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先生,我收到哥倫比亞大學錄取通知書了。”


    聽到付聞陽的話,喬安生摘下眼鏡,目光中透出柔和的欣喜:“恭喜你,聞陽。”


    付聞陽將錄取信函端正地置於桌上,退後半步,恭恭敬敬地對養父深鞠一躬:“感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的傾心養育,喬先生,沒有您,我根本做不到。”


    當年那個眼神怯懦的孩子現如今已長大成人,不光是容貌長相,就連舉手投足間皆有付君愷的影子。望著眼前的年輕人,喬安生既欣慰又感慨:“我不過是教你念書,取得這樣的成績還是靠你自己的努力,聞陽,你是我教過的最出色的學生。”


    付聞陽靦腆地笑著抓抓頭,又說:“喬先生,我下個月就要去報道了,臨行前想去拜祭阿爹和爸爸。”


    “應該把好消息告訴他們。”喬安生點點頭,“禮拜天吧,那天我沒課,陪你一起去。”


    “謝謝喬先生。”付聞陽稍稍欠了下身,“那我先回學校了,還得去跟季主任報告這個消息。”


    “去吧。”


    待到付聞陽離開,喬安生垂下目光,凝視著放在教案上那本精裝棕色封皮的英譯版《卡爾威特的教育》。


    這本書詳細地闡述了對孩子的培養和教育,書中的主人公雖因先天不足而有些癡呆,卻在父母的悉心教育下成長為世人公認的天才。


    為了教好付聞陽,已經多年不碰英文的喬安生照著字典逐句翻譯。由於付聞陽的思維特殊性,大腦可以說是空白一片,起步雖晚,卻猶如幹渴的大地汲取每一滴水般吸收著知識。他看似愚笨然則擅長記憶,讀書用功刻苦。八年時間學會了四種語言,又通讀數百本各國文史類書籍,學校那個小圖書館裏的藏品已無法滿足他。


    喬安生本想送他去試試考清華,可就在一個月前,聽他說申請了美國的大學。得益於付君愷從孩童時期就開始像訓軍人那樣訓練付聞陽,使他擁有了一副強健的體魄,幾乎從不生病。所以即便是遠渡重洋去到一個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地方,也無需為他操心。


    回想那時初到重慶,喬安生帶著付聞陽跑了很多學校人家都不收,全因這孩子已經十歲了卻連初小的東西讀著都費勁。喬安生本就是師範出身,按理說他自己倒是能教,可他篤信在學校裏學習與人溝通的方式對於付聞陽這樣的孩子來說更為重要。


    見他為付聞陽上學的事操碎了心,小叔付君炎去拜托時任一小校長的同學季敏宣。見到付聞陽,季敏宣並沒像其他學校的老師那樣考孩子書上印的東西,而是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書架上挑了本畫冊給他,讓他看完把裏麵的故事複述給自己聽。


    付聞陽看完畫冊,講述出來的故事摻雜著自己的想象,完全驢唇不對馬嘴。聽得旁邊的喬安生心裏一個勁地念叨“完了完了,人家肯定不會收他”。


    沒想到季敏宣當時就決定收下付聞陽,還讓他插班讀高年級。季敏宣把那本《卡爾威特的教育》送給喬安生,告訴他像付聞陽這樣的孩子,心無旁騖定能一心向學。隻要善加引導好好培養,未來必然大有可為。


    沒過多久,帶付聞陽去墓園拜祭雙親時,喬安生又碰到季敏宣。閑談間得知,季敏宣的愛人去上海出差,遭遇淞滬會戰日軍轟炸鐵路不幸遇難,留下他獨自帶著兩個幼子生活。


    同是因戰爭失去所愛,兩人多聊了一會。得知喬安生是師範出身,季敏宣幫他安排了一次麵試。他被招錄進一所中學教國文,終是實現了當年立誌教書育人的夢想。後來喬安生從同事那聽說,季敏宣留德多年,獲教育學博士頭銜,研究方向便是特殊兒童的教育。


    感念季敏宣的知遇之恩,便是付聞陽升入中學以後,喬安生仍時常會帶孩子去季敏宣家裏,為這個博學多才卻不太擅長照顧自己和孩子的男人做一餐家鄉菜。有時候喬安生在廚房裏忙碌,會感覺到有一股視線盯在背上。可當他回過頭追尋那視線的來源,每每看到的是季敏宣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手裏的報紙擋住整張臉。


    即便有許多人死去了,戰爭還在繼續。日軍不時轟炸陪都,不知從何時起,隻要空襲警報解除,喬安生就會接到季敏宣問平安的電話,後來沒事兒也打電話過來找他聊天。次數多了,弟媳接起電話一聽是季敏宣,都不問他是不是找付君炎,直接喊喬安生來接。


    這天等喬安生掛上電話,弟媳打旁邊遞過把瓜子,邊磕邊問:“嫂子,大哥都走了這麽久了,你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


    喬安生稍稍一怔,垂眼搖頭:“聞陽還未成年,暫時不考慮……再說我一個人也挺好,不想再過替別人操心的日子了。”


    “你啊,受累的命,我看你帶聞陽比帶聞歌都細。好在聞陽這孩子孝順,你也算沒白疼他。”弟媳幽幽歎了口氣,“不過嫂子,你別怪我說話直,聞陽畢竟不是你親生的,這將來長大了翅膀硬了不定飛到哪去……你還是得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不然歲數上來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床前連遞杯水的人都沒有。”


    弟妹的話句句在理,喬安生知她是番好意,無意反駁,隻是淡淡道:“再說吧,我現在沒心思找。”


    弟妹斜睨了電話機一眼,調侃道:“還用找?那不有上趕著等你點頭的麽?”


    饒是不再年輕,但提到這種事還是不禁讓喬安生紅了耳廓。他剛想為自己爭辯幾句,忽見小叔付君炎推門而入,麵色漲紅步履匆忙,全無身為人師該有的體麵。


    未語淚先流,極度的興奮過後是難以言表的激動,隻聽他哽咽道:“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聞言,喬安生的手緊緊攥握成拳,全然感覺不到瓜子尖角刺入掌心的痛楚,滿心都是雪盡國仇家恨的暢快——


    君愷,你聽見了麽?


    墓園裏蕭殺肅穆,即便是山城一年最熱的時候,站在青鬆翠柏的樹蔭下,輕風拂過仍能感到一絲清涼。


    在付君愷的墓碑前擺好果盤,放上三包“駱駝”,喬安生側頭說道:“聞陽,把酒遞過來。”


    付聞陽翻了翻袋子,皺眉道:“哎呀,出門前我放在客廳的桌上,忘了拿了。”


    “去下麵買一瓶吧。”喬安生拿出點零錢交給他,“慢點兒,這台階多別摔了。”


    付聞陽起身跑開,喬安生轉頭凝視著墓碑,抬手順著付君愷的名字一筆一劃撫過。


    詩雲: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臨別之前,付君愷將疊得平平整整的兩套軍服放進箱子裏,懇切地請求他:“安生,聞陽還小,如果我們真的殉國,望秋的後事你幫著操辦一下。”


    分別既是永訣,喬安生在火車上便哭幹了淚水。當初接到部隊長官親自送上門的陣亡通知和撫恤金,他竟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直到有一天,他沒收了一盒學生偷著抽的駱駝煙,睹物思人淚如雨下。


    煙是付君愷當上參謀長之後唯一升格的消遣,把哈德門換成了駱駝。這一刻他才接受了現實——那個愛過他傷過他、他也愛過恨過的男人永遠的離開了,隻在他心裏留下個無法填補的窟窿。


    “喬老師?”


    聽到季敏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喬安生趕忙抹去眼角的濕意,站起身與對方頜首致意。不知為何,望著對方臉上柔柔的笑意,他隻覺一陣心酸,眼淚又不爭氣地落下。季敏宣見狀忙摸出手帕遞與他,一聲不吭地守在旁邊,靜待他平複情緒。


    攥著手帕,喬安生滿懷歉意道:“對不起,弄髒了……我……洗好再還你……”


    “你留著用吧。”季敏宣說著,朝旁邊看看,“聞陽沒跟你一起麽?”


    “他去買酒了。”喬安生也注意到季敏宣就自己一個人,“你沒帶孩子們來啊?”


    “哦,我外甥明天結婚,我姐接他們去吃暖房酒席了。”


    “要說最近結婚的還真多。”


    “是啊,仗打完了,舉國歡慶,都想借個喜慶勁兒。”


    正說著,忽聽頭頂雷聲滾滾。剛還萬裏晴空,眨眼間便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應聲而落。季敏宣趕緊拽住喬安生的手朝不遠處守墓人的小屋跑去。跑得急了,站到屋簷底下他累得呼哧帶喘,卻還攥著人家的手。


    喬安生倍感無措,抽了一把沒抽出來隻好出言提醒道:“季校長,那個……手……鬆一下……”


    “哦哦!抱歉抱歉!”季敏宣趕忙鬆開手,不知因是疾跑還是尷尬,清瘦的臉上漲得通紅。他屬於那種看麵相就知是教書先生的人,滿身學究氣,顯然不太擅長處理眼下這種情況,隻是一個勁兒地說抱歉。


    喬安生不打算責怪他,垂手抖開剛剛那塊手帕擦臉上的雨水。剛展開手帕,他忽然注意到上麵繡了字。定睛一看,尚未平緩下去的心跳又更加劇烈,咚咚地敲打著胸腔——


    亂世兒女情長薄,倚身喬木盼安生。


    瞅見喬安生展帕子,季敏宣這心也忽悠一下提了起來。前幾天聽付聞陽提起說今天喬安生會來墓地,他思慮再三,終是決定把握這次機會把自己的心意傳遞給對方。計劃的挺好,借擦汗、擦眼淚之類的機會將手帕給喬安生,這樣對方回家洗的時候就能看見他特意請人繡在上麵的詩句。


    他還特意把繡上詩句的位置疊在裏麵,以免當場被喬安生發現彼此都尷尬。誰知道突降瓢潑大雨,陰錯陽差,到底是被喬安生看見了。現在一聲聲滾雷猶如炸在耳邊,季敏宣手足無措地立在旁邊,臊得隻想掀開塊石磚鑽進去。


    喬安生盯著帕上的字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疊起收進衣兜裏。雨幕滂沱,幾米之外的東西一片模糊。兩人就靜靜地站著,誰也不先開口。


    雷陣雨,雲一過,天又開始放晴。雨漸漸地小了,呼吸間滿是草木和泥土的芳香。喬安生深吸一口氣,問:“季校長,你知道為什麽仗打完了,我依舊選擇留在重慶而不是回保定麽?”


    “您說。”季敏宣仍是緊張。每當望著喬安生在自家廚房裏忙碌的背影,他那孤獨飄零的心總會感到一絲暖意。相處多年,終是鼓起勇氣傳遞心意,卻不想讓老天爺給擺了一道。


    隻聽喬安生淡淡道:“因為君愷葬在這裏,我想跟他說說話的時候就會來墓地。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難以割舍,更無法忘卻……所以,即便是這樣的我,你也願意接受麽?”


    季敏宣忽然不緊張了,語調平靜地說:“喬老師,到咱們這個歲數了,誰心裏還沒個忘不了的人呢?誠然,故人難忘,但被留下的人需得連他們的份一起好好活著,替他們看世事變遷,感人生苦樂……這樣再來墓碑前拜祭他們的時候也有新鮮事好講,對不?”


    喬安生盯著那雙瞳色淺淡的眼睛看了一會,眼角堆起片笑紋:“季校長,你可真不愧是研究教育學的,出口成章,讓人無法反駁。”


    “您謬讚了,我不過是——”話說一半,季敏宣頓住聲音,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老毛病又犯了,眼下是什麽情況,他長篇大論是想教育誰?立刻話鋒一轉,訕訕道:“您別擠兌我了,我都……我都……哎,我這人就這毛病,好為人師,以後一定改,一定改。”


    喬安生聽了隻是笑,未再接話。不多時,雨停了,又聽付聞陽喊著尋他,於是應了一聲便往墓碑那邊走去。


    “喬老師?”等不來答案,季敏宣心裏跟長了草一樣,打背後叫住他:“就……您看您回去考慮考慮,過幾天給我個——哈秋!”


    這噴嚏打的,鼻涕都淌出來了。可手帕給了喬安生,他隻得緊緊捂住口鼻,試圖用袖子悄悄抹掉,同時祈禱對方不要發現這份尷尬。


    剛那塊手帕遞到麵前,季敏宣抬起臉,隻見喬安生佇立在雨後的晴空之下,笑容裏透出幾分俏皮模樣。


    “借你擦擦,洗幹淨還我。”


    作者有話要說: 嗬嗬,又是個酸秀才型的老季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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