心泣血。“我在老家苦等你三年,替你贍養父母,教養親兒,誰想竟是這種結局!果然這老天瞎了眼!我倒要問問這世間公理何在!”話音未落,她以頭搶柱,血如泉湧,當場暴斃。窗外轉瞬六月飛雪,鬼哭狼嚎,有一黑臉判官牽著鐵鏈立於堂中。“這婦人以今生全部陽壽為契,要我抓一負心薄情之人回地府,那人可是你?”那書生嚇得肝膽俱裂,一屁股跌下黃梨木椅,大夢方醒。


    一隻蜻蜓悠悠扇動翅膀,停在師父的指尖。而我這才猛然驚覺方才那種種奇幻不可言皆是這蜻蜓的一場夢境。師父示意我攤開手,將那蜻蜓置於我的掌中。


    “驚濤駭浪,白雲蒼狗,這世上紛紛擾擾的一切,不過如此。”


    師父輕點那蜻蜓,那蜻蜓蛻去薄翼,身軀蜷縮,複歸幼蟲,又縮成了一粒微末。


    “這法器名喚【刹那】,取自佛家‘一刹那九百生滅’之意。其內收納諸多芥子幻境,與燃燈道人的七寶玲瓏塔有異曲同工之妙。隻不過這些小世界不盡完整,不過是彼方世界的一抹殘影。”


    我捧著這法器心中感慨,隻是殘影便有如此威能,那真正的三千世界該是何等引人心折……


    “現在你觀這微末,是否還能看清那海中巨獸與人的區別?”


    師父問我。


    “又是否能分辨那蟻穴與人間,人世與畫卷,真實與幻夢?”


    我思索良久,一一搖頭。


    “這便是‘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的道理。當你真正得道,一覽眾山小,這世間萬物在你眼中不過是這微粒,其中的差異更是微不足道。”


    我心頭巨震。


    “然而世人多為下一句——‘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將己身與他者的差異無限放大,故而三障纏身,蒙蔽本心,難得大道。”


    師父的話如當頭棒喝,讓我混沌的靈台驟然清明。周身淤滯的靈氣也仿佛重新開始流淌。不僅如此,我感覺自己真真正正向外跨出一步,眼前一片開闊,剛才還令我煩憂的諸多幻象也化為煙塵。伴著紫氣氤氳,一道金光從我腹內生出,將此界照得通透大亮,宛如日出絕頂。


    我結丹了。


    作者有話說: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出自《莊子 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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