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聞歌轉身,疾步而行。


    不是逃,而是想要掙脫這千百年來束縛在無數如他般的男子女子身上的枷鎖。勤學苦讀算什麽?考上大學算什麽?有報國之誌算什麽?自那聲嬰啼初響,命運便已既定。


    金帛權利,眾生所求。得到了還想要更多,欲無止境,卻莫不是要用胸腔裏炙熱跳動的心髒去換取。就好像他阿爹那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了個自己不曾謀麵便要為之守倫常服禮製之人。又得不到同等的對待,餘下的人生,都隻能用在維護那殘缺不堪的自尊之上。


    數不清過了多少街,又穿了幾條巷,沒有目標,就隻是往前走。正午驕陽似火,烤在背上滾燙。汗珠滾滾而落,混著眼裏的不甘砸在抽痛的胸口上,瞬的湮沒在藏青色的布料裏。


    突然間,近乎蠻橫的力道自腕上傳來,他被白翰辰拽到一大片茂盛的樹蔭之下。付聞歌猛地掙開,睜大眼瞪著他,微紅的眼眶裏盛滿拒絕。


    白翰辰也追冒了汗,額頭上的汗珠細細密密,胸腔起伏急促。他就知道,若是直截了當地讓這心高氣傲的人得知聯姻之事,怕不是得鬧個天翻地覆。


    前車之鑒,有房遠親表姐,也是念的洋學堂,端個玲瓏心竅的好女子。為反抗家裏定下的親事,終是以身明誌,投了護城河。


    那是思想開化後生出的傲骨,是忠孝不能兩全的無奈,更是向死而生對抗命運的豪邁——但他絕不能讓那樣的悲劇在自己身邊重演。


    白翰辰又攥住付聞歌的手腕,任憑對方如何掙紮也不肯放手。生怕他一個想不開,走上表姐的老路。


    “別碰我!”


    付聞歌掙得急了,一掌掃到白翰辰臉上。“啪”地一聲脆響,倆人都愣住了。


    從小到大,莫說巴掌了,白翰辰連重話都沒聽過幾句。這一巴掌糊到臉上,滾燙熱辣,抽得他騰地竄起股怒意。天熱心就燥,又追了將近一裏路,每個毛孔裏都冒著火。這會兒別說給他一巴掌了,就是有人衝他嚷一句,都能讓白二少爺上腳踹將過去。


    火上來,他不管不顧,揚手揪住付聞歌肩頸處的衣服把人拎至麵前。四目相對,呼吸間灼人的熱氣都噴在了彼此的臉上。


    白翰辰氣急,話橫著出來——“鬧什麽鬧!?你個洋學堂出來的,怎學得像那些裹腳老婆子,還要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成!?”


    這著實的輕看讓付聞歌的眼神驟然犀利,滿腔的怨憤終是被言語間的挑釁刺出個口——他瞅不冷地矮下身形,順勢抄上白翰辰的胳膊,轉身弓背,眨眼間便將比自己高大的男人撂倒在地。


    形勢逆轉,現在倒是付聞歌居高臨下地看著仰躺在地的白二公子了。


    白翰辰錯愕地瞪著眼,火氣被摔散了八成。饒是他自小跟著師傅練過,但毫無防備,根本招架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進攻。再者,付聞歌是那種打眼一瞧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誰承想他還能有這手?!


    “洋學堂裏可不教這個,演武堂倒是教。”


    付聞歌說著,把白翰辰從地上拽起來,自己退開兩步,抻平剛剛被對方扯歪的衣領。


    白翰辰一時半會兒沒能緩過味兒來,幸虧沒人經過,要不這麵子真丟姥姥家去了!先挨一巴掌,又來了個大背胯,他估摸著眼巴前兒要是有把德國造,付聞歌許是有膽兒崩了他。


    還演武堂,難說這參謀長家的孩子,也舍得當個兵似的練?


    倆人正大眼瞪小眼互相瞪著,邱大力開車尋了過來。下車一看白翰辰那樣,著實一驚——臉上幾道被汗衝出來的泥印子,還滿身的土,抹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這會兒亂得沒了型。


    “二爺……二爺您這是……”邱大力想著幫他撣撣土,可瞧著白翰辰那七竅生煙的麵相,沒敢上手。


    撒出了氣,付聞歌隻覺心裏痛快了幾分,不緩不急道:“你家二爺跑的猛了,沒瞧見腳底下有塊磚頭,絆了個大馬趴。”


    “呦!摔著哪兒沒啊!?”


    邱大力趕忙從頭到腳地胡擼少東家,卻被一股帶著怨氣的力道推開。白翰辰甩袖坐進車裏——前座,大力撞上車門。邱大力左右瞧瞧。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不敢多問,匆匆拉開後座車門示意付聞歌上車。


    付聞歌立在原地,半天不肯上車。回去,莫不是讓白二以為他認了。可不回去,到時付家白家兩邊長輩都跟著操心,又是不孝。


    白翰辰在車裏等得不耐煩了,轉臉扔下話:“怕什麽,你跟演武堂裏學的還少啊?”


    誰怕了?付聞歌心說。料想有了剛才那一出,這白二定是不敢再輕看他半分。坐進車裏,他瞧見白翰辰那滿後腦勺上土混著發蠟結成的發綹,忽的想笑。


    敢摸老虎屁股,就是這下場。


    回家洗過澡換上幹淨衣服,白翰辰又喊邱大力送自己回公司。


    剛被摔的時候還不覺著,眼下這背上先著地的部分開始發酸發緊。坐進車裏往椅背上一靠,疼得他不自覺地“嘶”了一聲。邱大力在前頭聽著了,打後視鏡裏瞄了眼二少爺。


    隻見他眉頭緊鎖,麵色有如雷雨前的天空般陰沉,像是窩了口氣在心裏不得發散。邱大力跟他跟久了,脾性如何自是清楚,知道這當口兒不能多嘴,要不保準吃癟。


    白翰辰心裏是憋屈著了。想來他也有年少輕狂時,跟胡同裏的野小子們打架,破皮淤青難免。說不上是家常便飯但那也是勝者為王的輝煌,哪曾吃過這等悶虧?


    好麽,被揪領子就摔人,整個兒一天橋的摔跤把式!哦對,回頭還得找孟六算賬,個大嘴杈子,不著四六的玩意兒,淨他媽給他添堵!


    現在倒是不用操心付聞歌會尋死覓活了,白翰辰尋思。就衝這脾氣,想死怕不是也要拉個墊背的。


    付聞歌給喬安生寫了封長信,把自己對聯姻之事的抵觸情緒鋪滿了三張紙。寫完封好拿到門房,托老馮頭幫忙遞出去。老馮頭應下,把信揣好,轉臉拎著水桶去灑地。付聞歌見他身板單薄,拎著個大水桶斜著肩一步一挪,很是吃力的樣子,於是跟上前,彎腰握住提手。


    “我幫你提到西院去。”他客氣道。


    沒想到老馮頭觸了電門一般驚叫:“哎呦!使不得!可千萬使不得!主子您可是金枝兒玉葉,哪能幹這碎催的活兒。快撒手,留神弄濕了衣裳。”


    “哪來的金枝玉葉,我爸沒成事的時候,日子過得緊,在家也什麽活兒都幹。”


    提起家中過往,付聞歌不由得心底冒起股怨氣。


    早些年兵荒馬亂的,誰家要是有個做軍官的,旁人聽了都要敬上幾分。外公做主把喬安生許給剛畢業的軍校生,是看準了付君愷將來必能出人頭地,好於這亂世之中給家族實打實的照應。


    然而喬安生雖出身望族,但嫁雞隨雞。當時付君愷僅僅是個下級軍官,薪水有限。那點兒錢又得打點應酬,又得養活老家兒,還得供小叔念書,時常捉襟見肘。想他一個沒出門子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穿衣吃飯都有人伺候的主,卻為了省下雇傭人的錢什麽都學會了。


    付君愷步步高升,眼看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卻是軍令如山,又被派去打仗了。一走三年,家裏家外全靠喬安生自己個兒撐著,還得憂心他的生死。付聞歌時常見著,阿爹要靠枕著爸爸的舊軍裝才能睡得著覺。


    仗打完了,以為終於盼出了頭,誰承想他爸卻帶了個人回來,還眼瞅著就要生了。一番激烈的爭吵過後,付聞歌親眼瞧見,阿爹用爸爸的配槍抵在頜下,眼裏寫滿了絕望。若不是付君愷手快把槍推開,那枚打碎燈泡的子彈定會令喬安生血濺當場。


    彼時的他尚不懂得為何阿爹會有如此激烈的情緒,卻也在心裏栽下了埋怨的種子。等他長大了,開塵蒙知,終是明了阿爹爭的不過是一口氣。


    那份全心全意的付出,容不得丁點兒踐踏。


    陝西巷,拜月樓。


    仰靠在躺椅上,白翰辰抓下騰臉的熱毛巾,拿過旁邊茶碗,悶了口茶漱口。將漱口水吐進痰盂裏,他衝摟著相好滿嘴胡唚的孟六抬抬下巴。


    “不早了,我先回了。”站起身,白翰辰背上一緊,往後使勁抻了下肩膀才緩過勁兒來。


    剛在樓下碰上孟六,他捶了這孫子一拳,以解滿腹的怨氣。孟六是不知自己說走了嘴,這一拳挨得不明不白,當時就要擼袖子跟白翰辰幹架。不過也是半真半假,鬧著玩的。老鴇子又過來勸和,說送他們個包房,不收鍾錢。於是孟六就坡下驢,勾著白翰辰的肩把人拖上了樓。


    “呦,二爺,這就走啦?”被孟六摟在懷裏的人笑盈盈地問。


    白翰辰應道:“明兒個一早兒還有事兒,不能耽擱。”


    “您今兒個可都沒點牌子,不叫我們掙錢,老鴇子要罵人的。”


    點牌子,就是叫妓/女或者小倌來陪酒,除了腰下三寸不許碰,怎麽折騰都行。再想往深裏走,就得包鍾或者包宿。白翰辰不像孟六,拿這地方當家裏臥房似的,直接包月。他一個月來的有數,也就包個鍾,解決完問題回家睡覺。


    今天窩了一肚子氣,本想到這兒喝口酒聽個曲兒散散心,可到了才發現,連喝酒的興致都被付聞歌攪和沒了。


    “魚兒,可不敢糾纏二爺。”孟六點點花名金魚兒的小倌鼻尖,流裏流氣道:“他啊,現在是有家室的人嘍。”


    白翰辰這背上又是一緊。他斜楞著孟六,使勁兒運了口氣,強壓下呼對方一大嘴巴子的衝動。往桌上甩了幾枚現大洋,他對金魚兒說:“今兒臨時換了身衣裳,忘了揣錢,下回給補上。”


    金魚兒笑道:“還怕您跑了不成?”


    “得,走了,回見。”


    白翰辰推門出屋。


    金魚兒起身過去把門關嚴,回過身,背靠在門上看著孟六,問:“二爺真要娶媳婦了?”


    “怎麽著?你不舍得?”孟六掂起顆葡萄扔進嘴裏,酸溜溜的滋味。他麵帶桃花,眼神兒飄到誰身上,都好似勾魂兒一般。


    金魚兒一身風塵氣,平時說話也嬌,但眼下的語氣卻十足犀利:“孟六,你給我摸著良心說話。這麽些年了,自打被你破了身,除了你,我他媽伺候過誰?你到好,今兒個往這屋裏頭拱,明兒個又去那屋裏睡,這拜月樓裏的褲管子都他媽讓你鑽遍了!”


    “別生氣別生氣,來來,過來給爺抱著。”孟六陪上笑臉,起身張手把人裹進懷裏,臉貼著臉搖晃著,“魚兒,爺多疼你,你不知道?”


    金魚兒眼神微動,嘴角的情痣垂下半分:“那你怎麽不替我贖身?”


    孟六皺眉咂了咂嘴,道:“我這正經大房還沒娶呢,就先把你弄回去?得嘞,我們家老爺子能拿鞋底子給我打地安門抽前門去。”


    金魚兒抿嘴笑笑,轉身窩進孟六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背,閉上眼:“六爺,魚兒雖身在煙花巷,卻隻跟過你一個,你可不能負了我。”


    “那是不能夠,魚兒,等著,早晚有一天,爺把你八抬大轎抬回家去。”說著,孟六衝那軟紅的榻子努努嘴,“甭耽誤時間了,伺候爺睡覺罷。”


    一顆顆盤扣細細解開,露出那不見日光的白皙肌膚,金魚兒纏著孟六,雙雙倒向軟榻。翻雲覆雨顛鸞倒鳳,是比往日裏還要賣力的伺候。


    得了應承,哪怕隻是酒酣之時的信口開河,也教漂在這煙塵之地裏無著無落的心,甘願信他個全部。


    白翰辰去逛胡同時從不喊邱大力送自己,都是坐黃包車。那地方路窄,車不好過,而且去那地方,他不願太過張揚。


    到了家門口,下車點了車夫一個大子兒,白翰辰拍開門進去。瞧見東院兒那邊還亮著燈,他問老馮頭:“誰屋裏的燈還沒拉?”


    “付少爺,說要念……念洋文,讓我先睡,甭管他。”


    “甭管他?大熱的天,燈開那麽老長時間,線燒大發了把房子點了,到時候誰甭管誰啊?”


    老馮頭一臉為難,尖細著嗓音道:“這……二爺,我一個做下人的,怎麽好管……”


    白翰辰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於人——中午那茬還沒過去呢。於是不多廢話,直奔付聞歌的房間。正欲抬手叫門,聽到裏麵傳來《奧賽羅》的英文誦讀。他聽了幾句,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這誰教的英文,怎麽舌頭帶卷兒,滿嘴俄文口音啊?


    tbc


    作者有話要說:白二這把知道了吧,屬虎的媳婦,惹不起


    孟六那對兒也是副cp,我的尿性,你們懂的


    北京土話科普:個大嘴杈子,前頭這個“個”就相當於前綴,比如,個白癡,個傻……;碎催=打雜的;滿嘴胡唚=胡說八道


    今天回帖隻要不是哈哈哈哈之類的都有紅包,我看能炸出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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