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顛簸,車子慢慢悠悠地往前開著。羅敢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看到付聞歌沉著臉,麵上十足不悅,仿若這車是把他往賊窩子裏送一般。剛付聞歌敢叫板白翰辰,羅敢心裏明鏡似的,這便是“保定駐軍參謀長家的大公子”身份給他的底氣。


    保定雖不比北平繁華,卻是重要的戰略城市。一如當年,打下了保定,北平以南便守無可守,隻能定下“君子協議”交接軍權。保定軍校更是當今實力派掌權者們的發源地,將軍們的恩師同僚、宗族親眷在此根係深厚,以至於保定駐軍長官的地位甚至在南京的某些高官之上。


    隻是羅敢沒想到,付聞歌麵上看著書生柔弱,卻跟他老子一樣,內裏是個眼中揉不得沙子的脾氣。而且這洋學堂出來的學生,還真不怎麽接市井間的地氣,將來怕是少不得要吃虧。


    思量至此,羅敢端出宗親長輩的身份,奉勸道:“聞歌,聽叔一句勸,現如今你出來了,不比在學校裏清靜。往後說話辦事唔的,留個心眼兒,甭太較真兒。”


    “羅叔,倘若今天是您的攤子被踹了,您咽得下這口氣?”


    “白二爺不是賠錢了麽?”羅敢反問,“你想,守那麽個破攤兒,整天介日頭暴著,到頭來能掙幾個大子兒?十幾塊現大洋,一個月的嚼穀出來了,誰不樂意?”


    “那尊嚴呢?不值錢麽?”付聞歌抬起眼,目光堅定,在後視鏡裏與羅敢的視線灼灼相碰。


    羅敢嗤笑:“飯都吃不飽,有個屁的尊嚴。聞歌,這居家過日子啊,圖個安穩,沒你們這些學生那麽硬的脊梁,見天介嚷嚷強國興邦。少吃一頓幹的,走路腳底下都發飄。你跟他談尊嚴,那不是對牛彈琴?”


    “……”


    付聞歌垂下臉,雙眼全然埋於帽簷的遮擋之下,沒再說話。


    白家大宅位於紫禁城西側、後海北沿,規製寬闊,占地二十餘畝。外院牆光街門就有五扇,進去之後還分中西東三院,大大小小百十來個房間。付聞歌聽羅敢說,這地方以前是親王府。庚子年間八國聯軍進城,搶完給放了把火,燒得麵目全非。現有的建築是白家老爺從家道敗落的地主手裏買下地契後,在原址上複建起來的。


    重建的依舊是清代王府風格的建築。付聞歌下了車,望著那厚重的銅釘大門,不免在心裏暗歎宅邸主人思想老舊。現在都興住小洋樓,好比他家裏的那棟。前庭帶個院子,進身是棟白色三層小樓,車可以直接開到樓門口。


    哪像這兒,車隻能停街邊,進門還得抬腿跨過那一尺多高的門檻。裝潢雖說都是新的,但整體看上去老氣落伍,全然是那舊式皇親國戚的傳統規製。


    建築老式,規矩也老。來客不能馬上進屋,得在門房兒候著等人去通報。不多時,門房老馮頭回來告訴他們,太太已經到前廳了,請客人們進去。


    穿過走廊時,羅敢笑著輕問:“聞歌,你可看出那看門的老馮頭,有什麽特別之處麽?”


    付聞歌想了想,說:“嗓音尖細,舉止像個老婦人。”


    “他是個太監,十一歲就淨身入宮了。”羅敢的嘴角掛起一絲不屑,“服侍過皇太妃,可大清一亡,失了勢。自己養的麵首跟地痞勾結,愣是光著腚被趕出家門。哎,要說這老馮頭想當年也是個吆五喝六的主,你再瞧現在……所以說啊,一天做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


    然而付聞歌並不認同:“揣著做奴才的心,才是做奴才的命。”


    羅敢眉頭微皺,說話間倆人已到前廳。前廳按舊製不設座,白太太端莊立於堂前,見著付聞歌,淡淡抿出絲笑意。


    “夫人吉祥。”羅敢進屋還是那套老派打招呼的方式:右腳後撤,左膝微曲,左手脫帽,右手虛握至於身前斜指地麵。


    付聞歌不喜這皇城遺老遺少的做派,僅僅頜了下首,遞上帶來的禮品,道:“白太太,您好。”


    讓身邊的丫頭接下禮物,白太太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付聞歌,笑意漸開:“這就是聞歌吧,真是越長越像你爹了。還記得我麽?十多年前我跟老爺去保定府的時候,你才這麽高。”


    說著,她伸手朝供桌邊比劃了一下,約莫四五歲孩童的高度。


    付聞歌搖頭:“太小,記不得了。”


    然而他記得,隻是不便提起。那時這位白太太還是側室,進了屋隻能站著,在旁邊看著老爺太太和自己的雙親聊天,一句話也不能搭。吃飯時不能上主桌,帶著兒子跟司機和警衛一桌。現如今終是把大太太熬走了,當時那副討好般的笑臉,現下滿是壓抑了多年的驕傲。


    羅敢在旁邊說:“太太,按白老爺的吩咐,人我送到了,後晌還有事兒,就……先回了。”


    白太太趕忙挽留他:“羅爺,老爺說了,大熱天的跑這一趟辛苦了,得好好謝謝你。我中午訂了正陽樓的菜,說話兒就送到了,你喝兩杯,落個汗、歇會兒腿再走。”


    “真不介,您甭忙活,約了,中午約了。”羅敢輕推了下付聞歌的胳膊,“聞歌,陪太太聊會天兒,有什麽事兒,往會館打電話找我。”


    聽到這話,付聞歌忽然想起臨出門前阿爹的囑咐,問:“白太太,府上有電報機麽?我想給我爹發份電報報平安。”


    “有。”白太太朝身後招呼著,“玥兒,帶付少爺去西院兒找裴先生發電報。”


    謝過白家太太,付聞歌跟隨叫做玥兒的使喚丫頭出了門。


    等付聞歌走遠,白太太臉上的笑意散盡,衝羅敢使了個眼色:“羅爺,甭忙走,我這兒,還得耽誤你一會兒。”


    羅敢跟著她進了正堂偏廳。


    白太太拿起放在方案上、用紅紙包好的銀元棍兒遞到他手裏,說:“老爺的吩咐,租轎車和司機的錢,還有你的辛苦費,都在這兒了。”


    “呦,太太,這怎麽話兒說的,能替白老爺辦事那是天大福分,怎麽好意思收錢啊。”羅敢雖然嘴上推辭,心裏卻暗暗盤算著刨除車錢和司機的錢,自己能落多少。


    “拿著,甭嫌少。”白太太執起絲帕按按嘴角,“這件事兒,得虧你在中間說和,要不喬安生怎麽肯把付聞歌給送白家來……我知道,他心裏死瞧不上我和我兒子。”


    羅敢趕忙說:“沒那個,這您可是多心了。”


    白太太冷冷哼出聲鼻音:“羅爺,咱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保定府誰不知道他喬安生以死相逼不許付參謀長的側室進門兒,現如今讓他跟我這個側室出身的人結親家,怕不是要嘔出口老血。”


    “不能,要不是當年您慧眼識人,勸白老爺拍出幾萬現大洋給付君愷打點上頭,他當個狗屁的參謀長!這俗話說,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如今他付君愷得了勢了,不得報答您和白老爺的恩情?”羅敢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麽,“呦,得,剛在路上碰著二爺了,付少爺跟他起了點摩擦……我琢磨著,這倆人互相都沒看上眼兒。”


    “不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就得聽家裏的。再說翰辰知道輕重,有了付參謀長這座泰山靠著,建兵工廠和供給軍需的事兒就有著落了。”


    白太太說著,幽幽順了口氣。


    “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跟南京的那些官兒太太們平起平坐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唔~這篇的節奏明顯比之前那基本要慢一點,民國背景嘛,調子放緩慢些


    科普下老北京土話:來客的客發“且”的音(北方很多地區都這麽說),一說家裏來客人了,老北京話叫家裏來且了;還有那個“說話辦事唔的”中的“唔”,是之類的意思;嚼穀,我想很多人都知道,就是生活費的意思;脊梁的梁,發音是“娘”,說出來是脊娘骨這麽個音兒;還有,“落個汗”中的落,發的o的四聲,北方應該大多這麽說,還有落腳,落停(停也是四聲)之類的


    還有啥看不懂的可以留言問,或者你們聽過的什麽北京話不明白啥意思的,也歡迎留言共同探討(老實說我現在要是聽老北京南城人說話,也有好多聽不懂的)


    另外電報機這事兒,我說一下。我以前問過我姥姥,她小時候家裏就有電報機,北京以外的消息不打電話,都用電報傳遞。不過我太公是郵局的,所以會用電報不奇怪。其他大戶人家要用,是請專門的人來負責收發。


    本文主旨是新舊理念衝突,主角互相潛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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