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之前。


    吃完飯,白翰興並不著急走。他拿了楊淵良新翻譯好的手稿,靠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品讀。教職工宿舍裏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套桌台,一張木板床,一個書櫃,僅適合單身未成家的教員居住。


    白翰興上的育才中學是男校,純純粹粹的男校,脖子上有痣的都不收。這也是白翰辰的母校,每年都出幾個能考上清華燕大南開同濟複旦等名校的高材生,也隻有像楊淵良這種一等師範出來的老師才有資格任教。


    楊淵良端著洗幹淨食盒進屋,見白翰興靠在那看稿子,笑著搖搖頭。高中老師的薪水並不豐厚,楊淵良平時吃得也簡單,基本都在食堂解決。春節休假,食堂的師傅們都回家過年去了,若不是白翰興來送食盒,他已經連吃了三天清湯麵。


    “早點回去吧,翰興,天都黑了。”他邊擦食盒上的水珠邊叮囑自己這個像弟弟纏著哥哥一樣纏他的學生,“外頭冷,別凍病了。”


    白翰興抬起頭,漂亮的杏眼裏閃爍著光芒:“楊老師,您這本書都快翻譯完了吧?”


    “嗯,還差兩章。”楊淵良拉過椅子坐下,眼神溫和地望著白翰興那年輕、朝氣蓬勃的容貌,“翰興,說實話,這不是你這個年齡的人該看的東西。教務主任找我談過話了,說我對學生產生了不良影響,讓我下學期開課前……”


    他頓了頓,無奈道:“另謀高就。”


    “憑什麽!?楊老師你不能走!同學都特別喜歡上你的課!那些當官的無非是想明哲保身,這——”白翰興急得眼圈發紅,又揚起手中的稿紙,“這都是興邦之道!就該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看!”


    “翰興,我很高興能聽到你這樣說,少年強則國強,希望在你們這代人身上。隻是時局如此,想要做出改變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長久的堅持甚至是……”他把“抗爭”二字咽下,“先把知識學紮實,有了安身立命之本未來才有可圖……翰興,國家積貧積弱,需要有眼界、有能力的人才,你底子好,不管將來換哪一位老師教,都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做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


    然他循循善誘,卻無法壓製白翰興的年少氣盛:“楊老師,我不管,學校趕你走我就退學,你去哪教書我就去哪上。”


    楊淵良坦然道:“我不準備再教書了,去哪都一樣,現有的學校大抵不會允許我這樣的老師出現在學生身邊。”


    “不教書?”白翰興愕然,“那你以後要去哪?”


    “去需要我的地方。”垂眼望向那份有可能害自己身陷囹圄的稿件,楊淵良眼中透出絲堅定,“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任何紙上談兵都是書生意氣,隻有真正的投入到戰鬥中去,在實踐中摸索救國之道。”


    “你要去當兵?可你——”白翰興欲言又止,下意識地抬手搓了搓後脖頸子。他曾經去過征兵站,了解到除了醫護人員和後勤職能部門,一線官兵是不收“半爺兒”的。軍校倒是招收,可出來無一例外,均會被分配到文職崗位。


    楊淵良篤定道:“我要去的地方,一視同仁。人人平等,在那裏並不是一句空喊的口號。”


    白翰興明白了,楊淵良要去的,正是手稿中宣揚的理念真正落於現實的地方。可望著楊淵良清秀的麵龐,他不禁憂心道:“楊老師,我聽說那地方苦著呢,你……你別去了。”


    “沒關係,我不怕吃苦。”楊淵良笑歎,“翰興,你知道麽,我是在慈愛會孤兒院長大的。那裏麵的孩子從下生就被父母拋棄,作為一條生命來到世界上卻不被期盼,沒有價值,沒有意義——”


    白翰興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動道:“不會!楊老師,對我來說,你的存在是有價值有意義的!我特別慶幸有你做我的老師,是你讓我知道作為一個人該有的理想和抱負,不是隻為了活著而活著!”


    被炙熱的手包裹住,楊淵良不由得怔住。教了白翰興四年,當時的少年在不知不覺中已長大成人,纖細的身板越發結實,曾經稚嫩的嗓音如今已是低沉渾厚,脫口而出的話擲地有聲。握著他的這雙手骨節分明,人雖年少,力道卻與成年男子無二。


    “謝……謝謝你,翰興……”他拘謹地抽回手,眼中劃過一絲不安,“時間真的不早了,你該……該回家了……”


    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白翰興也是尷尬不已,手沒地方放隻好置於膝上緊緊扣住,局促道:“楊老師……我……我不希望你走,我……哦,同學們都沒上夠你的課呢。”


    強壓下心中泛起的波瀾,楊淵良安慰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翰興,你我師生一場便是緣分,我保證,以後會和你通信保持聯係。”


    ——可我不想跟你分開!


    萌動的心思教白翰興臉上微微發燙,話到嘴邊卻沒有勇氣張口。自從上個暑假他猛竄了個頭、身體真正往男人的方向發育開後,開學再見到自己的班主任,忽覺眼裏的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以前隻覺得楊淵良親切溫和,同學們都喜歡與他親近,但是最近這段時間,看到楊淵良對其他同學微笑、與他們談心,他心裏總免不了泛起酸溜溜的感覺。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可沒有任何感情經驗的白翰興有些迷茫。


    他搞不清自己的真實想法,隻是很單純的不想遠離對方。


    “翰興,回家吧,要不你媽媽該著急了。”楊淵良不清楚白翰興的心思,更完全沒往那方麵想。他隻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與自己相處久了,將自己看做兄長,產生了依賴性。不過早些年十六七的男孩卻已經被看做是男人了,結婚生子的比比皆是。想他單身一人獨居,留對方太晚免不得要被人說三道四。


    白翰興戀戀不舍,磨蹭了一會起身拿過外套。他斜眼瞄著櫃子上放的掛麵,孩子氣地鼓起腮幫:“我明兒再來給你送飯,看看你這一天天都吃的是什麽啊。”


    “能填飽肚子就行,要知道外頭還有多少人吃不上飯呢。”


    楊淵良拎起食盒,將掛在架子上的圍巾摘下圍好。


    “走,我送你出去。”


    現在,白翰辰盯著路邊碎裂的食盒,眉頭擰出深深的溝壑。這地方離學校不遠,隻差一個街口的距離。剛去學校沒找到弟弟,聽門口守門的師傅說,白翰興和楊老師九點多就出了校門,不過一直沒見楊老師回來。


    聽師傅的描述,白翰興確實是往回家的方向走的。他讓邱大力順著往回開,沒開出幾步就在路邊看到了碎裂的空食盒。白家用的食盒都是當年宮裏的物件,一打眼就能認出來。


    邱大力站起身,舉著片碎木板對著路燈仔細觀察,皺眉道:“二爺,這像是被車軲轆軋碎的。”


    其實不用邱大力說白翰辰也能想象得到。地上有四條急刹車時拖出的車軲轆印,還有一些淩亂的腳印,看起來像是有人在此劫走了他弟弟以及那位楊老師。


    這樣想著,白翰辰隻覺周身唰地冒出一層冷汗,心跳飆得額角的血管也跟著一起猛跳。富家公子遭劫不是新鮮事,綁匪圖財拿人換贖金,他念書時也遇上過,幸虧有司機跟著沒讓對方得手。可綁匪也有職業道德,大過年的,誰他媽找這不痛快!


    再說白家現在的聲望不比當初,這是長了幾個腦袋,居然敢動白家的人!?


    白翰辰邱大力在這守著,他自己開車去找韓局長。


    韓局長睡得正香,冷不丁被傭人喊醒直罵娘。得知是白翰辰半夜找上門,趕緊套上睡袍趿拉著拖鞋奔下樓梯。聽完白翰辰的敘述,他立馬給手下打電話,全城搜查,尋找白翰興的下落。


    找了溜溜一宿,隻在德勝門外找到了一輛車軲轆都被軋彎了的自行車。


    兩個兒子都一夜未歸,孫寶婷急得坐立不安,也是一宿沒睡。把著房門翹首以盼,終於在走廊上看到白翰辰疲憊的身影。可她一看隻有白翰辰自己,當場跌坐在地。


    “媽!”白翰辰趕忙上前把母親攙起扶到椅子上坐下,給她胡擼前胸後背順氣。


    好容易緩過口氣,孫寶婷揪著大兒子的衣袖,扯著嗓子喊道:“翰興呐!?你弟呐!?”


    “找呢!派人去找了!媽您別著急!”白翰辰也是急,可更不敢讓母親過於擔心,“今兒一準兒把人找回來,您踏實的。”


    孫寶婷怔了怔,眼淚呼啦一下滾了出來,聲音直哆嗦:“翰辰!翰辰你跟媽說實話,你弟——你弟他還活著麽?!”


    白翰辰蹲下身,扶住她的膝蓋安慰道:“活著,找著聞歌的自行車了,沒見著有血。”


    “你弟讓人給綁了?”


    “像是,所以您別著急,那幫人是圖財,我弟他一定沒事。”


    “圖財——圖財——”孫寶婷緊抽了兩口氣,眼淚更是滾滾而下,“那怎麽——怎麽沒人來要錢啊!?”


    白翰辰心裏沒譜,可還得把話往寬了說:“哪有那麽快的,不急,媽,我找過韓局長了,現在全北平的警察都幫著找翰興呢。”


    “那幫警察能幹什麽!?就知道收錢!”孫寶婷急得恨不能自己出去找,“翰辰!趕緊!給你丈人打電話,讓他們派兵給找!”


    白翰辰趕忙應道:“打過了,剛進門就打了。”


    “給你爸打電話了嘛!?”


    “呃……還沒。”


    “去打啊!出這麽大的事兒,讓他趕緊回來!”


    “媽——媽——”白翰辰緊著勸,“爸心髒不好,我怕他急出個好歹來,等人找著再跟他說。再說他回來也沒用,能動用的關係我都通知到了,一準把翰興找著!”


    孫寶婷哭天抹淚:“可劫走翰興的那幫人——他們是什麽人啊?!你知道他們會不會撕票呐!?”


    這也正是白翰辰所擔心的,按道理說綁匪圖財不會輕易撕票,但把肉/票活著放回來要擔的風險遠比撕票大。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人把白翰興劫了,真趕上些個亡命之徒,很難說最終是個什麽結果。


    可也隻能勸孫寶婷往好處想:“媽,您把心放肚子裏,自要綁匪沒拿著錢,翰興就是安全的。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不怕他們對翰興下毒手,啊。”


    孫寶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白翰辰怎麽也勸不住,隻好讓玥兒趕緊把付聞歌喊來看著。他得趕緊換個衣服去趟軍管處,付君愷那邊的兵派過來隻能在城外搜索,城裏還得靠北平的駐軍。


    不過按照之前找到的線索,劫白翰興的人怕是早已出城了。


    付聞歌一聽白翰興被人劫走了,臉色唰地白成張紙,心裏也慌得長了草。任誰碰上這種事都難免驚慌,所以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孫寶婷,隻能守在跟前由她抱著自己哭。


    雖然著急,但白翰辰畢竟經曆過些風浪,麵上依舊鎮定:“玥兒,給嚴家打電話,把大嫂叫回來。聞歌,你好好勸勸媽,我還得去趟軍管處。”


    “你先吃點兒東西吧。”白翰辰一宿沒回來,付聞歌就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隻不過沒想到會是白翰興被人劫了。


    “不餓。”白翰辰哪還有心思吃東西。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大的事還沒過去呢,老三這又出事。他想過給白育昆打電話,可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沒打。前不久老爺子才剛犯過一次病,再來一次怕不是要躺著進醫院。


    他忽然想起什麽,追出門外叮囑玥兒:“別說是老三出事了,就說媽不舒服,叫她回來照顧一下。”


    “知道了,二爺。”


    玥兒應下,匆匆往出走。在走廊拐彎險些撞上洛稼軒,她趕緊繞身過去。


    洛稼軒昨兒晚上喝大了,應了孫寶婷的挽留跟白家住了一宿。剛起來去後院方便,聽見邱大力跟下人那叨叨白翰興失蹤的事兒,殘存的酒勁兒頓時一掃而光,簡單拾掇了一下便過來問清緣由。


    “我剛聽後院的說,三爺出事兒了?”擱屋門口攔住白翰辰,洛稼軒朝裏頭張望了一眼。隻見孫寶婷哭得人都癱軟了,伏在付聞歌的肩上不住啜泣。


    他對白翰興的印象僅限於昨兒在門口撞的那一下,隻記得對方是個性格活潑的男孩,有雙繼承自母親的杏核眼。


    “是,讓人給劫了。”白翰辰搓搓脹痛的額角,伸手問洛稼軒要了支煙,稍稍舒緩下緊繃的神經。


    幫白翰辰點上煙,洛稼軒自己也點了一根,問:“什麽人?”


    白翰辰皺眉道:“不知道呢,一點兒風聲沒有,也沒個索要贖金的信兒。”


    煙霧淼淼,洛稼軒眯起眼,把自己知道的、方圓幾百裏那些個有膽兒幹綁票的主跟腦子裏過了一遍,搖搖頭:“沒聽說最近誰要幹大買賣,興許是外麵來的人,想借此闖出個名堂。”


    “肯定不是新手。”白翰辰壓低聲音,“韓局長去看過現場,用他的話說,新手幹不出這漂亮活兒,周圍那麽多住戶和店麵,楞沒人聽見動靜。”


    洛稼軒微微皺起眉頭:“你弟大晚上不回家,一個人幹嘛去了?”


    “說給老師送飯,哦,那老師也不見了。”


    “一氣兒劫走倆人啊?”洛稼軒說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是新手幹不出來的漂亮活兒……誒,電話擱哪呢?我去打幾個電話掃聽掃聽,劫倆人得雇人手,我問問看誰聽過風聲。”


    白翰辰也反應過來家裏有個土匪頭子,這種事找他們比找警察還管用。


    “門房有電話,客廳也有。”他誠懇道,“稼軒兄,若是你能把翰興找回來,我白翰辰必有重謝。”


    “誒!二爺,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洛稼軒重重拍了把白翰辰的肩膀。


    白翰辰肩上吃痛,皺眉心說誰他媽跟你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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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因政策原因,楊老師的事不能明寫,啊,心照不宣就好,也別跟回複裏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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