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以為隻有書院裏才有那麽多書。


    而且書院裏容許外門弟子翻看的書是有限的。諸多心法、典籍被製成了玉簡,隻有在升為內門弟子後才有資格一窺究竟。而這書房裏的書分門別類,龐雜精深,不僅有聚清觀的功法秘籍,更收納了許多我聞所未聞的內容。


    現下雖說我也識了字,可對道法的精妙之處依然一知半解,更不用說去理解那些艱澀拗口的古書。但是剛才的囫圇吞棗顯然已在師父那裏留下了壞印象,再不好好補救一番我真怕就這樣被踢出門去。


    於是我隻好嚐試挑些看起來淺顯易懂的書。


    就這樣翻著翻著,我卻不小心看入了迷。


    有這樣一卷書,收錄的都是些小篇幅的故事。饒是我胸無點墨也能讀懂一二。書上說,這世上萬物都是由微末之“幾”而來的,它得水便生,來到水土交匯之際就成了青苔,到了山嶺高地則成了車前草。車前草有了糞土滋養便化為烏足,烏足之後又化為地蠶或蝴蝶。蝴蝶在那之後成了鴝掇,鴝掇過一千天後又變成名為千餘骨的鳥。就這樣層層衍化至赤蟲,赤蟲生馬,馬生人,人又複歸於天地。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實在是玄妙非常。


    還有一則故事,說從前有一隻海鳥飛至魯國。魯國國君認為它是一隻神鳥,便用各種美酒佳肴和仙樂殷勤款待它。然而海鳥非但不享受,反而目眩神離,憂思不屬,不吃一口肉,不喝一滴酒,三天之後便鬱鬱寡歡而死。


    這些故事讓我手不釋卷,讀得津津有味,一晃兩個時辰的期限便近了,而我依舊尋不出任何答案。


    過了今日我恐怕就不再是玄沄真人的徒弟了,我這樣想著,心頭湧來一陣悲切。但是這天上掉下來的名份畢竟是我偷得的,能拖至今日再還已是末大的福分,我不能再肖想更多。


    師父又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已近亥時。書房的窗外浮起了一輪巨大的明月。而他站在明月前,一身皓白就這樣讓那月華生生失色。我坐在地上捧著書,傻呆呆地望著他,他啟唇問我。


    “讀了些什麽?”


    我慢慢將那些故事複述了一遍。


    “其中你最留意哪一個?”


    我想了想。


    “是混沌之死吧。”


    混沌乃中央之帝,南海之帝倏與北海之帝忽都與其交好,他倆見混沌一竅未開、囫圇一團,無法嚐試視聽食息的美妙,都為其深感可惜,於是在他身上日鑿一竅,就這樣連鑿七日,混沌死了。


    我替混沌感到難過,也替倏與忽難過,畢竟他們的本意都是好心,但善心卻不得善報。這世上萬物生來就千差萬別。就如我,再怎麽化形為人,終究是一棵樹,無需像人那樣攝取五穀雜糧,自會吸食天地之間的靈氣作為養分。我本該一片蒙昧地生於土裏,死於土裏,卻偏偏讓一個仙人撿了去,就此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修仙之路。可這就是我的“道”嗎?我不清楚。我隻知自己受了人莫大的恩惠,得了所有草木都豔羨不已的機緣,若我再不知好好珍惜,便是要遭天打雷劈。


    我的遲疑不定都落在另一個人眼裏。而他並未評論一字,就這樣帶我來到了屋外。


    這裏雲霧縹緲,草木蔥蘢,空氣裏的靈力磅礴浩蕩,層層疊疊傾軋而下。我的身上想必有師父的法力護體,因此才能全須全尾地站在浮月島上,同他分享這無邊月色。


    “這世上萬物,大都奉行天之道。天之道,其猶張弓與,損有餘而補不足。而人之道卻相反,損不足以奉有餘。故人與天地爭、與他人爭、與自己爭。”


    深邃浩瀚、仿佛包容萬物的眸子望向我。


    “你本該與人兩不相幹,各遂其生,各適其性,卻偏偏與人產生了牽涉。這既違逆了你的天性,也不利於你日後的修行。所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當真願意入我門下嗎?”


    我的心頭巨震。


    從沒有人這麽問過我。


    自我開了靈智起,周圍的人也好,草木也好,都說我是福澤有餘,命裏受了仙人點化,合該踏入此道。而我在各種機緣巧合下,一步步到了這裏。哪怕人的禮法我半點不懂,也努力去學,去記。但是這個人卻對我說,我無需如此,我可以做回自己。


    這一刹那,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歡喜一同衝上了心口,讓我不知怎的就濕了眼眶。我望著這個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人,用力點了點頭,用自己最大的聲音說。


    “我願意的。”


    哪怕此後前路千難萬險,道阻且長。


    “我願意的。”


    我想,也就是從這一日起,玄沄才真正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徒弟,開始教我調息,授我心法。因我本是靈木所化,呼吸吐納與人大不相同。他便將我帶至後山榕木下,讓我回到自己的本體裏運氣聚靈,修煉真元。而他在旁替我護法。


    沒過多久,我竟突破了聚靈期,晉升至通智期。要知道,我的修為在聚靈期已徘徊了數百年。而師父僅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讓我突破了。


    玄沄真人是人才輩出的聚清觀也難得一見的天才。


    這句耳熟能詳的評價就這樣回蕩在我的腦中。


    而師父的態度依然淡淡的,他說。


    “接下來你需煉體,不然修為難以精進。從今日起,我每日會在你的本體降下一刻靈壓,你且受之。”


    我自然歡天喜地地應了,根本沒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會讓我吃足苦頭。


    那磅礴沉重的靈壓就這樣落在樹冠上。饒是我做足了準備,也險些行岔了氣,枝條被崩斷了好幾根。我苦苦挨著,葉片簌簌而下,讓我都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要禿了。但是我不能浪費師父的一番好意。


    我緊緊盯著那清俊無塵,在不遠處闔目打坐的身影,努力讓掉下來的枝條和葉片避開他。


    於是到最後,隻有師父的半徑五尺內幹幹淨淨,其餘地方宛如颶風過境,全是我的斷枝殘葉,慘不忍睹。


    好在這第一日,總算是熬過去了。


    我累得連化形的力氣都沒有。而師父站起身,就這樣走到近前,把手貼在我的樹幹上。


    “不錯。”


    話音剛落,他已消失在原地。風中隻留下“明日末時”這四個字。


    而我感覺自己徹底活過來了。


    這百年來我從未感覺自己像這一刻那麽好過!


    我恨不得拔根而起跑遍整座後山,又忍不住化形衝進靈植園,向人參精和靈芝精匯報:師父誇我了!他誇我了!!


    從那日起我便有了全新的日程。


    早晨照舊去書院讀書,午時去靈植園幫一會兒忙,午後我便回到本體裏,等著師父來尋我。他會先點撥幾句我在課業上的不懂之處,再施放靈壓助我煉體。


    師父說,雖然我的本體不是妖獸那類天生善戰的種族,但是煉體同樣可以助我塑形強魄,拓寬靈脈,行氣時事半功倍。我所練的心法乃《枯榮回心決》,講求的是了悟自然之道,順應本心,觀這世物消長如草木枯榮,於我再合適不過。


    而且這點在照料靈植時尤為明顯。


    一開始我去靈植園隻是訪友,後來去的有些頻繁了,和打理日常事務的醫修弟子也熟稔了起來。其中有一個女弟子叫蟬衣,是百草長老十分疼愛的入室弟子。她為人友善親切,不僅管我叫小師弟,還愛拉著我聊天,從不嫌我笨嘴拙舌。


    她總說,“有小師弟你在的時候,這兒的靈植長得格外好些。”


    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禮法書上常提的人的“客套話”,後來發現此言不虛。大約是因我時時在體內運轉《枯榮回心決》的緣故,蘊含功法的靈力自然外泄,惠及了這些花花草草。又因我本身的屬性加成,所以不管如何難養的靈草,隻要經我的手都能存活,且長勢分外喜人。


    有了這個意料之外的特長,我自然受到了整個靈植園的熱烈歡迎。李世修還頗為不滿地指責我一下課就往靈植園跑,都不聽他說書了。於是我隻好帶著他一塊兒去,我澆水他動嘴,也算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作者有話說: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損不足以奉有餘”出自《道德經》;三個小故事中,前兩個出自《莊子外篇至樂第十八》,渾沌之死出自《莊子內篇應帝王》;本文修真境界設定中人修為煉氣-築基-融合-金丹-元嬰-煉虛-合體-大乘-渡劫;妖修為聚靈-通智-鍛體-結丹-化形-凝魄-淬體-大乘-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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