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聞歌不認識金魚兒,更不知道拜月樓在哪。但看對方脂頭粉麵,舉止嬌柔,再聽那媚骨的語氣,便知這絕不是正經人家的少爺。又見對方與白翰辰說話甚是熟稔的模樣,心頭當下翻起股子火氣。


    他看向白翰辰的目光裏,充滿不悅和譴責。


    “咳,嗯,忙。”


    感受到那針刺般的視線,白翰辰假裝清嗓子借以掩飾尷尬。按說在錦和苑碰上“那地方”出來的熟人不是頭一回,妓/女小倌們“出毛巾”是常事。但在外頭遇上,通常不會互相主動打招呼,都知道避諱。卻說這金魚兒因和孟六走得近,知這倆人打從穿開襠褲起就是朋友,跟他說話自是隨便。


    還好死不死地叫付聞歌碰上了,得,回頭這小老虎不定怎麽跟他嗷嗷呢。


    相公館裏待久了,金魚兒甚是會察言觀色。見倆人都臉色驟變,他識趣地斂起伺候客人時的體態語調,緊著幫白翰辰往回找補:“六爺也是這麽說的,您忙,沒空上我們那喝茶去。”


    老板娘也在旁邊打鍤:“就是就是,都是大忙人,魚兒,你趕緊去招呼客人……二爺,公子,咱進屋,進屋。”


    付聞歌是真想轉頭走人,把白翰辰一個人撂這兒得了,反正他不缺人陪吃飯。可轉念一想,若是已經和白翰辰談婚論嫁,遇上那狗屁倒灶的爛事兒還有資格甩把臉子。眼下誰都沒拴著誰,他生的哪門子閑氣啊?


    金魚兒錯過身,半垂著眼,把走廊正中的位置讓出來給付聞歌過。雖白翰辰從未包過他的鍾,卻是打賞過茶水毛巾錢的恩客。擱外頭碰著了,甭管是本主還是帶來的客,他都得有禮數。等人過去了,他才能回屋,這是規矩。


    人打跟前過時,他禁不住拿餘光瞄向付聞歌。差不多的年歲,可人家的臉上滿是青春的坦蕩與驕傲。就連那告知他人身份的學生製服,雖是不起眼的寡淡灰藍,卻散發著被日光親吻過的味道。


    全然不若他,身上綾羅綢緞看似華美,麵上妝容細致精巧,卻不敢擱日頭底下暴著。出了汗,脂粉落盡,就蓋不住眼底的一片黑。金銀紅綠的繡線教日光直射,再美的顏色也要泛黃褪白。


    同樣是人,命運卻天上地下。人家是天之驕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光芒四射,照得他的“舊”,無所遁形。


    隻是看著付聞歌,他便是羨慕極了。


    進到包間坐下,茶喝了三杯,付聞歌還是一個字沒跟白翰辰說,也不看他。老板娘倒是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山南海北一頓招呼,大顯她足不出戶卻知天下的道行。白翰辰無心應付,隻叫她上兩粒蟹粉獅子頭,又隨便點了三道家常菜。


    老板娘出去布菜,剩下倆人對坐無語。除了不看白翰辰,付聞歌的視線滿處落:精雕細琢的屏風,最細的地方比線粗不了多少,足見工匠手藝的精巧嫻熟;門旁角櫃上的鈴蘭,於溫暖的室內嬌然綻放,莖上鮮靈地頂著小燈籠似的白花,生機盎然;天花上吊著琉璃罩燈,散出柔和的光暈,給一切都染得慵懶迷離。


    如此氣氛,正合適聽著軟軟的情話,喝幾杯暖心的酒。微醺之時竊一口香吻,耳中聽得一聲嬌嗔,那滋味,定是勝卻人間無數。想來這白二以前少不得如此快活過。


    越想越鬧心,付聞歌“啪”地將熱毛巾拍到桌上。那架勢活似一點就著,教白翰辰本就繃著的表情更顯心虛。


    要說他從未因這類情況而感覺到丟臉過,人不風流枉少年,十六七便混跡於煙花巷的富家子比比皆是。像他這歲數了還尚未娶妻,再沒串過煙花柳巷,旁人閑話決是說他不行,那才丟人呢。


    可教付聞歌碰上,卻有種被捉奸在床的恥辱感。不過話說回來,金魚兒是孟六包著的,他連根手指頭都沒沾過。


    打個招呼而已,心虛啥啊?


    如此想著,白二爺稍稍硬氣了點:“你別誤會,剛那金魚兒是孟六的傍尖兒,我跟他,就是見過幾回。”


    “我沒閑工夫誤會你!”付聞歌朝他瞪眼,語氣是衝,不過剛剛那股恨不得摔盤子砸碗的憋屈勁兒倒是散了。


    他隔了會又問:“傍尖兒是什麽意思。”


    白翰辰想了想,盡可能委婉地解釋道:“情人的意思,像金魚兒那樣的不能娶進家門,老家兒不會同意。”


    “因為他是胡同裏的?”


    “嗯。”


    “可那又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就像早前和邱大力談起過的那樣,付聞歌並不鄙視因命運而沉淪於煙花巷裏的人。若是有的選,誰會甘願落個婊/子的名聲。


    白翰辰應道:“要是孟六那小子有良心,能攢筆錢給他贖出來擱外頭養著,於他來說便是最好的結果。”


    付聞歌點點頭,又問:“像金魚兒那樣的,贖身得多少錢?”


    白翰辰估摸了一下,道:“起碼五千大洋。”


    “他家裏把他賣了那麽多錢?”付聞歌吃驚地瞪起眼。鬧災時不是沒見過在路邊賣孩子的,二三十塊頂天兒了,


    “能賣一百就不錯了,是老鴇子指著他給掙出五千呢。金魚兒的身段容貌皆算上乘,彈唱功夫也有,算是塊金字招牌。若是孟六那號人去贖,恐怕還不止這個要價。孟老爺子是北平商會會長,老鴇子決得往死裏宰孟六。”


    想起之前孟六找白翰辰借錢的事,付聞歌哼道:“他少賭幾把,錢早攢出來了。”


    “要麽說他欠抽呢,得了,就甭替他操心了。”白翰辰見氣氛有緩,及時岔開話題,“最近學校裏有什麽新鮮事?”


    “曉墨家的那口子找來了。”付聞歌說著,歎了口氣,“他都快愁死了。”


    白翰辰好奇道:“人品相貌不行?”


    “人是看著挺踏實,長得也還說的過去,但跟曉墨不搭。李春明是個金銀匠,曉墨跟他沒話可說。”


    白翰辰輕笑:“你剛開始跟我不也沒話可說?”


    “那是因為一開始你忒不招人待見。”


    “哦,這麽說,我現在招人待見了?”


    付聞歌忽感自己掉進了白翰辰的套兒裏,急道:“誰待見你了!?”


    指尖搭在膝蓋上輕敲,白翰辰悠哉淡笑,很是享受看付聞歌被自己惹得臉色泛紅的模樣。有時候他就想,隻是言語上稍稍討點便宜,便能教這小人兒麵紅耳赤。將來真若是到了床上,那得是何等激人的模樣?


    不過也有極大的可能是惱羞成怒,先給他一大耳帖子再說。


    菜陸續上桌,付聞歌頭回吃淮揚菜,被那看似清淡實則鮮香十足的口味所驚豔。一盤大煮幹絲差不多全教他吃了,白翰辰幾乎沒怎麽動筷子。


    正吃得開心,付聞歌忽覺有兩道視線凝在臉上。抬起頭,他皺眉對上白翰辰含笑的眼:“我臉上有髒東西?”


    “沒。”


    “那你盯著我幹嘛?”


    “看你吃的香,胃口更好。”


    “你拿我下飯用?”


    “往好處想,總比對著你吃不下飯好。”


    “你這人真——”


    話沒說完,付聞歌忽聽隔壁傳來一陣吵鬧聲。像是有人在摔東西,還罵罵咧咧的,聲音很大。兩個包間中間隔著扇門,隔音不佳,打從進來就能聽著那邊的說話聲。


    緊跟著像是有誰被一把推倒那扇門上了,門“哐當”一下被撞開。付聞歌回頭一看,是剛剛在走廊上碰見的金魚兒。他捂著臉,渾身打著哆嗦,一副教人欺負了的樣子。


    隔壁屋烏煙瘴氣,屋裏的人除了端茶倒水遞毛巾伺候的,個個喝得紅頭漲臉。其中不乏那滿臉橫肉的主,打眼一瞧,便知不是群善茬。


    有個滿麵赤紅的醉鬼歪歪斜斜地撐著門框,對金魚兒破口大罵:“臭婊/子!爺他媽給你臉了!個不識好歹的賤/貨!”


    白翰辰皺眉起身,到金魚兒麵前把人往身後一護,於那醉鬼屋裏的人道:“你們這位爺喝高了,扶他早點回去休息。”


    付聞歌也站起身,把一塊幹淨的熱毛巾遞給金魚兒敷臉。他臉上的手印紅裏透白,可見這一巴掌扇得有多狠。


    “你他媽算老幾?!”醉鬼眼神發直,抬手指向白翰辰的鼻子,“姥姥!誰他媽敢管你段爺爺的閑事!”


    “我爺爺早死了。”白翰辰連根眉毛都不帶動的,“這位是我朋友,若是他得罪了你,我替他賠個不是。但你這動手打人……咱是不是得說道說道?”


    “你丫作死呢!”


    姓段的跨步上前,邊罵邊揚手要抽白翰辰。可沒等那手抬到頭,就聽他“啊”地一聲騰空而起,眼瞅著打這屋飛回那屋裏去了。一時間那屋的人皆是目瞪口呆,連摔在地板上的人都忘了去扶。


    付聞歌收回腿,拽平衣擺,斜眼看著白翰辰。


    白翰辰也看著付聞歌,表情錯綜複雜。他認得這醉鬼,市長的侄子,四九城裏有名的混混,頂不是個東西。念在他大伯的麵上,白翰辰沒想著真跟他動手,橫豎自己吃不了虧。


    誰承想這小老虎發了威,好家夥,上來就給人一回旋踢。


    tbc


    作者有話要說:二爺知足吧,至少虎媳婦沒拿這招對付你


    我嚼著吧,總不能老叫二爺挨打不是?讓聞歌拿別人撒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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